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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44节

    今日魏夫人回府时,早已过了亥初。

    晴荷刚扶了魏夫人下车,门口候着的一个小养娘就快步上前,伶俐地告诉女主人:“枢相还在海棠院坐着。”

    魏夫人面无表情,一路走得不紧也不慢,待入了海棠院,见到圈椅里的人,她开口的语气仍是无波无澜的。

    “明日并非休沐,枢相怎地还不回去歇息?”

    曾布道:“晚间给三郎写信,写得长了些。老啦,腰骨酸痛,来你院里这全府上下最舒服的椅子里坐坐,闻闻院里的桂花香。”

    曾布口中的“三郎”是他与魏夫人的三子曾纡,在外州做官。

    魏夫人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十分自然地去接丈夫的话茬,却不是说三儿子,而是说院里景致。

    “秋来时节,我这院子,确实越发好了,海棠红,桂花香。幸好当初砍去了梧桐,腾出了该腾的地方。”

    曾布听到“梧桐”二字,眯了眯老眼,云淡风轻地笑笑,冲侍立一旁的下人道:“去给夫人把甜汤端来。”

    须臾,一只葵瓣碗,摆到了魏夫人面前。

    洁白圆润的鸡头米,浅黄熟褐的桃胶,点点碎金的桂花。

    鸡头米,就是芡实,和莲藕、菱角、莼菜、水芹等,一同被称为“水八仙”

    魏夫人与丈夫都是南籍,曾布与她刚结为夫妻时,就知她顶喜欢吃鸡头米。

    “中秋前在外殿廊下遇着了斿儿,官家要听他说大食番商弄胡豆树种的事。我便嘱咐他,让南边同僚走进鲜漕船时,捎带些姑苏的鸡头米。论鸡头米,由来都是姑苏葑水的出产最好。”

    曾布侃侃而谈,见魏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温润眸光,又继续道:“我记得当年,你剥鸡头米最是耐心,一坐就是半个时辰,剥出的鸡头米颗颗完好、汁水充盈。你还特别叮嘱,不得往里头加蜂蜜,免得污了米色。但,只有鸡头米和桃胶,总是滋味寡淡了些。我今日命人添的是秋梨水,你尝尝。”

    魏夫人喝了几勺甜汤,点头道声“不错”开始一颗颗地抿嚼鸡头米。

    曾布见妻子放松下来,终于问道:“你今日去国子学看四郎,他怎么讲?”

    魏夫人放下瓷勺:“劄子是他上给官家的,官家许了他去台谏,四郎没有否认。”

    曾布默然,片刻后向妻子倾了倾身子:“四郎,就没有一星半点的愧意?”

    “他说了他当年所见所闻,为何要有愧意?”

    “当年?当年我虽不在京中,但你在,四郎若是从王珪府上听得如此警讯,他还是个少年人,难道不会回府与你说?他如今忽然做此供词,有几分真,你我难道心里不清楚?莫说你我,只怕朝堂上下,亦明白缘由。”

    魏夫人平心静气地看着丈夫,好像看着碗里注定了归宿的鸡头米一般:“假的又如何?官家信了,也用了。”

    “阿玩!”

    曾布怒道,“你仿佛毫不在意,毫不在意我们的儿子,或许开始走上歧途?”

    魏夫人迎着丈夫的灼灼目光:“曾枢相,这句一模一样的话,你从前让四郎去与张玉妍联络时,我也问过你。”

    曾布一怔,但很快露出不屑的神色。

    妻子这样出身襄阳魏氏的千金闺秀,诗词女红、花草瓷艺、精致饮馔,的确都能出口成章或者信手拈来。

    然而,像她这样端坐深宅的女人,永远不明白,作为坚持某种政治主张的党派的领军人物,男人必须拥有坚定的意志,将谋臣的手腕放在士大夫的伦理之上,并且要挑选最为得力的助手。

    适合做得力助手的,男子自是挑儿子,女子,则从情妇中选。

    曾布的对面,继续嚼着鸡头米的魏夫人,毫不犹豫地用同样不屑的神色回敬了丈夫。

    魏夫人知道这位枢相大人,仍是浅显地将老妻的态度定义为——横生醋意。

    魏夫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能够对这样熟悉的来自异性的狂妄,做到安之若素了。

    他们判断,女子们无非就这么点度量,会因情爱乱了阵脚、犯了嗔戒、心怀愤恨、喜怒无常。

    可是在女子们看来,他们又何尝不是为了攀登上权力的巅峰,而弃了伦常、掐了道义、心怀诡计、弑君弑父。

    彼此,彼此。

    曾布的气在往急促里喘,魏夫人的气却还是平顺的。

    她将吃得干干净净的甜羹瓷碗交给婢子,回头对曾布道:“好教夫君相得知,我问魏泰暂借了宅子,让四郎去住。殿试后取名次后,是夫君你的冲动之举,将四郎推到这一步。你不与他父子言和,我却不能与他母子情断。”

    正说到此处,门外仆从唱报:“大郎来院里了。”

    只见曾缇匆匆踏入室内,向曾布道:“父亲,儿听中书的人说,西北有消息,章捷此番大胜夏人。露布尚未到枢密院,章惇已经先晓得了,连夜上了贺表给官家。”

    曾布盯着大儿子,用极短的时间将这讯息消化了,沉声道:“哦,秋来边关传捷,国朝喜事啊。”

    ……

    姚欢只昏昏地睡了两个多时辰,就起来准备做早市。

    前世,她在现代社会的中学里接受教育时,读过俄国文学家屠格涅夫的极短篇《白菜汤》

    贵族妇人去看望刚刚丧子的穷苦妇人,竟看到对方仍在一勺一勺地喝白菜汤。贵妇难以置信,天哪,儿子死了,竟然还有心情不紧不慢地喝汤。贵妇回忆起自己从前遭遇丧女之痛时,难过得都拒绝去山谷里的别墅避暑,而是选择留在城中度过炎夏。贵妇对穷妇表达了惊讶,穷妇无力地回答,我悲伤得无以复加,可那碗汤是不能浪费的,里面放了盐呢。

    姚欢想起这个,望着被蒸馒头和煮咖啡的热气充盈的灶间,自嘲地笑笑。

    昨夜在襄园的经历,令她从归宅的路上到强令自己入眠时,都沉浸于激动、愤怒、不服、甚至有些茫然的情绪中。

    她郁闷,自己穿越一遍,怎地还是遇到和上辈子的前男友同样的男子。

    是的,曾纬就像变了个人,变得陌生,又熟悉,熟悉得和她记忆中的前男友一样——希望她乖乖地做个外室,既不影响他们辉煌美妙的仕途,又可以为他们奉上偷情的享受,而他们还管这叫真爱?

    放屁。

    婚前同居以便互相了解,与无视自己的尊严、无视姻缘的神圣而做外室,能等同吗?

    但,就像屠格涅夫中的穷妇一般,底层的劳动者,是没有耽于伤心的权利的。

    一碗加了盐的汤,不能浪费。

    一个可以挣钱的早市,亦不能荒废。

    躺在榻上裹着被子黯然一早上,一贯钱的营业额就没了……

    窈窕淑女,难免眼瞎。

    青春一场,难免被渣。

    不去想,先不去想,否则心神不宁,帐要算错了。

    姚欢拍了拍腮帮子,揉了揉额头,捋起袖子,掀开蒸屉,打起精神喊道:“小玥儿,来端笋rou馒头,桂花沙糖饮子也好哩!”

    厅堂中,边喝咖啡边啃馒头的上朝官人们,正热情地讨论着朝堂动向和边关战事。

    只可惜,嚼舌时光是美好的,也是短暂的。

    座中最为消息灵通的那个,刚刚酝酿足了感情,要细说章经略奇袭夏蛮子、孟皇后自请去冷宫的来龙去脉时,宫门那边催上朝的锣响了。

    人去屋静,姚欢与小玥儿收拾了碗碟杯盘,核对铜钱账目,又备些当日午市、晚市的点心物料。

    如此到得辰巳之交,门外停了辆大骡车。

    姚欢伸头望去,看清进院来的,正是她这几日盼着来回话的两个朋友。

    邵先生的婢女叶柔,和胡人小郎契里。

    叶柔坐下后,直奔主题:“姚娘子,你说的东西,可以从西边走陆上丝绸之路入境,就是大食番客要价有些狠,三贯一棵,你要几棵?”

    第254章 各有所求

    姚欢心道,我去,一棵咖啡树苗要这么贵!

    在我们后世,淘宝上一株苗只要人民币一百块好吗?

    但她转念一想,大食番客似乎也不算宰人。

    携带禁物,本来就不好用普通的市场价格去估量。

    阿拉伯世界,在这时候对于种苗出口比较敏感。

    此前在浮屋夜市,苏颂就与姚欢透露过,榷货务的王斿与他商量河北榷场水力磨豆装置时,抱怨说,自己转托市舶司的老友,教番客运胡豆时设法带些苗木到大宋,番客推说母国律法严苛、万万不敢。

    又尝试过在晒干的生豆里混入新鲜的,倒是躲过了大食那边的查验,然而海上月余,鲜豆发芽后竟是再也长不大,船未到港,就蔫儿了僵了。

    大约还是得走陆上丝绸之路、一路换土并晒着高原的太阳过来。

    姚欢遂诚心请教叶柔身边的胡人小郎契里道:“目下,西边的路,确实通畅吗?”

    契里道:“都以为宋夏交战阻了路途,其实我们常年跑在道上的番商都晓得,有东边的大辽在,中间宋夏打得再是如火如荼,路上丝绸之路也断不了。娘子请想,辽夏素来算得睦邻,前些年又听闻大辽皇帝将妹子嫁给了夏皇做妃,大食、高昌回鹘、龟兹、于阗等国,向大辽朝贡也好、贩货也罢,夏人怎会阻拦。既能横穿夏境,拐一拐,往南边的宋境来,也未必难如登天……”

    姚欢点头。

    契里的说法,倒是于此前榷货务王斿给曾布汇报的情形,有殊途同归的意思。

    不论穿越河湟地区吐蕃人的领地,还是经过西夏国的势力范围,能在宋境收到货就好。

    古往今来,经商种田者,总是最有办法。

    姚欢遂向叶柔道:“若不是东头和西头又重新通畅起来,只怕一棵苗的要价还更高。能谈到三贯一棵,实在已是辛苦你们啦。叶娘子,我要二十棵。明日我便去柜坊银号开好契书,先给你们二十贯定钱,可好?”

    叶柔原还准备照了邵清临走前的吩咐,若姚欢手头拮据又要用钱时,便替她将本钱垫了,百十来贯的都使得,不想她似乎一夜之间,出手阔绰得很。

    姚欢敏感地觉察出对方眼中的惊讶之色。

    姚欢从前与叶柔打交道,就觉得邵清这婢子也是个伶俐人物,只是最先的几次,似乎看自己的目光说不出哪里古怪。如今往来走动久了,那份古怪倒是寻不得了,但此女机灵劲半分未褪。

    自己眼睛都不眨地拿出数十贯买苗,总不能说是在给孟皇后理财……

    姚欢淡淡笑了笑,那笑容里,汤里撒葱花儿似的,点缀了几分她拿捏出的豁达意味。

    “爷娘留的嫁妆,如今又能带去哪里?朝廷给我免了农商两税,又允了我做胡豆行的头领,我拿出嫁妆来,帮朝廷解解忧,也是应该。若胡豆苗在我大宋落地生根,由数十一百,长成千亩豆园,朝廷定也不会亏待了我。”

    叶柔顺着姚欢的目光,看了看那块“旌表节妇姚氏”的匾额,关于银钱的疑问是散去了些,但新的心事又起。

    叶柔与邵清老早就安插在曾府的线人并无联络,更不可能从邵清口中知晓曾纬与姚欢有情,此刻不免嘀咕——牌坊都挂上了,萧清哥哥与姚娘子何年何月才能修成正果?

    继而,由人及己,叶柔想到自己与杨禹的将来。

    她脑子转了转,作了好奇之意向姚欢打问:“姚娘子,这胡豆苗子,若顺利进到我大宋,娘子仍是去京畿赁了官田来种吗?”

    姚欢摇头:“京畿气候不合。此前榷货务已着人细问过广州的番商,里头有家乡在大食以西者,告知过,这胡豆树最怕霜害,又怕昼夜凉热相差甚大,是以南方产茶的闽浙几路都种不得。纵观四方,除了大理国,我朝治下,大约要过得岭南,方可种植。”

    这一茬儿,姚欢长夜细思时,盘划过。

    从后世带来的寻常知识储备告诉她,中国最早的咖啡种植地,在云南彝族地区(朱苦拉山区,作者注)乃清朝时由传教士自越南带苗移植成功。其后的大面积种植区,在大陆最南端的广东省雷州半岛,以及海南省。

    此前,赵煦与孟氏帝后关系尚融洽、一同探访她这间小店时,众人曾说起被贬岭南的苏轼、苏辙。

    姚欢嘴上当然尽量把种咖啡的计划往惠州引,毕竟苏轼这一生治理地方州府的本事有目共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