笼中燕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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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出身卑贱,配不上那样尊贵的位置。” 苏燕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她却还是执拗地问:“皇帝喜欢你也不成吗?” 柴火烧得正旺,火星子四溅,一阵冷风吹过来,烟都朝着她们的方向飘了。 “皇帝也觉得我卑贱”,苏燕的眼睛被熏得有些发酸。“除非他疯了,不然他是不会觉得我能做皇后的。喜欢也没什么用,喜欢在他们这种人心里不值钱,我在他心底是最低贱的那一个,好多东西排在我上头呢。” 苏燕说完低下头咳了两声,说道:“我们换个地儿坐,这烟尽往人脸上飘了。” 她扭头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胡女不知何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察觉到苏燕在看她,她立刻抹了把眼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想记住你,我会为你去祈福。” “我叫苏燕,你叫我燕娘就好。” 胡女面上泪痕未干,面上却带着点腼腆的笑。“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就给你跳支舞吧,坊间的娘子们都说我这支舞跳的最好看。” 苏燕点了点头,就见她站起身,将耳边的头发拨到耳后,一身粗布棉服实在称不上美,好在她腰肢窈窕,穿着最简朴笨重的衣裳也能跳得灵动,像只山野间跃动的鹿。 一舞跳完,她苍白的脸颊总算是有了些红晕,微喘着气和苏燕说道:“我好久没给人跳过这支舞了。” 像是看出了苏燕目光中的不解,她说道:“军营里的男人又脏又恶心,我不喜欢给他们跳舞,但我不跳他们便要打骂我。”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麻木感,似乎连难过都感受不到了。“这支舞我不跳给他们,你是好人,我跳给你看。” 营妓中只有一小部分是迫于无奈卖身的苦命女子,多数是家中因罪受到牵连而被流放至此,可她是一个胡人,何来的受到牵连,看着也不像是自己图财来卖身的。 苏燕问她:“你为何会沦落成营妓?” 她站在那儿,努力挤出一个笑,眼中却是带着怨恨。 “他们说我卑贱,就让我就到这儿来了。” —— 徐墨怀从马场回去的时候,身上正穿着一身玄色暗纹的织锦圆领袍,墨发仅用一根同色的发带高高束起。他骑着马回到营帐,呼吸还有些不稳,掀开营帐后见到苏燕还在,立刻松了口气,随后侍从将一本册子递给她,又在一旁说了几句话,徐墨怀的脸色顿时便垮了下来。 他大步走进去,问道:“你今日与一营妓相谈甚欢?” “她人可怜,我不过给她一顿吃的,说了几句话罢了。”苏燕头也不抬地答道。 徐墨怀见她半点不知错,微恼道:“你如今是朕身边的人,与一妓子亲近,岂不是有辱自己的身份,朕让人随你心意,并不是让你去丢人现眼。” 苏燕也怒了,说道:“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如何便扯到丢人去了。” 她想到那胡女身上的伤,语气更为不满,说道:“男人一边享用营妓的好处,一边还要轻贱她们,若说起贱,谁能比得过欺负营妓的男人。” 徐墨怀瞥了苏燕一眼,竟没有反驳她的话。 “这些事轮不到你cao心。” 他说完后苏燕半晌没吭声,他回头去看,发现她正揪着衣裳,似乎是极力克制着什么。她眼里也蓄了泪水,挤在眼眶处迟迟不肯落下。 “我跟她其实没什么不同”,苏燕总觉着那些人看她,也当是如看待这胡女一般。“我是你一个人的妓子。” 徐墨怀与林馥相处时,即便是疏离冷淡,也从不会带着轻蔑,如同看物件一样地看待她,更不会羞辱林馥浅薄无知。而苏燕是实打实的粗鄙,她的确什么都不懂,分不清喝茶时的繁琐程序,认不得写字磨墨的器具,她更不懂得什么叫做仪态礼数。 “皇宫跟我没干系,我就是这样的人,与营妓混在一起也实属平常,我们都低贱粗鄙,入不得贵人的眼,只配做下等人。是你硬要把我塞进宫里,我过不来你那样的好日子。”她知道没什么可能,甚至这样的话还要惹得徐墨怀发火,却还是忍不住带着点恳求地说出口:“你放过我,让我走吧,我过去一年过得很好,我不属于宫里,你那样多的女人,何必非要我一个。” 徐墨怀的脑子里仿佛轰得一下炸开了,就像一锅沸腾的热油中浇入了凉水。他拳头攥紧,额角青筋暴起,胸口的起伏越发剧烈。 “苏燕”,他念着她的名字,像是要将这两个字在齿间碾碎。“这种话是谁教你说的?” 他似乎想要急切地找出一个发泄口,无论苏燕此刻将罪推到谁身上,他都可以安慰自己放过她。 “不是别人,我就是不想回宫了。”苏燕不安地往后退了两步,徐墨怀没有看她,目光四处乱飘着,唯独不肯落在她脸上。 “是那个营妓是不是”,他仿佛听不到她的话。“朕现在去杀了她。” “陛下!”苏燕惶恐地睁大眼,连忙去拉住他。“与她有什么干系?” 徐墨怀的眼神颇为可怕,一只手将她的胳膊紧攥着,另一只手落在她的下颌处,逼迫她仰起头看着她。“别让朕听到你再说这种话,没有下一次。” 他将苏燕攥得很紧,她的手腕细到像花枝,轻轻一折就能断。 苏燕离开了他跑去苦寒的幽州,尽管劳累辛苦地做个普通人,她也觉得比留在他身边好。甚至在离去的这些时日中,她心中不曾有一日悔过,她只觉得离了他很好。 他一直很想问她,不见的一年多可曾想念过他,然而他又一直不肯开口,只怕听到令人心寒的答案。 徐墨怀突然惊觉,自己才是没出息的那一个,苏燕一门心思要离开他,在天高水远的幽州过得快活,只有他还在想尽法子寻她,日夜怨她念她。 她不过是这样一个打不打紧的人物,凭何要他费心费神。 徐墨怀说完后,突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里面分明没有情意,他再怎么看也还是没有。 苏燕感受到他在解自己的衣裳,立刻不安地挣扎起来。 徐墨怀轻而易举将她压在书案上,她用双臂撑着身子,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冷得她不禁瑟缩。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感受到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的颈间,缓缓移到了她丑陋的伤疤上。 她视为耻辱的伤痕,徐墨怀却在轻轻吻过,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他抵着苏燕的后背,指腹摩挲着她的伤口,嗓音莫名干涩。 “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 苏燕垂下眼,只觉得此刻再提及这些,实在是有些自找难堪。“那是对莫淮说的。” 第73章 听到“莫淮”这个名字,徐墨怀的动作忽然凝滞了。 一瞬间心中升腾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酸麻又涩苦,像是咬了一口未熟的杏子。 莫淮也不过是他而已,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莫淮,而不肯将目光落在他本身上。 徐墨怀一瞬间觉得可笑,很快又觉得自己可怜。他虚伪地与苏燕扮演了半年的温润郎君,那个他一无所有狼狈不堪,甚至在受伤之时处处要人照料,不过是她的拖累,无非嘴上说的好听,会哄得她开心罢了。而如今的他是万人之上的帝王,能给苏燕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能将她厌恶之人杀尽,可她唯独不喜欢这样的他。 苏燕喜爱马家村那个虚伪的莫淮,对真实的他不屑一顾。 “为什么?”他伏在她身上,吐出的气息guntang。 苏燕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摸索,压抑着声音,说道:“你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 他动作忽然停下,似乎要好好听听她想说些什么。 苏燕的手紧扣着书案边沿,她咬牙道:“你出身高贵饱读诗书,却还是忘恩负义,自私自利,整日里胡乱发脾气,还有一身疯病,即便你再尊贵,也无人真心爱你,不过是出于权势被迫向你低头。” 徐墨怀附在她耳边,亲密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你以为世上有什么真心,权势才是最牢固的靠山,即便再不情愿,还是要向我低头,世家望族如此,你也如此。真心靠不住,你还没看明白吗?” 苏燕听到这一番话,算是彻底明白徐墨怀这个人为何总让她有种古怪感。 他分明在心底鄙弃真心,却又想得到她的真心,得到后还会反复怀疑是否是假的,因此要靠着反复践踏来确认。 他们二人走到这一步,都是他活该。 苏燕冷声道:“你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真心。” 她说完,徐墨怀火气上来,又用了几分力道,疼得她眼泪瞬间便出来了。 他似乎是被她惹怒了,烦躁地去折腾她,想要让她闭嘴,企图从她口中得到哭泣求饶。 苏燕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多花样,她的手指用力到青白,死死地掐着掌心也不肯出声。徐墨怀面颊微红,鼻尖出了层薄汗,他从薄衫上抬起头,去亲吻她的下巴,手指强硬地分开她攥紧的手,最后与她握出热汗的手交叠在一起。 “燕娘,你唤我一声阿郎。”徐墨怀的眼眸漆黑如墨,像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此刻眸中映着她的脸,似乎深潭中也浮了点点碎光。 他眼睫轻颤着,似是期冀一般看着苏燕,最后又在她的沉默下抿紧了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听到一声似是失落的叹息。 苏燕记不大清楚是过了多久,她从书案到地毯,再回到榻上,最后已是浑身无力。 徐墨怀大概是身体尽兴了,心里却不大高兴,面色称不上太好。苏燕不肯动,他自觉找来了帕子,端着热水给她擦干净。 —— 年关将近,将士们都许久不曾回过家了,也没人指望着能回去与家人过这个团圆宴,他们只盼着能活下来。 朔州是极北之地,胡人善骑射,但凡有战事,朔州总是不能幸免,城中军民都是坚韧的性子,无论老弱青壮都去守城,女子们也同样不闲着,想法设法修补城防,为守城的将士们备寒衣凑军粮。 然而正逢冬日,山里连野菜都没有,朔州被围困了几个月,鸟雀都吃尽了。 徐晚音很害怕,她每夜都睡不着,林照忙得抽不开身,疲倦到好似老了十岁。她不能这个时候去给他添乱,如果朔州守不住,他们是要死的。 徐晚音去找林照的路上,见着了街上饿到直不起身的百姓,还有城墙边堆成丘等着认领的残尸,血都冻成了冰碴子,分不清是谁。她看了一眼便吐了,回去以后大病一场,梦里哭着喊皇兄。 等醒来以后,她才想起来,自己其实是没有皇兄的,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个名字都不属于她。 徐墨怀孤僻又阴晴不定,她的确很怕他,可除了林照,便只有徐墨怀是真心护着她。 得知自己不是公主,无异于从枝头落入尘泥,而被她鸠占鹊巢的,还是她看不上眼的一个绣娘。徐晚音既挫败又绝望,甚至还跑去跳湖自尽,她被救起来以后,醒来看到林照红着眼,眸子还湿润着,她便觉得自己再也不要死了。 林照两日未曾阖眼,一回府便拥着她睡了过去,连好好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不到两个时辰,又有下属来催他,说是有战事了。林照急忙醒来,徐晚音委屈地拉过他,说道:“不能再歇一会儿吗?你这样身体都要累垮了。” 林照无奈地拍了拍她,说道:“你前几日去过城门了。” 她点点头,面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他说:“那都是为了守城战死的军民,我虽是文臣,可若是连我都退缩,让他们去送死,便不配为官,对不起自己所受的俸禄,更对不起林氏一族的家训。” 他又说:“那些死去的军民有妻儿有父母,同样是血rou之躯,死后连完整的肢体都拼不全,他们并非蝼蚁,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为保家卫国而死,我们尚且能活着,也是受了他们的庇护。” 徐晚音本觉得这是天经地义,臣为君死,岂不是理所应当。可她去过城门口,她看到不知是谁的妻儿老母伏在那里一边哭一边翻找亲人的尸身,每一个人眼神都绝望悲戚,她又觉得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话。 “我知道错了”,她小声说道。“你去吧。” 正当朔州军民精疲力竭之时,畏惧于郭氏与李付威逼下的晋州夏州接连城破,太原郡太守出身名门,一身风骨宁死不屈,满门皆为守城战死,死后李骋带领叛军屠城泄愤。 此举激怒了各地平叛的将士,包括在相州应战的徐墨怀,何况仅差三日,去太原的援兵便到了。 李骋素有杀神一称,无奈在相州屡次受挫,久攻不下不说,还反而折损几万大军,气得他想法设法给徐墨怀找不痛快。 两军还未交战之时,眼看着年关推进,他命人将一封信射到了城墙的柱子上。 信被送到了徐墨怀的那处,他收到信的时候,正在与将士们商议正事,本以为与战事有关,谁知他看完后面色森寒,一声不吭快步地走了。 等他回到营帐的时候,已经压下了蓬勃的怒火,苏燕正好在趴在书案上犯瞌睡,下面垫着几张写得歪歪扭扭的椒花颂。 他思量片刻,将信撕了丢入火盆。 苏燕即便是睡了,也觉得如芒在背,醒过来后果不其然看到徐墨怀正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