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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天津日租界里最近不安生,或多或少有消息流出来。廖海平在城里有点根基,也听过那么一两句似是而非的传闻。 大抵面子上怀柔,心里一定是揣着坏水。这道理用在这件事上,格外适用。 不然就四叔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遗老,凭什么能被日本人器重,还专门给他富得流油的差事、派他来关内做说客? 分明是看中四叔旗人的身份,搞起离间计来了。 廖海平想定,淡声开了口:“日本人的生意,我不做。” 他有他的原则。 四叔一口气讲的口干舌燥,正咕咚咕咚灌水,听了这话被呛的咳嗽起来,前襟都濡湿了。好半天才喘匀气,诧异道:“为什么?” “那个姓高桥的是给了四叔多少好处,值得让你为他卖命?廖家就算是被摘了顶子,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犯不上干这样的营生。” “怎么的,你小子敲打起四叔了?” “不是敲打,是晚辈劝四叔一句,别认贼作父。” 这话太重,瞬间让气氛紧张起来。 啪! 四叔一拍桌子,瞪起眼睛:“你再说一遍!” 廖海平没再重复。 他自认为表达的已经足够清楚,压根没必要再浪费口舌:“四叔如果是为这件事找我,不如早些回去,别再浪费功夫。” 那架势竟是要送客。 四叔从没在小辈身上吃过瘪,登时有点恼羞成怒:“我找你,是抬举你,别给脸不要脸。你躲到天津管什么用,真当汉人不会收拾你?” 说完手指头往天上一指,虽没叫出名讳,但讲的是谁不言而喻:“就连那位都准备识时务了,全天下就你一个傻子!” 廖海平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沉了下来,像浸了冰:“旗人、汉人,都是中国人,没有认日本人做爹的道理。我活这一世,死了得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还列祖列宗,做你的春秋大梦,你还想被葬进东陵不成?”四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几乎要发笑了,“就连乌苏里你都回不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些道理永远也说不通。 廖海平起身,神情恹恹的打断对方:“四叔,请回。” 没有再啰嗦的必要了。 四叔犹在絮絮叨叨:“你小子懂什么,有钱不挣是傻子。我可是去过关外的人,天寒地冻,遍地饿殍,那日子不是人过的……” 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因为一柄枪顶在他脑门上,枪口冰凉,叫人皮肤锁紧。 “滚。”廖海平淡声道,手很稳。 “这是作甚?我好歹是你的长辈!” 正因四叔是长辈,廖海平才没有真的开枪。吓住对方后,他把手抬起,脸冲门口扬了扬:“别让我再看见你。” 四叔豁的松了口气,把瓜皮帽扣在脑袋上,抬脚就要往出走。 廖海平喊住了他:“银子带走。” 四叔转身,一把搂起装满银元的皮箱,抛下一句“廖海平,你就是个疯子。迟早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可别怪四叔我没提点过你!” 之后脚下抹油,两步并作一步,溜之大吉了。 厅内重又陷入寂静。 廖海平在桌边坐了下来,手里握着枪,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不大一会儿功夫,老孙从外面冲进来:“二爷,四老爷他怎么就这么走——啊!!!!” 啪,啪,啪。 墙边的汝窑瓷瓶被一连串子弹蓦地射穿,把老孙吓得嚎出一嗓子。瓷瓶哗啦啦散落一地,砸在砖地上又飞起,几乎要溅进牌匾那“刚正不阿”四个字里。 廖海平射击完毕,把枪扔回桌上,一张漂亮的面孔阴沉着。若不是胸膛剧烈起伏,身上几乎要带出一点死气。 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老孙是头回见廖海平真的动肝火,甚至带到脸上来了。 他先前奉二爷的命在院门处守着,没听着厢内的谈话,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嘴抖了半天,不敢吭声,最后还是廖海平抬手:“不干你的事,出去。” 老孙如获大赦,“嗖”的跑了出去。 廖海平独自靠在椅背上,杀意在胸膛里翻滚,半天咽不下这口气——他辛辛苦苦守着,就是为了家门不倒,为了维持住这一点残存的体面。 现在可好,全完了。 吃喝嫖赌也就罢了,还能勉强说是纨绔脾气。给日本人卖命,根本就是与虎谋皮,是畜生。真不如刚才不顾什么长幼尊卑,一枪把那祸害脑袋打穿,反倒落得干净! 都道时也,命也。 可廖海平觉得轮到他头上,全是一帮稀烂玩意。 四周雾蒙蒙的,他拖着一大家子没头没脑的往前走,到处都是死局。就好像站在一滩泥堆里,想往前使劲,腿上却被废物坠着,哪个也指望不上。 这不公平。 廖海平喘起粗气,隐约觉得胸口有点咯,下意识伸手,发现是前襟内袋里装着东西。 ——他临去姜宅前,把这枚西洋胸针从箱子里翻了出来,原本是想交出去的。结果事情一多,反倒忘了。 象牙面丝滑,握在炙热的掌间冰且润,带来一些难言的安慰。廖海平盛怒的心情渐渐沉了下去,想起了一桩小事。 恍惚是三年前,那天街上才下过雨。他路过厂甸街,正因为一桩生意发愁,心下疲累。前面在搞什么诗会,人挤人,乱七八糟热闹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