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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6节

    颜幼卿检查安裕容译文时心中已然吃惊,没想到他洋文说得好,古文竟然也不差,肚子里颇有些真材实料,和表面看起来那副轻浮纨绔样子并不相符。他不愿接曹永茂的茬,只硬梆梆道:“师爷说的是。”

    傅中宵见场面有些冷,拍着颜幼卿的肩膀,笑道:“师爷就是喜欢开玩笑。老四,我看你不如先去歇会儿。等东西准备好,还得辛苦你特地跑一趟。奚邑城里你也熟,千万记得别把信送错了地方,须得直接递到祁大统帅从京师派来的人手里,可别叫张定斋的人截了胡。这事儿险是险了点儿,不过哥哥相信你的本事,定能安然无恙。明日清早出发,三天之内,要有回信。”停一停,又道,“去吧,好好睡一觉再动身。总之不论成败,哥哥都盼着你安然回转。”

    曹永茂接口:“这事只要成了,老四你就是大功臣。建功立业,千古留名,都不是没可能。”

    颜幼卿不为所动:“师爷,你老知道的,建功立业,千古留名,我不图这个。我只要司令跟师爷信守诺言,莫要反悔。”说到最后一句,眼皮往上撩了撩,满含威胁之意。

    傅中宵又拍他肩膀:“行行行,你爱怎样,都随你。”

    “那司令能不能把我大嫂跟两个侄儿送到玉壶顶来?跟人质一般对待就行。”

    颜幼卿话没说完,曹永茂已经断然道:“不行。”

    傅中宵道:“你不是才去看过他们?不都过得好好的?还有什么不放心?”

    曹永茂语气放软一点:“还不到时候。节外生枝,对谁都没有好处。”

    颜幼卿抿着嘴不再说话,只是神色冷然,分明不肯让步。傅中宵皱皱眉头:“这样吧,等你送完信回来,咱们再商量。”

    安裕容打了个盹,门外看守的匪兵通知说可以走了。回到大通铺,看见众人质正围着烛火,传阅约翰逊起草、自己誊抄的那封信,挨个签字画押。洋人们签完,安裕容也把自己名字签了,摁了个手印。尚先生将信件浏览一番,也同样签了字摁了手印。另两位夏人见尚先生如此,便跟着做了。此时不论夷夏,立场相同,自然共同进退。

    第二天,安裕容发现不见了司令与四当家的身影,倒是师爷亲自留在玉壶顶上,看守人质。联系四当家的身手,不用猜也知道,要么是被派去送信了,要么是正跟着司令做贴身保镖。

    这一日无惊无喜,然众人质因了求救信一事,终于看到可能逃脱匪巢的曙光,略有些浮躁。

    到得入夜,安裕容忽蒙师爷召唤,道是长夜无聊,权且秉烛清谈,以打发时间。虽说秉烛,点的其实还是那盏煤油灯。师爷也似司令一般,问些西洋景致,又细问身世来历。

    安裕容心中嘀咕,嘴里却从前朝援例捐纳的贡士爹说起,说到小家碧玉的娘:“先父去世得早,母亲无人照料,临出洋时,托付给了舅舅。至于本人出洋留学一事,却是托赖姑母姑父之力。蒙师爷与司令仁德,当日半途离去的那位,乃是我姑母家表兄。”

    师爷问:“安兄弟初归故土,不知可有什么打算?”

    安裕容听得这句,心道阁下这是特地消遣人来的么?少爷我被你们一群匪徒扣在深山老巢里,你问我有什么打算?嘴上却道:“原本是打算先去海津舅父家里,接了母亲再说。”信口胡诌,编得有模有样。

    那师爷叹道:“安兄弟年少有为,学成归来,正当大展怀抱之时,莫非没想过要成就一番事业?”

    安裕容终于咂摸出几分滋味来。这位匪兵师爷,难不成……是打算招揽自己?

    这番情势变化,实在意外,凭他非凡的机变之才,竟也生出几分玄幻诡异之感。

    “师爷此话……是什么意思?”

    师爷拔下灯罩,挑了挑灯芯,才道:“安兄弟能到我们这仙台山来做客,可说是难得的缘分。兄弟才从海外归来,大约还不是十分清楚当前局势,不妨安生多住几天,仔细看看情形。咱们这仙台山千余号弟兄,论英勇善战,只怕就是兖州陆军司令张定斋手下,也数不出多少可堪匹敌的兵士。可惜若要论出谋划策,还能学贯中西,跟洋人打得了交道,惭愧得很,竟是半个也挑不出来。若有安兄弟这般人才,那可当真称得上是如虎添翼。男子汉大丈夫,活在世上,岂可无建功立业之壮志?眼前这世道,烽烟四起,群雄逐鹿。是陈涉吴广,还是霸王高祖,不过看各人机遇气运何在而已。如安兄弟这般聪明人,定然明白,时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

    安裕容愣了半天,才半真半假,摸着后脑勺,迟疑道:“师爷,这可真是……真是高看我安某人了……我一直打算接了母亲出来,就在海津租界找个大点的洋行做事……从来没想过……真是,从来没想过……”

    师爷慢条斯理道:“从来没想过,也不妨从现在开始想一想嘛。”

    安裕容仿佛被点醒了一般,猛地回过神来:“师爷说的是。我……想想……想一想……”

    接下来两日,相安无事。安裕容揣着心思,连肚子饿也不甚在意了。只是偶尔回味琢磨,觉得当晚师爷若能摆上一桌宵夜,哪怕就是如四当家那般端上来两只野菜窝头,说不定自己当场就效忠投诚了。

    等傅中宵与四当家再次出现在玉壶顶上,安裕容又被传唤了一次。傅司令随手扔过来一个东西,安裕容一把接住,认出正是约翰逊那架装在皮套里的便携式相机,顿时松了一口气:不是谈入伙就好。

    相机他不过顺口说那么一嘴,没想到这位匪首司令当真上了心,可见确实是个好奇爱玩的角色。

    只听傅中宵道:“我试过了,没琢磨明白。你瞧瞧,看还能不能使。”

    安裕容心知相机虽然昂贵,却不易损坏,多半是对方不得其法。然而打开皮套,一阵扑鼻芳香袭来,不由得暗道一声糟糕。对着阳光查看,果然有香水浸染的痕迹,胶片损坏明显,已经无法使用了。

    傅中宵见他表情,道:“果真坏了?洋人的玩意儿这般金贵?”

    安裕容叹气:“大约是渗漏了香水进去,确实没法再用了。”

    傅中宵将信将疑:“老四,你给瞧瞧。”

    站在他身后的四当家上前一步。安裕容把相机递过去,注意到对方伸出来的是左手。四当家一只手灵活非常,后盖、按钮、镜头都拨弄一遍,才道:“洋人的玩意儿,不明白。”声音略带沙哑,与平日清透冷冽的少年嗓音不大相同。

    安裕容悄悄看了看他的脸:眼窝下陷,明显带着血丝,神色间颇有些倦怠。

    那相机表面雕花镀铜,十分精致。四当家拿在手里,把玩端详。

    傅中宵道:“老四,既然你喜欢,拿去随便玩。”

    四当家嗯一声。

    安裕容见他始终只用左手,留意观察,果然右胳膊下垂不动,右肩略高,多半是受了伤。

    阿堵的话:

    安裕容翻译的那段古文,借用陈三立1932年《王家坡听瀑亭记》语句,有改动。

    1923年的古董相机: target=_blank>

    第8章 落花空有意

    科斯塔先生病情好转,经四当家同意,在签字画押当晚搬回了中殿大通铺。其助理是个言行谨小慎微,偏又满脑子冒险浪漫情怀的年轻人,坚持每日用带棱角的石片在门板上刻下印痕记日。安裕容一面觉得好笑,有需要时却也不免趴到门板上去数一数。

    傅中宵与四当家重回玉壶顶在六月十三。相机没法用,小说也早已连载完,安裕容生怕师爷重提胸怀大志建功立业之类的话头,故而接下来两天,便只在人质堆里厮混。伙食条件越来越差,求救信写完也没见动静,人质情绪普遍颓丧而焦躁。安裕容心底盘算,四当家身上带伤,可见送信之事未必顺利。然而从匪首傅中宵的言行神气看,似乎也并非不顺利。这信到底是送出去了,还是没送出去?匪兵与外头各方势力是谈妥了,还是没谈妥呢?

    每当远远扫过四当家无法随意活动的右胳膊,安裕容都有上前问候致意,顺便探听原委的冲动,到底没敢。

    六月十六,匪首师爷连同四当家,一起不见了踪影。好在玉壶顶上留守的匪兵小头头,除了曹耀宗,还有一个张串儿。安裕容跟他混得挺熟,见对方心情不错的模样,寻得机会问:“张大哥这般高兴,是司令大计成功在望了罢?”

    张串儿也不瞒他:“张二圈开始退兵了!司令跟师爷下去看看情形。”

    安裕容眨眼:“张二圈?”

    “咱们兖州陆军总司令张定斋啊。跟老张我是本家。可惜他是兵,我是匪,老子只有被他剿的分儿。不过呐,往后可就不好说了……听说张司令没事好念几句书,常年架一副两个圈的西洋眼镜。咱们兖州地界的百姓,背地里都这么叫。”

    张串儿拍安裕容一把:“张二圈围着仙台山好些天,如今把兵一退,兄弟,咱们估计没多少日子好聚了,你那些稀奇的西洋景都还没听够哩,来来,再说一段……”

    张串儿说得虽不多,信息量却足够大。兖州陆军司令张定斋开始退兵,毫无疑问,当权者与匪兵的僵持状态有了显著改善,看来那封全体洋人质签字画押的求救信没白写。

    果然,三日后,人质们被召集到院子当中,傅中宵站在半截倒地的石碑上,招呼安裕容过去站到身边:“有劳安兄弟,替我当一回通译。”

    安裕容应了。瞥见另一边站的是四当家,师爷并不在场,忽然意识到师爷虽总被提及,真正人前露脸的时候其实并不多,十分符合此人自命不凡,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形象。想到这,有点忍不住要笑。

    四当家背着双手,肃然而立。安裕容心道:不知他的伤痊愈了没有。莫名其妙觉着自己与对方并列,成了匪首左右文武二臣。顺便想起之前师爷那一番拉拢言辞,顿时沉了心思。后边还须更谨慎些才是,别回头人质获救在望,自己却要被匪徒们裹挟着入伙,脱身不得,那可糟糕透顶……安裕容在心底叹气。自从踏上申城至海津特快列车,自己的运气似乎就一直不太好哪……

    傅中宵开始面向人质演讲:“诸位在我傅某人这里做客多日,我本人自问是尽心尽力招待周全。只不过新军统帅祁保善祁大人,还有各位洋大人的领事馆,很是放心不下,惦记着山里头缺衣少食,寒酸简陋,预备送些物资上来。”

    安裕容翻译的话音未落,人质群中便是一阵sao动,皆面露喜色,甚至有人啜泣出声。从事故发生到如今,已过去月余。众人再如何自我开解,彼此安慰,也一个个搓磨得憔悴不堪。终于看见曙光,便是阿克曼这般自命风度的高等贵族,也忍不住有些神情激动。

    傅中宵等了片刻,待众人安静下来,又道:“女人、小孩跟老人,不习惯山野生活,住久了怕染上疫病,我这便派人送下山去。祁大统帅派来的人,还有领事馆的洋大人们,就在奚邑城里头等着你们。”不等安裕容翻译,便吩咐道:“刘大,你带两个人,进去把他们的东西收拾了。看仔细点,别有什么不该拿不该动的。”

    安裕容才把他的意思传达清楚,几个匪兵已经直接将三名女士,一个孩子,以及年迈的科斯塔先生从人群里拉了出来。刘大则带人进室内拣出了有限的一些个人物品。

    妇孺与老人能被优先释放,当然是件好事。然而这好事降临得太过突然,令许多人来不及惊喜,反而产生了恐慌情绪。科斯塔不愿离开他的助手,女人们更不愿离开自己的男人或同伴。突兀之下,对未知前途的恐惧瞬间扩大,哪怕听懂了匪兵是要将自己等人送下山释放,情绪却如同是要被送上刑场,一个个挣扎哭喊起来,不肯挪步。

    傅中宵手一挥,几个匪兵拉着他们便往外走。

    约翰逊反应最快,当即以盎格鲁语喊话,欲图叮嘱被释放的人如何保障安全,出去了如何传递讯息……却被“砰”一声枪响打断。

    傅中宵吹了吹枪口冒出的青烟,冷声道:“诸位,我傅某人把你们当客人,客人就该有客人的样子。客随主便,分内的礼数可不能少。别想着玩什么花样,给我没事找事。”

    不用安裕容翻译,约翰逊吓得脖子一缩,自动消音。短暂的寂静之后,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陡然重启,比之先前更加凄厉。

    阿克曼站出来,大声道:“首领先生!我们很感谢首领先生同意释放老幼妇孺,请首领先生不要这样粗暴地对待他们。另外,尽管首领先生口头承诺会释放这部分人质,但很抱歉我们无法信任你。如果首领先生不能给出足够详细可靠的说明,不能让我们相信您是真的抱有和解的诚意,我们宁愿所有人一起,继续留在这里。”

    安裕容替他翻译过去,尽量把语气修饰得委婉有礼些。

    约翰逊被反复吓过多次,胆色大大提升,片刻工夫便已回复常态,这时补充道:“首领先生同意释放老幼妇孺,必定正是想要以此向各方展现阁下的诚意。我们很愿意配合您,但是您也应当让我们知道,您准备如何保证送走的这几位女士,这个孩子,以及年迈的科斯塔先生的安全。只有确认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有效地配合阁下的行动。”

    傅中宵听完安裕容解释,愣了愣,脸色一变,哈哈大笑:“你们洋人真有意思。司令我愿意放你们走,居然还疑神疑鬼。怎么,这仙台山风光太好,不想走了是吧?诚意?行,老子有的是诚意。说罢,你们觉得怎么着,才算是看到了我的诚意?”

    约翰逊、阿克曼迅速低声交换几句,随即向安裕容加以说明。安裕容听罢,有些吃惊,他们提出来的,只能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转念一想,又觉得恐怕恰是眼下相对最合适的办法。遂向傅中宵道:“司令,他们几位商量了,问能否有劳四当家,亲自护送老幼妇孺下山?”

    傅中宵脸上表情凝滞了一瞬,转头冲旁边道:“老四,你看呢?”

    四当家还是那副冷肃模样,回答:“但凭司令吩咐。”

    傅中宵想了想,道:“成,如此便辛苦老四一趟。”

    几个拉出去的人质听说是四当家亲自送下山,都觉得有了安全保障,不闹了。

    傅中宵不愿拖延,挥手示意,叫四当家赶紧带人走。

    人质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夏人的声音:“且慢!”

    安裕容吃惊望去,却是一直待在角落里静默无声的尚先生站了出来。

    尚先生拱拱手:“司令,司令高义,肯释放老幼妇孺,请问是否包括夏人中的老幼妇孺?他们虽不在此地,却是同样滞留山中,最有可能感染疾患。”

    傅中宵瞥他一眼,似笑非笑:“祁大统帅派来的几位大人,可没跟我提过这个。”

    尚先生却道:“在下不才,欲向司令有所陈情,如有冒犯之处,恳请司令见谅。司令明鉴,夷夏虽有别,妇孺却无辜。我观司令气度非同一般,有英雄豪杰气概,所图乃大事业。占山劫道,不过一时局促,并不曾为难无辜百姓。司令既能体恤洋人之老幼妇孺,想必亦能体恤我夏人之老幼妇孺……”

    被拉上玉壶顶的人质,加上安裕容,统共不过四个夏人。剩余的全都留在半山村子里,也不知这一个月来过得如何。若非尚先生这番话,安裕容差点忘了个精光。此时想起来,再看那尚先生,顿觉此人非同一般,低调内敛之余尚有真胆色、真仁慈。心下犹豫片刻,做了决断。

    趁着傅中宵的注意力在尚先生身上,安裕容快速与约翰逊交谈几句。待尚先生说完,傅中宵一时还没答话,安裕容陪笑道:“司令,我这位洋老板说,司令不妨当作是买卖场上,有正货,亦有添头。祁大统帅派来的大人或者忘了与司令提及,但若是司令将几位夏人老幼妇孺一并释放,岂非诚意更足?”他这边说,约翰逊在那边配合点头,一副生意场上好商量的样子。

    见傅中宵望向自己,安裕容暗中吸口气,继续道:“司令要派人送几位洋人下山,路上总要花个几日工夫。万一有什么变故,语言不通,难免误事。司令若是信得过,在下愿与四当家一道,不敢说担起护送之责,一路沟通交流,照应安抚,还是做得到的。空口无凭,司令可以给我一身贵军兄弟的衣裳,扮作四当家手下。将人送到地方,我再跟随四当家及众位兄弟返回,不知司令以为何如?”

    傅中宵没想到他会表这个态,心里却是正中下怀。故意沉吟一回,拍手道:“哈哈,有意思。这事儿……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成,你们非要给我搭上点儿添头,添头便添头罢。不过安兄弟,师爷先前跟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压低声音,附到安裕容耳边,“只是扮作兄弟可不成,要真心当自己是兄弟才成。”

    安裕容干笑。心说你他娘的还指望少爷我这一趟弄假成真,做成个投名状么?

    傅中宵转身,揽过另一边的四当家,叮嘱:“老四,你且跟安兄弟一起,把咱们这些宝贝疙瘩照看好了。路上小心着点,别忘了,哥哥等你回来。”

    洋人质中女人孩子加老人,共计五个,连同安裕容、四当家及十余名匪兵,一行人直到深夜,方抵达半山村子里。其时刚过阴历月半,皓月当空,光如匹练,夜路倒也不比白天难走多少。只是老人和孩子腿脚远不如其他人灵便,最终老人由安裕容搀着,而唯一的那个洋人孩子,则是四当家亲自背下来的。

    在山村临时歇息,孩子早已睡熟。其母从四当家手中接过孩子,神色复杂,低声说了句话。安裕容冲四当家道:“穆勒夫人说多谢你。”

    四当家默然点头,转身向手下传达命令,安顿住处。

    次日天亮,队伍里多了五名夏人:两个女子,一个孩子,外加那个孩子的中年长辈以及一名老者。同行押送的匪兵没有变化,大抵一名人质配一名专属匪兵。另外还有毛驴数匹,供人质轮流乘坐,以保证行进速度。

    安裕容暗暗盘算,劫车后众人进山,至登上玉壶顶,统共花了五日。下山大约能比上山略快,人少行动也更方便些,或许三四日便可走出仙台山范围。只不知再往奚邑城去需要多少时间。他依然不肯死心,存着识途认路的念头,但很快便发现,除了最上边一段,后头下山的路与上山时全然不同。事实上,沿途景色十分相似,对于外来者而言,几乎难以辨识。安裕容之所以能够肯定换了路径,盖因上山时经过了若干小山村,而下山时除了扣押夏人人质的第一个据点,再没有见到类似的匪兵营地。

    安裕容有点儿灰心。不论是仙台山的地势形貌,还是匪兵们的谨慎措施,都超出了他的预料。

    人质们皆知很快即可重获自由,一路极为配合。忍饥挨饿,翻山越岭,荒野露宿,半句怨言也无。两个小孩年龄相近,尽管语言不通,鸡同鸭讲,照样交流无碍,总要同乘一匹毛驴。那洋人小孩在四当家背上睡过半夜后,与之莫名亲近起来,哪怕对方一直冷着脸也不怵。洋小孩与安裕容关系本来就不错,因上山路上赠送树莓之谊,那夏人孩子也还记得他,于是两个小孩都十分喜欢黏着安裕容。这一大两小,歇息时常常挨蹭到四当家身边,蹲在地上看他指挥匪兵清扫空地,驱逐蛇虫,燃烧篝火……

    一时间,人质与绑匪关系之融洽,简直恍如一个结伴野游的大家庭。

    下山路程走到第三天,美丽的艾德丽小姐不慎扭到脚踝,伤情颇为严重。四当家替她检查一番,拿出随身携带的外用伤药敷上。

    在华夏传统中,女性双足乃是十分隐私而性感的部位,轻易不可暴露。艾德丽小姐落落大方,将一只雪白的玉足伸出来,任由四当家诊治。她早已经明白,这位年少的匪兵头目最多口头上吓唬吓唬人,其实心地并不坏。匪兵们有意无意都把目光往那光溜溜的脚腕子上瞟,安裕容瞧得好笑,心想也不知多少人羡慕四当家艳福不浅。

    艾德丽小姐摸摸用树叶和草绳包扎妥当的脚踝,居然看出几分田园清新美感。向蹲在面前的夏人少年道:“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见对方毫无反应,收拾好东西就要起身,遂叫一声安裕容:“伊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