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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41节

    “啊,你,你是——”

    “正是在下。”安裕容露出谄媚笑意,双手快速比划个卫兵站岗动作。尚先生这才意识到他就是颜幼卿所说之人。

    “听闻潘次长今日在此做生日会,想必您定是座上嘉宾了。不敢耽误您太久,可否拔冗去彩衣姑娘屋里,就喝一杯茶,容小子给您问个安。还请您老赏脸……”

    他这一番唱作俱佳,尚先生忍不住摸摸脸,只觉鸡皮疙瘩直抖。他应变极快,按下心中讶异,态度矜持:“正好我嫌里头闹得慌,且去你那边清静几分钟罢。”

    两人转回这面走廊,进入彩衣住所,行动间与其他往来宾客一般无二,并未引起注意。进到里间,颜幼卿正站在房间当中,行礼道:“尚先生。”

    尚先生疑惑发问:“你们……怎么会是你们二位一同在此?”

    安裕容笑道:“我和幼卿于海津重逢,意气相投,索性结为兄弟,又一道来了京师。先生此前托幼卿之事,我这个做兄长的听说之后,有些不确定,故冒昧请求与先生当面商议。没想到您就是闻名遐迩的古之先生,失敬失敬。”

    尚贤在联合政府任职,用的乃是本名。他早年间曾以尚古之这个别名,代表革命党前身之华夏促进会发表过许多鼓吹革命的文章,堪称一代青年领袖。安裕容不过觉得名字耳熟,问了徐文约才知晓,此人曾如何风头无两。只是其人文章雄健,行事却低调,远不如其他革命首领人物为人所熟识。

    论交情,尚先生与安裕容反而熟悉得多,毕竟曾经与匪帮头目斗智斗勇,真正当得上同甘共苦四字。因了安裕容出现,尚先生愈发放下心来。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将前因后果迅速交代清楚,最后道:“且不论祁保善是否真有复辟之心,今春以来,无论政令法令,皆从总统府出,国会形同虚设,独裁倾向显露无疑。若不及时遏止,革命势必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信件与电文,我就带在身上,若得二位相助,送与我党中一位隐藏京师的暗线联络人,他自会设法将消息传出去。尚某不敢妄言感激,然事关国运民生,功德无量。还望二位秉持大义,勿要推辞。”

    说罢,自贴身衣袋中掏出个颇为厚实的信封,接着道:“除去信件电文,内中另有支票两张。一张面额较大,烦请转交联络人,用作活动经费。另一张……算不得酬劳,不过是给二位的一点微薄补贴,聊表心意。”

    安裕容接过信封,抽出几张纸扫一眼,复又装回去。支票数额不小,联合政府高官薪俸可观,倒也不算意外。沉吟片刻:“您知道的,我兄弟二人,不过市井平民,不怎么懂时局政治。只是感佩于先生为人,愿意相信先生一心为国为民。先生若信得过,此事交由我来办,比幼卿更为便利。”

    颜幼卿想要说话,安裕容冲他摇摇头:“幼卿身手不必说,但职务所限,多有拘束。我行动自由,易于掩护,可说事半功倍。幼卿专管与先生传递消息便可,如此安全稳妥得多。”

    尚先生听他思虑周详,当即赞同,遂将接头事宜交代清楚。此时距离两人进屋,不过盏茶时间。商量妥当,颜幼卿当先潜出,略微动了点手脚,引得走廊上的人纷纷引颈,去看掉落一楼天井的玻璃宫灯。这边安裕容与尚先生迅速分头离开,一个回生日会场应酬,一个领着随从回家哄老婆。

    光复五年四月底,本已落幕的“国体之辩”冷不丁又被炒热起来。只不过这一回,主张共和制胜过君主制的声音更为响亮。五月初,各大报纸忽然纷纷转载来自《时闻尽览》的一篇时政评析:《共和总统之权利与义务》,文章署名唐世虞,正是革命党现任党魁之一。据说此文最初发表于江宁总部的《时闻尽览》头版头条,被北方分社第一时间转载刊登,迅速引起报界关注。

    此文辨析了共和制度各项长处,阐述了总统之权利与义务,尤其明确剖析了其与国会、政府当如何各司其职,互为监督。自从两月前“国体之辩”重新被挑起,不乏名声籍甚者著文论述共和国体问题,却没有哪一篇,如此文这般从权利义务、职责分配角度解说透彻。可以说,此文对于一度占据主流的“‘君主立宪’乃华夏最为适宜之国体”说法,做出了最为有力的反击。

    文章最后呼吁:“凡我共和之国民,皆应发扬共和之精神,延长共和国体之寿算,消除坏我共和根基之恶魔,此匹夫之责关乎天下兴亡也。”

    数日之内,各家大小报社除去转载原文外,均陆续发表后续文章,讨论如何确保共和国体本质不变,杜绝大权在握者一人独裁等敏感问题。最终有人按捺不住,明目张胆抨击祁保善总统架空国会,违反宪法,欲图独裁。一时间,民间舆论对于总统之不满与质疑,达到顶点。

    旁人不清楚,安裕容与颜幼卿却都知晓,那篇署名唐世虞的文章,起草者实为尚古之。稿件还是颜幼卿从承平坊捎出来,交到安裕容手里的。徐文约亲自赴京取得原稿,在海津最可靠的印厂排出来,连夜发往江宁总部。文章在南方刊登发表之后,转个圈儿才传回北方来。此文看似犀利,实则投石问路。后来争辩愈演愈烈,激进人士直指总统独裁,才真正掀起轩然大波。只不过表面舆情汹涌,实际各方都在观望总统态度,暗暗期待得到正面积极回应。

    奈何事情并不如许多人所期待那般发展。先是总统下令修改宪法大纲,尚未修出个明确结论,两家抨击总统最为激烈的报纸被查封停刊。《时闻尽览》京师分部身为始作俑者,尽管后来攻击态度并不突出,也得了执法处一个严正警告,若非杜府协助斡旋,后果恐怕更为严重。经过这一番波折,舆论声浪渐渐平息,直接公开抨击总统的言论日见稀少。

    端午过后,总统府守备越发森严,卫队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放轮休假了。这一日午后,颜幼卿刚刚结束一轮站岗,才回到营房,便又被哨声召集至前庭。众人列队站好,田炳元亲自训话。原来祁大总统需出门往国会所在资政堂出席重大会议,田炳元要求卫队所有不当值成员全体出动,车辆火力均比常规出行护卫增加三分之一。

    颜幼卿想起卫队一个月没轮休,祁大总统实际也整整一个月未曾出行。每逢商议政务,则传令各部司官员前来总统府面谈。其谨小慎微之状,几乎叫人无法想象当年沙场纵横、身先士卒的北方新军祁大统帅。国会为了总统几次缺席重大场合之事,派人带着公文一趟趟上总统府相请。大约这一回的会议实在重要,无从推脱,抑或是执法处连续几月整顿京师治安,成果显著,叫大总统终于放下心来,决意出门一行。

    田炳元亲自调派人手。他本人陪同大总统坐在当中一辆装甲汽车里。其余功夫高强又忠心可靠的骨干依次放在前后左右。颜幼卿资历尚浅,与大总统隔了一辆车,但与同侪相比,已是新任小队长中最靠近核心的位置。

    总统府至国会资政堂所在和景街并不远。车队速度缓慢,为的是叫四围骑马的卫兵能及时跟上。即便如此,半个小时后也到了。会议足足开了两三个钟头,国会议长携下属恭送总统出门,已是午后最热时分。大总统明显面色不虞,急欲离开,却叫街上猛烈的日光晃了晃眼。颜幼卿望见田司令请总统上车,因嫌车内闷热,总统摆摆手,往树荫里走了几步。一口凉风吹来,众人均觉舒爽。总统索性叫汽车缓缓跟随,且漫步走一段。大约身边尽是自己人,不必顾虑,边走边脱口骂道:“这几个混蛋秃孙,看老子……”

    话说一半,变故乍起。“啪啪”两声枪响,总统身边卫兵应声倒了两个。

    第47章 相仍已成灾

    田炳元身为卫队司令,应变极快,当即高声嚷道:“保护总统!”护着祁保善往后退走,欲图立刻上车。一旦进入车内,有车身防弹钢板阻挡,可确保安全无虞。待汽车启动,暗杀者望尘莫及,便只有无可奈何的份。

    暗杀之人当然也十分明白此点,从藏身之地跳出来,接连射击。已然不顾生死,但求孤注一掷。如此难免引发卫兵混乱,一时人仰马翻,导致祁保善与田炳元未能第一时间进入车中。

    颜幼卿处在总统贴身亲卫外围,与四周骑马的卫兵相比,却又身在内圈,正是不远不近尴尬距离,恰被惊马绊住。闪避之间,顺手救了几个差点被马踩踏的同僚。转头看去,已有两名刺客身中数枪,满身血花,口中高喊:“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脚步踉跄不肯倒下,仿佛誓要射光最后一颗子弹。再看大总统这面,惊慌狼狈间已奔至车门附近,心下微松一口气。他再不擅长分析时政,也知道一旦大总统当真遇刺,局面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他也并不愿往那些怀抱死志的刺客身上再添几颗自己的子弹,遂如同大多数慌张无措的卫兵一般,胡乱对空放几枪。

    他的举动看似毫无章法,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国会资政堂所在和景街是一条老街,两侧许多大树,浓荫密布。当一个迅疾的身影从前方枝叶繁茂的树干上一跃而下,颜幼卿几乎在对方现身的同时便察觉到了,枪口瞄准时不由得有瞬间犹豫,旋即看出异常,连退数步,边退边喊:“有炸弹!”

    那人动作极快,竟似是个轻功高手,以悍不畏死之态径直往总统座驾扑来。

    生死存亡之际,祁保善终于展现出一代枭雄之果决,踹开挡路卫兵,拖着肥硕身躯连滚带爬,竭尽平生之力,以最快速度远离自己的钢板装甲车。果然,不过瞬息工夫,轰隆之声震耳欲聋,装甲车车门被炸得四分五裂,前窗玻璃炸成了四散飞溅的碎片。

    伴随着惊心动魄的爆炸声,一柄飞刀无声无息到了祁保善背心,几乎无人发觉。

    “砰!”颜幼卿这一声枪响,淹没在震天动地的爆炸声里。那飞刀被射中手柄,当即粉碎,刀片“噗”一声没入近旁树干中。颜幼卿望着犹自冒烟的枪口,愣了一愣。手脚快过头脑,未及细思,已然行动,下意识里救了大总统一命。

    祁保善亲卫中不乏高手,叫颜幼卿这一枪惊醒,终于发现远处尚有隐藏刺客,竟然舍弃枪支炸药,用了最为原始的飞刀。原来这场刺杀,一环套着一环,众人皆以为那投掷炸药的死士乃是最后杀招,岂不料更有后手。且一反常理,不惜拿数条人命与现代武器做引,最后出其不意,动用原始冷兵器。在场无不是老江湖,当即想到,那飞刀之上,必然煨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反应最快的几人,在颜幼卿枪响之后,便飞身追了出去。

    田炳元喝令众人停止乱枪射击,卫兵们迅速围拢,将祁保善密不透风护在当中。

    颜幼卿站在队列里,心口怦怦直跳,手心潮热不堪。曾经无数次刀尖上滚过,枪口下躲过,皆不似此一番叫人紧张。他一时想不透是为什么,只与其他卫兵一般,面孔向外,背对着护在圈内的大总统等人。听得身后一阵轻轻扑拍之声,大约是田司令在为大总统拍去身上尘土,随后语带惶恐道:“总统,您没事罢?属下该死,属下失职……”

    大总统沉默好一阵,任由田司令请罪。最后开口道:“行了,别废话了。传令下去,即刻起,全城戒严。另外,叫马玹立刻带人来,封锁国会。老子既然命大没死,倒要仔细看看,这帮混蛋秃孙,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声调轻缓,然而其中蕴含的冷肃杀意,却叫人不寒而栗。

    颜幼卿听见这几句,手心潮热霎时变作冷汗,心底一片冰凉。他无法预测时局走向,心中只有一个确凿无疑的预感:事情恐怕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自己下意识那一枪,究竟……对是不对……

    不大工夫,追踪最后一名刺客的亲卫回来了,拖回一具尸体。

    田炳元亲自过去查看,亲卫禀报:“此人眼见逃脱无望,当场畏罪自尽,我等阻拦不及,未能留下活口。”

    至此,参与刺杀行动的刺客全部丧命。

    西历2539,夏历3090,光复五年五月十三,大总统于和景街国会资政堂外遇刺,举国震惊。

    就在大总统遇刺当日,京师开始实行自联合政府成立以来最高等级戒严,京师陆军常备军特别警备队司令马玹亲自带人,对国会实行无限期封锁。而所有被执法调查处认定身具嫌疑者,不论职务地位,全部遭到严密看管。

    颜幼卿心急如焚,不知峻轩兄得了外界流传的消息,会如何担忧焦虑。然而他却丝毫不敢冒险。自刺杀事件后返回总统府那一刻起,不但全城戒严,总统府内戒备亦森严如铁桶一般,几乎到了连苍蝇也无法自由进出的地步。加上宵禁需要增添大量人手,颜幼卿身居卫队小队长之一,头两天连睡觉都只是草草囫囵两三个小时便罢。数日后,颜幼卿忽然得到田炳元召见,到地方一瞧,还有另外几个熟面孔。他想了想,几人中有护卫大总统最尽心尽力的,也有追踪逃离刺客动作最快的。总之,皆是刺杀事件中有功之臣。田炳元将几人径直领到总统办公室外会客室,原来是大总统亲自等在此处,要嘉勉此次护卫有功者。

    颜幼卿偷觑一眼,大总统又恢复了一贯亲和样貌,然而眼带红丝,眼底青黑,明显连日劳碌过度。眉梢眼角更有尚未消尽的暴戾之色,不知此前是否正向谁大发雷霆。

    祁保善没与几人多言,不过简略夸奖两句。颜幼卿年纪最小,又是进入府中不足一年的新人,倒是多得了几个“好”字。大总统驭下向来赏罚分明,几人职务虽仍照旧,却都升了一级军衔,且当场赏赐现银百元。田炳元顺着大总统的话补充道,来日事定,论功行赏,还将颁发勋章,那可是光宗耀祖、荫及子孙的大好事,嘱咐众人只管忠心为大总统办事。

    见过大总统次日,颜幼卿便被调入办公楼内当值,有时还能轮到在总统办公室门外站岗。颜幼卿明白,因了刺杀事件中一枪击中暗袭飞刀之功,自己这是被纳入总统心腹亲卫行列了。若总统再要出行,已有资格陪坐在紧邻座驾的车子里。他心中殊无得意向往之情,反而茫然焦虑日甚。须知越是在卫队中担当要务,越是难以与峻轩兄沟通消息。凭他身手,并非不能夜间潜出,然而于此敏感时期,稍有差池,则后果不堪设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总统府卫队只承担护卫总统之职,保障府内安全即可。若身处警备队与执法处,更加身不由己。枪口所指,鲜血立溅,听说已经死了许多人,抓进监牢的,更是不知其数。

    颜幼卿轻易不杀人,却也颇杀过一些人。杀过作恶抢劫的乱兵,杀过鸦片船上的混混。即便昔年身在匪帮,颜四当家自认杀的也皆是该杀之人。他若不肯亲自下手取命,无人能勉强,便是当日匪首与师爷亦无可奈何。分寸是非之间,颜幼卿自问向来清楚得很。

    这一回总统遇刺,瞄准刺客时的瞬间犹豫,击飞暗器时的不由自主,以及总统获救后的满手冷汗,都叫颜幼卿偶尔歇息,便要时不时愣怔片刻。曾经清楚明白的分寸是非,突然变得模糊而难以决断。待到断断续续听到消息,特别警备队与执法调查处如何通力合作,戒严、封锁、搜查、逮捕,颜幼卿忽地意识到,自己一个小小卫兵,局限在总统府内,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颜幼卿思索几日,大抵想通。过去身在江湖,如今身处朝堂。自己难以决断之处,或者正是朝堂与江湖之别。如今他体会到了,波涛诡谲,风云变幻,朝堂竟是远甚于江湖。

    虽不出总统府大门,然而看到日夜来去匆匆的各部高官,北新军将领,洋人代表……局面之紧张,局势之莫测,自能感受几分。颜幼卿发觉,大总统接见洋人越来越频繁,尤其先前遮掩行迹暗中往来的东洋人,几乎隔日便在总统府出现,分明正与大总统密切商谈什么要务。

    这一日午间换岗,颜幼卿下楼时,迎面撞见今日当值的秘书官捧着厚厚一摞报纸往总统办公室送。驻足行礼,顺便问了句是否要帮忙。秘书官求之不得,将整摞报纸都放在他手上。颜幼卿目不斜视,实则拿余光偷瞟,迅速将最上面一份头版浏览一番。每天这个时候,秘书官都会整理当日最新报纸,送去给大总统览阅。总统府里报纸多的是,偏偏卫兵没机会看。偷拿几份也不是做不到,却容易惹人生疑。

    快到办公室门口,颜幼卿不再往前送,停下脚步将报纸还给秘书官。秘书官没接稳当,顶上几份不慎跌落在地。头版文章标题各不相同,议论的却是同一件事。《顺天应时,帝国当立》,《华夏五千载,国不可一日无君》,《西洋有女皇,东洋有天皇,独华夏无皇者乎?》,《国家者,非一人一家之天下》……

    颜幼卿赶忙蹲身捡拾,帮人安放妥当。报纸标题一一入眼,十篇里倒有八篇在颂扬帝制。

    颜幼卿于政治了解不深,然身边有徐文约、安裕容两位兄长,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十分明白,现今时代早非昔比,共和乃大势所趋。若有人非要复辟帝制,别的且不说,将暂得安稳的国家重新拉入战乱,几乎无可避免。此一点稍有见识者,便可判断得出。

    看罢这些报纸文章标题,颜幼卿心想,大总统是何用心,恐怕路人皆知了。既不惧人知,多半已成定局。心头茫然更甚,无论如何,要尽快出府,见峻轩兄一面。

    又过了几天,机会终于到来。颜幼卿接到田炳元命令,带一队人去承平坊执行公务。总统府卫队向来不单独外出公干,田司令遂多解释了两句。原来因全城戒严,警备队和执法处都有些人手不足。承平坊政要高官云集,守卫力量薄弱,大总统亲自关照,将几位大人物接到总统府安置。那边腾不出人来护送,便从总统府卫队里抽一支人马,前去接应。

    颜幼卿听罢,直觉有些异样。但此事给了他一个传讯于峻轩兄的绝佳机会,脑中盘算着如何行事,便未加深思。

    他初到京城时,曾与安裕容相约会于南门前街泰升茶馆。当时初来乍到,时间有限,随意打听定下的地方,后来才发觉十分之便利。泰升茶馆距离总统府不过半个时辰距离,因是几代经营的老字号,极重信誉,向来遵守规矩。自从安裕容时常替公使大人出京去矿上办事,两人见面无有定期,安裕容便在泰升茶馆定了个存放茶叶茶具的抽屉,打算万一有什么要紧留言,便塞在茶叶罐子里。只是此前安裕容总会千方百计赶在旬休日回京,即便不能归来,也提前有所交代,加上言辞挑明之后,颜幼卿陡然意识到此种传讯方式过于暧昧,故而那抽屉定了好几个月,一次也没用上过。

    承平坊同在总统府南面,正好可取道南门前街。原本此行应乘车前往,但刺杀事件中总统座驾被炸毁,大总统心有余悸,把其他车辆也都一并送去洋人车厂检修。故而这一趟只能从车行租了两辆轿车,直接在承平坊等候。颜幼卿等人则骑马前往接应。行至泰升茶馆前,颜幼卿勒住缰绳,冲旁边副队长道:“钱兄,小弟在这泰兴茶馆存了两罐茶叶,没想到忙得几个月没工夫来喝。不如顺便取回去,省得放糟蹋了。”

    钱副队长是跟了大总统数年的老人,知道颜幼卿在大总统面前正得脸,这一趟并非什么紧急公务,不过几分钟的事,自然无有不允。颜幼卿邀他一道进门,老板赶忙毕恭毕敬迎接。颜幼卿说了名号,伙计将两个青瓷小罐呈上来。颜幼卿打开看看,顺手递给钱副队长一罐:“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钱兄便是自己不爱喝,送人亦不算太过寒酸。”

    钱副队长哈哈笑道:“我看你不抽烟不喝酒,也不逛胭脂胡同,原来钱都花这儿了。”

    颜幼卿略显羞涩:“一点小爱好,叫钱兄见笑。”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承平坊,颜幼卿这才发现整个承平坊都已被士兵包围,心中顿时一惊。想起上一回来所见门卫与暗哨,以保卫之名行监视之实,今日如此这般,分明是借护卫之名,行监禁之实。难道继封锁国会之后,大总统竟然打算监禁政府要员了么?总统遇刺,就在国会门前,军事封锁尚师出有名,把政府要员关到总统府里,这是要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么?颜幼卿猛然想到尚先生,心中预感越发不祥。

    正在等候的执法处官员,见到总统府卫兵,立刻过来与颜幼卿互相行礼致意,通报姓名职务,核对公文印信。确认无误后,将卫兵领到承平坊尽头一处开阔的胡同口,两辆小汽车正停在那里。

    “人都在车里安置好了,司机也是我们自己兄弟。其余的,想必田司令早有安排。”那执法处官员道。

    总统府卫队、京师特别警备队、执法调查处,此三家机构均直属于总统麾下,然所辖领域各有不同,平素少有交集,但三家长官在大总统面前互别苗头乃是常事。田炳元作为卫队司令,与祁保善最为亲近,亦最得信任。但特别警备队队长马玹与执法调查处处长孙季康同样很得重用。尤其后者,最近一两年风头尤盛。

    颜幼卿行了个礼,方回应道:“田司令说了,人是什么样上的车,保证什么样到总统府。劳烦阁下打开车门,容在下认认脸,点个数。”

    那执法处官员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拒绝,打开车门,示意颜幼卿自己看。

    第一辆车里坐了两个人,听见车门声响,均被吓得一颤。除去神情颓靡,倒看不出其他。第二辆车里也是两个人,却是五花大绑如同粽子一般。一人向颜幼卿怒目而视,另一人正闭目养神。车门打开,闭目者缓缓睁眼转头,正是尚先生。

    颜幼卿认得尚先生,另三人也不陌生,皆属南方派系官员中职务最高者。他直起身,指指这一车两人身上绳索:“这是……?”

    “大总统相邀,两位先生却不肯给面子,弟兄们无奈之下,只好得罪了。”见颜幼卿面无表情,那人又道,“大总统说了,尽量以礼相待,但若有人不识好歹,便当不起这份礼遇。”

    颜幼卿不再说话,点点头,“砰”一声关了车门。

    汽车径直驶入总统府内,颜幼卿见车子停在办公楼前,敲了敲司机一侧车窗,沉声道:“往里开,停到后院去。”

    刚至后院,田炳元闻讯匆匆赶来:“怎么不先领人去见总统?”

    颜幼卿打开后面一辆车车门:“司令,您来看看。”

    田炳元瞧见两位官员身上五花大绑的绳子,愣了一下,当即明白为何颜幼卿要叫车子开到后院来。暗中点下头,才开口骂道:“孙季康个秃孙!干的什么狗屁事!”及时收住,换了满面笑容,“二位先生,抱歉抱歉,得罪得罪。”冲颜幼卿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请两位先生下车。”

    颜幼卿取出身上携带的匕首割断绳索,欲将两人依次扶出来。

    当先一人挣脱他的手,似乎强忍一路,再也忍不住怒气,冲田炳元喝骂道:“祁保善跟前的狗腿子,用不着在这假惺惺!他祁保善想要老子签字支持新宪法大纲,解散国会,除非把老子两只手剁了!独夫民贼,倒行逆施,等着遗臭万年罢!”

    田炳元笑容一敛,示意身后两名卫兵:“请白先生先去静心斋坐坐,什么时候心情好了,什么时候见总统。”

    两名卫兵一左一右,将骂骂咧咧的白先生押送走了。

    颜幼卿默不作声,伸手去扶仍在车内的尚先生。尚先生似乎力气不济,抓住他胳膊慢腾腾起身,好一会才站稳。

    这时另两人也已自行下车。田炳元笑道:“诸位应总统盛情相邀而来,总统已恭候多时。请随在下前往总统办公室一叙。”

    颜幼卿任务完成,整顿队伍毕,才从马鞍侧袋掏出小茶叶罐,悄悄打里头翻出张字条来。

    上边只有六个字,却饱含nongnong惦念之情:“安否?居家勿虑。”

    得知峻轩兄没被戒严挡在城门外,颜幼卿既安心又悬心。前两次替尚先生传讯,皆是峻轩兄出面。即使相信他行事细致稳妥,也不由得担心哪里会出纰漏,于此全城搜捕之时不慎被人牵连。

    又想尚先生于适才那等情形下,不慌不忙,在自己胳膊上以指为笔,留字暗示,果然镇定。尚先生所书,亦只有六个字:“出京、北伐、谈判。”峻轩兄与自己为尚先生做的,不过是传递讯息。这六个字,想必是要委托转达给那隐在京师的暗中联络人。只不知此人,抑或这些人,在执法处严密搜捕之下,究竟遭遇如何。无论如何,自己尚可伺机把消息递出去,而尚先生身陷总统府,暂时似乎并无性命之忧,长久却是吉凶难卜。

    况且,这个忙,到底要不要帮,如何帮法,自己终究拿不定主意,还要听峻轩兄有何计策。

    一时思绪纷纷,忧心如潮。

    第48章 人生贵适志

    六月的第一天,京师地界各大报纸,不论立场主张,皆同一时间头版头条刊登了最新总统令:即日起解散国会,新宪法大纲正式施行。

    新宪法大纲将总统权力强化到无与伦比之地步,直与封建帝王无异。政府直接听命于总统,不过是总统手里的工具。如此一来,国会纯属多余,自当解散了事。

    此令很快传至全国各地,掀起轩然大波。文人墨客尚停留在口诛笔伐,少数激进派则已迫不及待举起义旗,招募军队,号召保卫共和,清剿复辟党,再次革命。更有唯恐天下不乱之投机分子,四处钻营,蠢蠢欲动。

    然而时局虽暗潮汹涌,异变频仍,放眼望去,却多是跳梁小丑一时猖狂,难成气候。究其原因,不外乎以下几条:第一,曾经领导革命成功的昔日临时大总统,革命党人心中至高无上的领袖人物宋承予先生,自南北和谈成功,便主动退隐,此时正在海外为国内铁路建设募款未归。第二,革命党中温和派代表人物大多于南北和谈期间北上,随后加入联合政府为国效力,此时恰被祁保善尽数扣留在京师,其中不乏声望尊隆者。而留守南方的几位党魁,主张各不相同,难以齐心协力,故一时群情虽激愤,奈何群龙无首,难以成事。

    南方尚且如此,更别提北方在北新军严格控制之下,偶有动荡,很快便镇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