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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情薄如纸,人事幻如棋。 无论是谁都有唇亡齿寒的冷,还有对台阶上年轻女子的畏惧。 依然是月白衣裙,头上别着一支不值钱的银簪子,乐则柔笑容温和,在西风中如一朵苍白脆弱的白蝴蝶。但蝴蝶颤动翅膀,足以让乐家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足以让大宁天翻地覆。 她自上而下扫视着众人,所有人都不自觉垂下了头。 乐家第十一位家主,也是乐家第一位女家主——乐则柔。 …… 威严显赫新门第,乐则柔终于得到苦心谋划的家主之位,都以为她正是春风得意,即使不大肆宴席也该把酒相庆。 然而乐家各房登门道贺的少爷们全都扑了个空。 乐则柔正一个人站在父亲墓碑前发呆,身边是放着家主印信的楠木盒子。 “七姑……” 豆绿小小声叫乐则柔,被赵粉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七姑都站了一个时辰了,她的腿不行。”豆绿用气声提醒赵粉。 赵粉轻轻拉她走远了一些,“七姑心里难受,让她一个人静一会儿。” 偶人般矗立的乐则柔浑然不知两个丫鬟在嘀咕什么,她眼前只有碑刻的红字,脑子里空空如也,又满得发胀。 家主印信虽然到手,但位置能不能坐稳还要看下一步动作。 她要将乐家在这场危局中的损失夺回来,想办法恢复元气。这样才能让乐家人信服,即使碍于威势震慑,也要服她这个家主。 正康帝过河拆桥的态度太过明显,她不想当第二个高隐,得想办法让他老实一点。 还有安止,安止之前说再等两年,用脚趾也能猜出来是因为逸王,而她绝不能让逸王当皇帝,世家一旦倒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与皇帝分庭抗礼的机会。 还有各处铺子,第一批出海的海船大概已经到了落桑国,利润如何尚且拿不准,这些天海上多风,但愿她的商船平平安安…… 一桩桩一件件如乱麻,理智将它们顺清楚,但心里很乱,提不起精神,是她从未有过的疲累无奈。 明明心愿得偿了啊。 她茫然地想。 八月秋凉,西风摇树应和蝉鸣,和十年前父亲带她路过的北方枫林一样。 那时候父亲带着她年年南北奔波,教她做生意,教她学经略,恨不得她一夜之间长大,有立世的本事与自保的能力。 于是十岁的乐则柔时常在马背上睡觉,用“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激励自己,咬着牙只求活命。 今时今日,她拿着家主印信到了父亲坟茔前,想告诉他女儿终于能扬眉吐气活在乐家巷,不用再战战兢兢看人眼色,午夜梦回也不用担心自己悄无声息被沉塘。 十几年的谋划有了结果,梦寐以求的地位到手,一场大闹无人再敢轻视,她该高兴的,但一直顶着她的那口气似乎轻飘飘散了,心口莫名其妙地空。 玉斗离开,六巧丧命,陪她一路过来的人,渐渐都走了。 一本账如照妖镜,魑魅魍魉都现形,也彻底破碎了她最后半分奢望——她居然以为权势之前会有情分。 算来算去,而今除了钱和权势,她说不清这些年留下了什么。 此时她如愿以偿,却很想抱着谁大哭一场,想说与人争斗并非乐事,想说自己疲惫又厌烦,觉得一切都没意思透了,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走,去哪儿都行。 可是跟谁说呢? 脑子里过了一圈,谁都不好说,即使对安止,也牵涉逸王,未可全抛一片心。 她也不想和谁说。 满腹心思,真论起来却无从出口,张口欲语,只道天凉好个秋。 松柏蔚然环绕,无声注视,远天南归雁划过又一回光阴更替。乐则柔看着楠木盒子中的田黄石印,无声地笑笑。 她最后给灰白的石碑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 山路曲折,明儿还要继续过,她还是干系着乐家前程和湖州无数人生计的乐七姑,无论人心煎熬或迷茫,太阳照常。 “七姑,我背你下去。”豆绿过来扶她。 太夫人的一场毒打差点儿要了乐则柔的命,饶是用了最好的药也落下来伤,大夫说要仔细保养,以后天冷潮湿极易疼痛,或许这辈子再也走不了远路。 但她挥手制止豆绿动作,“不用。” 疼痛可以让人清醒,她还要就着这股疼,想想以后怎么走。 …… 南归的大雁成人字或一字划过蔚蓝天空,唯有一只落单的孤雁在皇城上空哀转徘徊,凄凉的啼鸣声落进正康帝耳朵里,像极了讥嘲讽笑。 “一群废物!” 他额头青筋暴起,一把掀了沉重的紫檀大案。侍立的宫人瑟瑟无助,被安止示意后鱼贯退下,投来感激的目光。 正康帝顾不上底下人的眉眼官司,他眉心拧成死结,在一片狼藉中躁急地来回踱步。 乐则柔好好活着,甚至成了乐家家主。 他想看乐家内斗没错,但是,不应该是乐老太爷胜出吗?怎么让乐则柔这个女人赢了?乐家的男人都是死人吗? 不过一个二十岁的黄毛丫头而已,怎么就能控住几百年乐家? 乐则柔必然已经知道他有意灭口,夺嫡时二人往来密切,她手里的证据必然不少,会不会一怒之下都抖落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