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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78节

    那叫作“阿笠”的书童,便又拎着炉盆去到院中,点燃部分木炭,照着熟炭、生炭、净灰的格局,码放妥当,才回来将炭盆移入焙茶竹篓的下层,并在篓外盖上一层芭蕉叶。

    约莫盏茶功夫,苏颂拨开芭蕉叶,打开篓门,自己先探手试了试,方招呼姚欢道:“姚娘子可亲测焙茶之温。”

    不烫,甚至可以说,不热。

    “苏公,晚辈觉着,与人手的温度,差不多啊。”

    姚欢道。

    邵清也伸手一试,感受与姚欢一致。

    苏颂道:“本就如此。焙茶,主旨为了令茶饼干燥久存,焙火太烈则饼色昏赤,一饼好茶前功尽弃。”

    “原来如此,”姚欢若有所悟道,“怪不得叫育茶,不叫烤茶、烧茶,一个育字,尽显温慢之意。倘使明火来焙,那不成了我家饭铺的炙rou之法了?倘使烟气上涌,那又成了烟熏鱼烟熏rou了。”

    邵清忍不住想笑。

    她真是,三句话离不开吃的。

    苏颂亦莞尔,眼角的皱纹愈发显了慈悦之色:“姚娘子说得风趣,确是如此。故而,老夫猜测,焙茶之法,并不对你烘焙胡豆的路数。”

    姚欢点头。确实不一个路子,这种装置,其实说白了是对已然经过蒸青等深加工处理的宋代茶饼的后道工序,就算后世改喝叶泡茶后的电炉炒茶温度,都比它高上许多,更别说烘焙咖啡豆所需的温度了。

    咖啡豆在这种焙篓里,根本没有焦化反应,烘和没烘,有啥区别?

    邵清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晚辈原以为,焙茶,是有什么复杂的机关,搅动茶饼,隔火翻滚……”

    苏颂摆手开释道:“嗳,无妨无妨,天高地广,风物迥异,相隔千里而不解奥妙,不必窘然。老夫当年出使辽国,无论在筵席上还是在驿站里,都因为不识得器物怎么用,而闹了不少笑话。”

    老先生说得坦荡,邵清却心里一个咯噔。他来开封这么久,仍是一听“辽国”二字,就分外敏感。

    他目光移动,蓦地撞上姚欢盯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竟透着三分惊喜。

    “怎了?”

    邵清纳闷地问她。

    姚欢笑道:“铁桶,鼓风机……邵先生提醒我了。”

    第139章 苏颂帮我烘咖啡(下)

    “苏公,邵先生”姚欢解释道,“其实胡豆烘焙与茶饼焙干最大的共同点是,都不可经由直火烟熏。但又有区别,茶饼只需人的手温热度,而胡豆需要的热力高许多。苏公,不知是否有这样一种炉器,鼓入风气后,经由炭火炙烤的热气进入一个密闭铁筒,而铁筒本身是转动的,胡豆在其中的热气里翻滚,不会因贴着铁桶内壁而完全焦糊,却又能焙出香味。”

    苏颂听了,凝思稍顷,转身面对书房里的木架,眯着双目寻了一阵,抽出一本不小的线装书。

    翻开掖拢的纸张,原来是画着各种机械细节图的图纸。

    苏颂毕竟年纪大了,翻图的速度不免缓慢。

    邵清盯着那些图,扫到几处隐约好像床子大弩的线稿时,心跳立时快了起来。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苏颂这样于仪象台装置方面有大建树的方家,果然和沈括一样,也是喜欢研习兵弩军器的。

    而姚欢,则更心潮澎湃。

    她暗忖,如果没记错的话,苏颂会一直活到赵佶登基后。

    这位老先生对于权力并无变态的迷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退休了就是退休了,看书焙茶做手工,多好。因了苏迨的引见,她或许真的可以借这位伟大的科学家之力,做出烘焙咖啡豆的装置。

    苏颂翻书的手,终于在某一页停住了。

    他指着图上一物道:“当年老夫出任南方,看到江南人爱吃一种烤栗子,以麦芽糖烘得黄澄澄、油润润的,栗香浓郁。他们用的滚筒模样的烤具,是用手摇动的,老夫约略画了来。姚娘子,不如这样,改日你拿豆子来,吾等试一试,这胡豆若用火气焙烤,须怎样的火候,味道才佳。然后吾等再依据火候来设计机关,如何?”

    糖炒栗子?

    对哦,糖炒栗子的方法,也可以借鉴嘛。

    所谓触类旁通,便是如此。

    姚欢忙兴高采烈地道谢。

    今年已过古稀的苏颂,儿子不少,最小的儿子所生的女娃娃,就和姚欢这般大。

    苏颂家风清明,子孙都不是纨绔之辈,但待字闺中的小孙女儿娇娇弱弱的,和姚欢这个年纪就出来打拼挣钱,还是不能比。

    苏颂作为长者,将姚欢看作一个值得怜惜与扶助的孩子。

    而这位曾经的政坛顶级人物,对于商业本身,也不仅不排斥,还十分支持。

    苏颂啜饮一口茶,和声细语道:“娘子不必客气,老夫确是愿意看到,你们商肆中人,买卖兴隆。老夫这些年为官所见,京畿、河东路、江南东路、两浙路、蜀地这样商贸繁荣的地方,土地就很难集中在大“主户”手中(主户,即地主)姚娘子,你已随令姨母做了一阵饭食行,老夫倒要问问你,为何市肆兴旺的路州,再好的田地,大富户们似乎也买得不多?这与唐代可很不一样呐。”

    姚欢直言:“因为人贵了。”

    “哦?”

    不只苏颂,邵清眼中亦有不解之色。

    姚欢道:“世皆以为,我朝田地售卖不像前朝那般受限,良田应更为集中才对。其实并非如此。主户斥资囤积良田,怎会放任抛荒?必是要雇佣没有土地的佃户来耕种的。然而我朝恩泽万民,听由百姓走出乡县,来到城中,接受雇佣、领取酬劳。譬如我们东水门一带,即使小饭铺,雇一个青壮帮工,每月亦要出到一至两贯。他们若腿脚勤些,时而还能在工余做做力夫工匠挣点额外的酬劳。这比不少佃户租种主户田亩,一年下来所得之利高出不少。”

    邵清接道:“我明白了,所谓水涨船高,在田间,主户雇佣佃户的出价,自也更高了。倘使大量囤积良田、却不得不出远高于前朝的资费来雇佣佃户,主户们出手前,便要思量一番。”

    苏颂会心一笑。两个年轻人,一个有实战经验,一个有灵敏心思,真是教人喜欢。

    “你俩所言,正是症结所在。老夫穿了几十年官服,对于前朝贤臣,最佩服的,乃是大唐代宗时的宰相刘宴。百姓传说,刘相有天眼,坐在长安庙堂之上,便能看到天下钱粮的流动。其实哪有如此神人,不过是,读万卷奏报,不如行万里州县,弄明白国之命脉所系何处,弄明白百姓为什么拥立此项法令、而拒斥彼项法令。”

    苏颂仿佛说到了兴致炽烈之处,一时也不避讳从前朝说到本朝,目光灼灼地盯着邵清与姚欢:“绍圣初年,多少人都说我是元祐党臣,其实老夫最恨党争,更恨党争引来的是非不分。当年王相公推行变法,老夫何曾不由分说地反对过他?恰恰相反,老夫对于吏治新法,还细细推究了一番,只望着能去粗取精。法令是死的,人是活的,世事是活的,邵郎,你从前居于京兆一带,可曾听说过邻镇河北西路,食盐并非朝廷专卖?”

    “嗯?”

    邵清心里一凛。老相公今日已经第二次提到北边的事……

    “苏公,晚辈惭愧,来开封前只闭门苦读经义,并研习医方药理,对京兆的政令尚且不甚了然,更何况河北路的。”

    苏颂盯了他一眼,继续道:“当年,包龙图上书仁宗皇帝,请奏取消河北路的官盐专卖。他确是个社稷之臣。想那河北路,与辽国比邻,宋辽熄战后,商路畅通,辽国的私盐运到汉地,多么容易。而朝廷的官盐,或因官商吏之间的利益纠葛,质次价高,百姓自然去买辽盐。若纵容,则辽人大量获利,若杀罚,则恐激起汉地百姓民变。故而,恰应如包龙图所言,取消官盐专卖,允许汉人也卖私盐。”

    “包龙图?就是和先帝对辩时,将唾沫都喷到官家脸上的包公?”

    姚欢好奇问道。

    苏颂抿嘴:“姚娘子知道的还不少,正是这位包公。”

    他的目光瞥到邵清,正见这年轻人亦露了欣赏之意。

    苏颂心间一动。

    他忽地发现,眼前这一对人儿,其实挺般配,亏他年纪大了未免爱管闲事,前些时日见了邵清,得知这后生尚未婚配,还想着为老赵家的一位宗室女做个媒。

    第140章 谁告诉你程颐说过那样的话

    斜阳夕照,古今谁免余情绕?

    晚来愈发冰凉的秋风,好像勾起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掀着骡车的毡帘,送进一阵阵的寒意。

    落日的金晖,却是暖而美的,又是机灵俏皮的,趁着风卷毡帘的当口,溜进车厢,映上车中大小人儿的面庞。

    与来时各自怀着尴尬的心思不同,此时,姚欢与邵清,都为今日从苏颂这里得了些指教和启发,而欣然。

    他们,一个是现代人,一个是辽人,论来,在这煌煌赫赫的都城开封,皆是不可言说的冒牌身份。

    平日里,他两个,常于人群之中蓦地惘然,似乎再是表面上的顺风顺水,也还是孤独的。

    然而苏颂,苏公,一位具有完全宋人血统的宰相和高士,如自家祖父般,在简朴却宁馨的宅院里接待了他们,讨论了有趣的议题,畅聊了广阔的见闻,当然,也分寸适度地发了些“遥想老臣我当年如何如何”的感慨。

    这种相处,带来奇妙的美好感觉。

    这比邵清划着竹筏子在大水中救人、焚柏叶煮汤药地防疫,或者比姚欢给灾后的开封百姓施粥,更具有强大的抚慰他二人精神世界的意义。

    苏颂既不是一个钟鸣鼎食绕君忙的权臣,也不是一个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诗人。

    他是贤者与智者。

    接近一个王朝、一个时代的真正贤者与智者,才令人豁然开朗,也给人更深的自信。

    骡车快到抚顺坊时,邵清探出身去,喊车夫停在路边树下。

    “姚娘子,汝舟,我便在此处下车吧。车资我已付过,你们坐着回青江坊便是。童子们复课也就在这几日,吕刚会来报知。”

    姚欢总觉得自己应寻三两句话表达什么,却忽地感到片刻前还清明的心腑,又好像蒙了层说不出是浓是淡的薄雾,抓不到清晰的主旨。

    “先生,我,还要些胡豆。”

    她只冒出了这么一句。

    邵清朗然一笑:“娘子放心,你给番客们指了生财之道,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豆子定能管够。只是若要一时就如片茶或香料般源源不断,也非易事。回头,我让叶柔来与你细说。”

    邵清下了车,又走到骡车边,在姚欢坐着的这头,轻轻敲了敲木框。

    姚欢拨开毡帘。

    邵清温言道:“恭喜姚娘子。”

    姚欢一愣,旋即明白他所指。

    她咬了咬嘴唇,也不知怎地,鼓起勇气道:“先生平日为汝舟传道授业解惑,今日也为我解解惑吧。我听人说,洛学的程颐先生讲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孀妇不可再从人……”

    这回轮到邵清吃惊,他不等姚欢说完,便打断道:“谁告诉你程子说过这样的话?”

    啊?

    姚欢纳闷,程颐没说过这句话?这难道不是后世批判程朱理学常提起的靶子吗?

    却见邵清离开车窗,转身又上得车来,仍是坐在姚欢与汝舟对面,肃然道:“我虽尚是白衣,但自认对孟子与洛学都精研之,我从未听过大程子说过此话,小程子先生虽然健在,我相信他也不会说出这样荒唐之言。恰恰相反,姚娘子可知,程子有一表妹,夫君过身后,程子的父亲将这甥女接回家中,又郑重地为她寻了一门体面的亲事。程子还对父亲的义举大加赞赏,并认为表妹这般好的女子,理应再嫁。”

    姚欢听得瞪大了眼睛。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知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从朱熹转述程颐的话中得来。但朱熹是南宋时候的人,得三十几年后才出生,这如何能与如今的邵先生打问。

    不想,邵清却继续维持着一脸凝神细思之色,片刻后似乎悟到什么。

    “我想起来了,程子的确说过失节不失节的话,但那不是指凡夫俗子,更不是单指女子。程先生所提的贞女义夫,与姻缘无关,乃是映射五代世风靡靡,君不君,臣不臣,文人士大夫毫无气骨。”

    邵清如此一解释,姚欢恍然大悟。

    有道理啊。

    她虽诗词不及格,但依稀记得,大学时老师解读过,多少闺怨诗,其实说的并非妾有意而郎无情的薄幸事,真正要表达的,乃是不得志的文人渴望天子和权臣大大们“看我一眼呐”的意思。

    唉,后世人以讹传讹,或者半桶水晃荡,或者因了某种意识形态的需要,抓住失节不失节的只言片语,整个儿地把程朱理学这唐宋变革之际夺目而精深的思想成果给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