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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29节

    不等他答话,伸手便替他解了纽扣,将棉袍剥下来,剩下里边一件单衣:“自己脱棉裤,然后坐到床边去。”

    颜幼卿闻言十分听话地背转身脱外裤。安裕容忽地一把抓住他肩膀,寒声道:“你胳膊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受的伤?”语音未落,手上动作更快,三两下扯开单衣,拆了左边胳膊上裹伤的棉纱绷带,现出一道细长的新鲜伤痕。

    颜幼卿差点忘了这茬,睡意惊散,赶忙道:“啊,是飞镖不小心擦过去弄的,浅得很,一天就收口了,为了行动方便才没拆绷带。”

    安裕容凑近仔细瞧一阵,把绷带慢慢原样缠回去。

    看他脸色黑似锅底,颜幼卿想起白日那顿训斥,心有余悸,顾不得裤子脱到一半,轻轻拉一把他衣袖:“真的,早没事了。武斗见红,才能了事。段二老板丢了两根手指,金大老板的跟班,挨了我两刀。我这真不算什么……”

    “闭嘴!坐下!”安裕容一声低喝。

    颜幼卿吓得后半截话吞回肚里,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抬头看去,峻轩兄眉心拧起深深一道沟,牙关紧咬,神情近乎狰狞可怖。他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模样。脑中一片迷糊,心却情不自禁跟着揪起来,陡然间难过非常。

    “你……你别生气……”

    安裕容长吸一口气,渐渐缓了神色,帮他把上衣穿好,又蹲下脱了外裤。颜幼卿直到鞋袜被脱得溜光,两只脚浸入热水,才意识到峻轩兄在做什么。惊慌羞涩不过一瞬,对方眼一瞪,顿时吓退。许久,方声如蚊蚋道:“你别……别总拿我当小孩子……”

    “我没生气。也没拿你当小孩子。”

    安裕容抬起头,面上已是一片温和,丝毫不见适才的失态:“幼卿,我好像没问过你,你对将来,是个什么打算?”

    “啊?”颜幼卿被问得一怔。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怎会生气?我记得你今年岁数,二十弱冠,怎么还会拿你当小孩子?我只是……太过担心,被你吓到了。又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及时排忧解难。只要一想到你如今所遭遇,从前不知遭遇过多少,今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遭遇上——偶然侥幸,能得几回?一想到这些,我就……”

    颜幼卿只觉自己从内到外一片guntang,仿佛有一股热流欲从胸口翻涌而出。嘴唇微颤:“峻轩兄,你别……我……不会……”

    “幼卿,你告诉我,你对将来,是个什么打算?”

    “我……我先头,就想多挣些钱,让嫂嫂他们都过上安稳日子。别的……没想过。”

    峻轩兄那双向来多情含笑的眼睛,似有无限忧愁感伤、怜惜关怀,柔柔望向自己。颜幼卿一下子忘了对方之前的狰狞面目,恨不得将掏心窝的话全倒出来。

    “幼时随太叔祖习武,曾想过要做名震一方的江湖豪侠。后来开蒙读书,想过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自从家逢巨变,陷身匪巢,兄长过世后,日夜所思,不过是如何能与嫂嫂侄儿一起,安然脱身。待得当真脱身,再不敢奢望太多,只盼做工挣钱,安顿好嫂嫂侄儿。还有,设法报答徐兄与你的恩情。”

    安裕容将他双脚塞到被子里,摸摸头顶:“别惦记报恩了,早报完有余,能收账了。除了你的嫂嫂侄儿,你就没想过自己么?”

    颜幼卿隐约间似有所悟,眉目舒展:“幼时不知人生疾苦,江湖险恶,想的都是十年二十年后,虚华乱眼,名利迷心。到后来,却又只顾着当下,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多一步都不敢想。如今么……我知道,比起没来海津时候,我大约是……确实变莽撞了。大约……下意识里觉着,有峻轩兄帮我出主意,便是弄砸了,好似也无妨。”敛去笑意,语声逐渐低缓,“对不住,叫你替我这般担忧。往后再不敢了,定当三思而后行。”

    “知道就好。记住,凡事都要先与我商量。”

    “嗯。”

    “将来有什么打算,也都要先与我说。”

    “将来有什么打算……这个我还没仔细想过。”

    “那回头咱们一块儿仔细想想。”

    “嗯,好。”

    安裕容还想与他解说那几份公文账单有何用处,见他语音低喃,双眼微阖,叹口气,将人揽入怀中,也闭上眼睛。

    第34章 精诚如戏谑

    三月暮春。通往圣西女高的道路两边新栽种了许多西府海棠,树干不过一人多高,花儿却已开得锦绣成团。粉白相间的花瓣随风飞舞,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与女学生们青春洋溢的笑脸交相辉映,已成海津租界新景。

    “小姐,请下车。”颜幼卿先下了马,摆好踏凳。胡大小姐性子活泼,单脚踩上,径直蹦下地来。

    去岁刚入学时,胡夫人曾派了一个丫鬟随行,贴身伺候小姐。谁知女高禁止闲杂人等进门,各家仆从都只能在铁栅栏外干等,后来跟随的人便渐渐少起来。胡大小姐在家闹了两回脾气,终于不再带着丫头上学。只是一个马夫、一个保镖,却无论如何不能少。

    胡闵行听说颜幼卿那仇家离了海津,不必再躲藏,依旧把接送女儿上下学的任务交给他。原来胡小姐嫌弃接替颜小哥的护卫样子太凶,一直不甚乐意。虽然颜小哥同样寡言无趣,至少面目周正,毫无凶相,且行事颇为细致周到,令小姑娘心内熨帖。

    “颜小哥,谢谢你啦。今天下学有戏剧排演,劳烦晚一个钟头来接我。”

    “知道了。小姐慢走。”

    胡小姐连蹦带跳往前行,向等在校门内的好友招手:“映秋!”

    黎映秋一面微笑回应,一面冲颜幼卿微微颔首。颜幼卿于是也弯腰回了个礼。

    自从重新担起接送胡小姐上下学的任务,又有机会时常与这位黎小姐照面。大约因为癸丑兵变当日,曾凑巧在徐兄的屋子同桌吃了顿饭,又在峻轩兄的屋子同住过一晚,说起来尴尬,缘分着实不浅,重遇之后,黎小姐态度十分友善。虽不曾出言,但只要有机会,总会暗中与自己打个招呼。当日之事,所知者除去两位兄长,便是杜家派来接人的仆从,谁也不会说出去坏女孩子名声。颜幼卿心知对方这般姿态,不过是看在徐兄面上,爱屋及乌。他知道对方曾是申津列车上下来的人质,对方却不知道他曾是劫车的山匪,想来也是奇妙。

    “库克太太还病着?太好了,那今日还是安秘书代课罢?”

    “嗯,不用日日生词测验,可如了你的意了。”

    “若是安秘书能一直当西文教员,纵然时时生词测验,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这种话,知不知害臊!”

    “你不赞同么?不是你与我说,宿舍里所有的女孩子,十个有九个恋慕安秘书。翩翩浊世佳公子,说的可不正是他!呀,快看快看,安秘书过来了!”

    颜幼卿耳力好,女孩子们的闲言碎语尽皆入耳,听了个分明。他知道最近有位西文教员生病,安裕容被校长叫去代课。恰好年后诸事告一段落,安裕容本就打算避开应酬,深居简出,遂应下此事。忙碌时以校为家,无课就在仁爱医院旁的小洋楼龟缩不出,顺便替徐文约译几篇西文稿件,挣点儿外快。峻轩兄广受异性青睐,是明摆着的事。只没想到,半年工夫,女高的学生们变得如此胆大开放。

    车夫驾车返回胡宅,颜幼卿还要去码头办事。仁和居约谈之后,胡闵行为表器重,将巡视板桩货台一事交给了他。连同与韩三爷方面往来事宜,也一并叫他打理。早晚接送大小姐上下学,虽说大材小用,然而经过了之前的猜忌,这一招别有亲近信任之意。

    颜幼卿已经跨上马背,又叫女孩子们的议论之声绊住。抬眼望去,果然是峻轩兄,西装领带,金边眼镜,腋下挟了薄薄一本书,连教案夹子都没拿,正走出教工宿舍楼,往校门大步行来。女孩子们在他走近时不约而同住嘴,侧身让路,许多双眼睛目送其背影,旋即叽叽喳喳重归喧闹。

    “啊,他看我了,还冲我笑了一下!”

    “胡说,明明看的是我。”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安秘书最令人欣赏的,难道不是他从不留课后作业么?我猜冈萨雷斯先生一定不知道这件事。”

    能把女孩儿送来上洋学堂,均属相对开明家庭。冈萨雷斯虽是位宗教人士,他聘请的教学督导却秉承了花旗国开放风气,对学生言行管得并不死板,故而敢于这般私下评议教员与校董会秘书。

    因校门前人员来往,颜幼卿控马让至道旁。他也准备目送了峻轩兄进去再走。峻轩兄视力不算坏,私下里并不戴眼镜。此刻架着眼镜,目不斜视,想来是职务所需。这眼镜,瞧着还是当初在洋人鸦片船上见过的那副。不过段二已被金大远远打发去了西北常驻,其他人应该没机会辨认出来。

    心头浮现出一个女孩子未念完的诗句:

    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峻轩兄品貌出众,确实当得起这般夸赞。

    见安裕容进了楼门,颜幼卿也掉头离开。正是人多时候,只能缓步慢行。忽闻身后有人高呼:“颜小哥!颜小哥留步!”

    停下回身,却是圣西女高的校工气喘吁吁追了出来。

    “颜小哥,有人给你稍信。”

    颜幼卿心下疑惑,接过校工手里信笺,道声多谢,展开阅读。

    素白笺上只有一句话:“有个盈盈骑马过。”字迹潦草,显是匆匆写就,急忙忙叫人送了出来。

    颜幼卿捏着信笺,简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明明就瞧见了自己,偏要装得毫无所觉。转头却写这么不正经的句子来取乐玩笑,也不知有无学生在场撞见。竟然还敢劳动校工特地追出来……

    这个峻轩兄!就该向校长狠狠告他一状。

    颜幼卿到底还是没把信笺撕碎扔掉,折起来塞进口袋里。脑中却不由将一首《淇奥》默诵至末尾:“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码头上一片繁忙景象。开春之后,各家商行重张营业,历来是码头进出货物高峰季。加之今年形势又有不同,祁保善就任大总统,联合政府正式成立,南北商路畅通无阻,生意自然比从前好做。而列强虽对华夏一统持不同意见,明面上俱不能不表示欢迎。对于跑远洋贸易的外国商人来说,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动乱的华夏,将利润风险降至最低,值得考虑长远投资。如是种种,导致不论海港码头,还是御河码头,往来货船明显多过以往,货台前几乎永远堆着等候装卸的货物。

    广源、鑫隆与韩三爷三方盟约订立,好处立竿见影显现出来。在如此繁忙时节,两家商行轮到使用上等货台的机会,比之另几家根深蒂固大商行,不相上下,有时甚至能联合起来抢占先机。额外多分出给韩三爷的红利,赚回来尚有余。当然,合作伊始,也免不了有龃龉摩擦,矛盾纷争。故此三方各出一人,每日轮流在码头巡视,以免底下人意气用事,不知轻重,坏了大好形势。

    除此之外,码头巡视也是为了监控干活的伙计与管事的工头,以防有人偷jian耍滑,弄虚作假,甚至暗藏夹带,偷窃货物。巡视者稍有经验,码头上一圈转下来,还能估量出不同船舶载重,各个货台装卸总量,进而对商行账目有所揣测。韩三爷派来的心腹,更主要的,倒还是为了这一桩。

    颜幼卿将自己负责的几个货台看完一遍,已是午饭时候,遂去了广源码头分店吃午饭。王贵和特地给他留了菜肴,几个大伙计午间无事,也坐过来相陪,不由得聊起今年海神娘娘花会盛况。

    原来为庆贺祁大总统上任,海津作为大总统第二故里,无数人追捧攀附,皆欲借此机会,为大总统锦上添花。故此今年皇会比之去岁,其声势之浩大,场面之隆重,有过之而无不及。广源既与鑫隆结盟,又有韩三爷背后支持,两家联合,高跷会、演武会均夺了魁首,可说大出风头。预备皇会表演时,胡闵行也问过颜幼卿的意思。颜幼卿推脱说有诸多行家前辈出手,自己班门弄斧,惹人笑话,自请留在码头值守。胡闵行今年确实不缺人,也就随他去了。

    颜幼卿听王掌柜与大伙计们说话,才知道新上任的祁大总统特地派了亲信下属,代表他本人莅临海津观赏花会,向海津士绅民众致意,感谢海津父老多年来的无私支援。这位亲信下属还专程在娘娘庙进了三炷香,祈愿国运昌隆,民生安乐,大总统福寿绵长。

    演出结束时,京师来的大人物亲自给夺得三甲的会首颁发锦旗奖状,又给赞助三甲花会的大商行赠送牌匾,嘉奖他们对于地方繁荣所作出的贡献。广源与鑫隆因花会魁首之荣,均得了据说是大总统亲自题写的牌匾,两家老板不由得喜出望外,受宠若惊。

    “大总统的亲笔题字,那不就跟皇帝御笔一个意思?啧啧,这是要留给子孙做传家宝的哪。不知道东家把这牌匾挂在哪里?咱们也好寻机瞻仰膜拜一番。”

    “挂在哪里?这我就不知道了。幼卿,你每日里出入东家大宅,见着这块匾没有?”

    “东家预备把牌匾挂在大宅迎客的正厅里。说是要再做个镜框镶起来。”

    “一般的镜框哪成,不得拿金子宝石圈边儿,水晶琉璃磨面儿?”

    “嘿,还是幼卿你得东家看重,什么都知道。”

    颜幼卿扒光最后一口饭,抬头:“这事东家大宅里的马夫,伺候洒扫的仆妇,无人不知。掌柜的随便问个人,都能问到。”

    王贵和拍一把他肩膀:“你这臭小子!”

    吃罢饭,还回码头继续巡视。眼见太阳西斜,估摸着快到小学生散学时候,颜幼卿琢磨着胡小姐今日晚一个钟头放学,不如悄悄转去侄儿侄女学堂门口探望探望。正要离开,忽见几个人围拥在货台上吵嚷起来。很快一堆人围上去,叫骂声起伏,却乱哄哄听不清楚。

    一般的小小纠纷,各个货台的管事直接就解决了。颜幼卿走近些,跳上一个大货箱,居高临下旁观。

    看得一阵便明白了,今天恰是月底结算日,有人认定工头登记的装卸件数不对,正为此争执不下。双方皆不肯让步,眼见就要动手。管事开口偏袒工头,几个工人被激怒,冲上去挥拳头揍人。又有另一伙上前阻拦,顿时混战成一团。

    码头扛活计件领钱,数目登在工头处。有人一日一结,有人十日一结。当然,也有许多长期工,一月一结。若是月结,则能比前两者多拿些零头。

    颜幼卿自大货箱上一跃而下,双手连拨,将阻挡之人赶开,几步进到内圈。喊了一嗓子:“都住手!”没人理。遂手脚并用,或踹膝盖,或敲肩膀,或折臂弯,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把几个打得最狠的撂倒在地上。

    “我说,都住手。”

    这下众人全看过来。管事认得他,赶忙招呼:“颜小哥,又、又来了?”

    颜幼卿背起双手:“我不来,你可就要挨揍了。说罢,怎么回事?”

    倒在地上的一个工人爬起来,满脸不忿,嚷道:“怎么回事?狗娘养的玩意儿!欺你老子不识数,每个月从老子头上扣出去几十包货,偷偷添到他小舅子头上!”

    计数的工头也从地上爬起来:“放屁!老子这里一笔一画清清楚楚,你他娘不识数你胡咧咧啥!”

    “老子留神这茬好久了,专程叫媳妇缝了个口袋,这个月每扛一包货,就悄悄放一粒豆子进去,昨夜里特地请前头四宝堂的伙计帮忙数了两回,比你个王八羔子计算的至少多出六十包!”

    那工头嗤笑道:“嚯,扔豆子!你自个儿扔的自个儿数,一颗豆子一包货,你怎么不扔他万儿八千颗,好发大财去!”

    “你!”那工人气得又要挥拳动手。颜幼卿往当中一站,伸手拦住,冲工头道:“计数的账本给我看看。”

    工头气哼哼掏出账本,动作却十分恭顺,双手递过来:“颜小哥,我这一趟一画,一天一算,清楚明白得很。都是兄弟,怎么敢糊弄。”

    颜幼卿从头一页开始,慢慢往后翻。

    码头上扛活,不识字不识数,再正常不过。识字识数,不必干这个,都去了店里当伙计。至不济也能做个工头,帮管事计数算账。

    颜幼卿问闹事的工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工人也知道他是谁,虽面色忿忿,还是老实答道:“何四满。”

    找到何四满名字,颜幼卿抬头又问:“谁是孙喜贵?”

    “是,是我。”正是阻拦何四满那一伙的为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