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谁念西风独自凉
阳光在窗格间,如超载的重车般一站一站缓慢经过。卓绍华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次表,当时针指向下午五点时,他几乎是如释重负。对于他的准时下班,秦一铭一点也不意外。实际上,他也盼着早点回去,看看新出炉的诸老师是否完好。 车一驶进军区大院,吴佐跑了过来,脸上的神情很古怪。“诸老师回来没有?”秦一铭问道。 吴佐挠挠头,看看首长,支支吾吾的。卓绍华步子一紧,直奔后院。唐嫂听到脚步声,从厨房里探出个头:“帆帆mama回来了,在帆帆屋里呢!不知怎么回事,衣服和上班时不一样了,人垂头丧气的,问她也不说话。” 卓绍华转身上楼,还没到帆帆房前,就听到摩托车的疾驰声。他推开门,诸航歪在床上打手机游戏,音量放得很大,身上不知是谁的衣服,胸前一大块汗渍。帆帆端坐在桌边写毛笔字,写一行,看一眼诸航。 “别影响帆帆写字,咱们去书房玩!”卓绍华欠身按下游戏暂停键,拉住诸航的手。 诸航一把甩开,狠狠瞪了卓绍华一眼,不过,人倒是出来了。身后的帆帆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出于解脱还是出于担忧。 “首长,我很讨厌你。”不等卓绍华发问,诸航先发制人,“拜托你以后下达任务时,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考虑。像这次,我都没有教师证,你就让我直接上岗。你不要插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这是特殊情况,不需要那些条条框框。我同意,那么你也让我培训下啊。你太高看我了,我真没那么厉害。我往讲台上一站,一看就是个走后门进去的。” 脸,丢大了。当着二百号同学,还有校领导们,被大校长训得狗血淋头。那时,真的想死。校长问她到底是专业课老师还是体育老师,还是她想德智体全面发展,很多人都不厚道地在笑。她在宁大是迅速走红。在地铁站遇到几个学生,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她回过头瞪过去,她们连忙假装在看站牌。 庆幸的是,她没输给那个叫冯坚的高壮男生。这样,下节课,那帮学生应该能乖一点的。但是,校长命令她在下节课前要听满十节大课。这就意味着后面几天,她要像学生一样到处找教室,抢位子。 “我们确实是走后门进的啊!”卓绍华很坦然,“后门怎么了,它开着,不就是为了让人进出,不然要它干吗?” 诸航觉得自己快疯了:“人家知道我是部队转业的,突然空降宁大,宁大又刚好出了人质事件,我课又上得乱七八糟,这不等于在我脑门上贴了字条,所有人都知我是个假冒伪劣产品。你让我还怎么查事件,人家本来就在暗,现在不是在防我了,估计哪天就把我给灭了。” “不说你在部队工作过,你以为人家就查不出来?你要是表现得非常称职、完美,这不就等于告诉别人你是有备而来?如果我是那个隐在黑暗里的卧底,你今天所有的表现会让我阵脚大乱、如坠云雾。诸航,你没有搞砸任务,实际上,你的表现非常好。” “这不是安慰?” “不是,是就事论事。你不需要刻意表现什么,本色出演就好。”卓绍华温柔地摸摸诸航的脸,不知这孩子今天遇着什么事了,反应这么大。 “说得很轻巧,出丑的人又不是你。”诸航避开了,也许那是首长的深意,可是篮球场上的一幕太不堪回首。耻辱,岁月抹不去的耻辱,等于在她脑门上刻了个红字。 这一天注定是不能平静了,晚饭前,欧灿打来电话。首长在书房里,诸航在客厅,都能听到欧灿暴怒的嘶吼声。 她应邀参加一个国际儿童组织的活动,活动在儿童剧场举办。结束时,她和参加活动的几人步出会场,在门口看到晏南飞抱着恋儿在等着看一部儿童音乐剧。她以为自己想恋儿想到出现了幻觉,直到恋儿扑上来叫她奶奶。 “我到底是不是你妈,是不是恋儿的奶奶,为什么恋儿来北京,我不知道?”欧灿眼睛长在头顶,很少有人能入她的眼,而恋儿是她心目中如天使一般的存在,她是恋儿的“二十四孝奶奶”。 卓绍华把话筒侧了侧,温言道:“恋儿刚去北京没几天,和外公待几日,就去您那了。” “我没法跟你和诸航争,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外公吗?”欧灿越说越火大。以前,晏南飞叫她一声大嫂,礼节什么的都很到位,现在和卓阳分开了,他看着她,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冷漠。她和恋儿还在说着话,他就强行把恋儿给抱走了。恋儿趴在他肩头上,朝她小手直挥,她的眼泪好悬没掉下来。 “mama说什么呢,谁都不能代替谁的。爸爸最近怎样?”他试图转个话题,欧灿却不依不饶:“告诉你卓绍华,明天我要是看不到恋儿,我就打上晏南飞家门。” 挂了电话,卓绍华直捏额头,扭头对上诸航的目光,苦笑道:“生恋儿时,怎么不一肚子生两个呢,那样一家一个,都好!” “那我姐呢?” 卓绍华看着在沙发上看书的帆帆:“帆帆给她,平均分配!” 帆帆默默低下眼帘,看自己的《论语》。《论语?为政》:“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瘦哉?人焉瘦哉?”这句话的意思是好像每一个人做的事都差不多,求学、工作、吃饭、睡觉,可是每个人的人生却是千差万别。你想了解一个人,不能武断地凭几句话几件事就认定一个人。你不仅要听其言,还要观其行,而观其行不单在于结果,更要注意动态的过程。 mama今天看上去好像很沮丧、很焦躁,甚至很像是个逃兵,他知道那不过是mama对自己要求高,一时急于求成罢了。mama才不会退缩呢,她只是还没有找到适合她的方式。爸爸轻声细语地宽慰着mama,像是一切都被他牢牢地掌控着,其实爸爸心里也很紧张,今天上楼时,有两步爸爸是一脚跨了两个台阶。 诸航听的第二节大课,就是栾逍的心理健康辅导课。他的课没有学分考核,来的学生却很多,气氛也很活跃。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思影博士坐在她的旁边,不知是出于友情支持,还是她的心理出现了异常。 课还没开始,诸航就要被一种感觉彻底淹没了。思影博士不知喷了什么香水,一闻到,脑神经立即想到香橙、柠檬、佛手柑、铃兰和金银花,周围是充满生机的绿叶,花丛中有饱满诱人的果实,带着洋梨的一丝甜蜜。 “闻出来了?”思影博士的神情像阳光里睡足了午觉的猫,懒懒的,高贵的。 诸航摇头,很想换个位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控男’。it’s better in the dark.”顾思影幽幽地拖长着尾音,看向正在步向讲台的栾逍。 栾逍穿得很学院范儿,白衬衫,卡其色长裤,无框眼镜,讲课时看上去比平时高深莫测很多。他讲了情商和智商的区别,这个话题本身就接地气,学生的讨论很积极。智商是由先天决定的,情商却是靠后天的培养。智商高的人,以后的成就却不一定大;而情商的高低却和成就成正比。学生们听得头一点一点的。他还给学生做了一个心理测试,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布满圆点的帘子,他让大家来回答看到了什么。有人说就是一面静止的帘子,有人说帘子上的圆点在缓慢转动。 诸航揉揉眼睛,她怎么看的是帘子上面的圆点在飞速转动呢? 栾逍示意大家安静,说这项测试也是a国测试犯人是否犯罪的一项心理测试。正常人看到的圆点是不动或者十分缓慢地转动。而犯罪分子看到的圆点则是在飞速旋转,那是因为犯罪分子做贼心虚,心理压力过大,导致心理失衡。 诸航在下面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难道她内心里是一个潜藏的犯罪分子? 两节课加上中间的休息时间,总共105分钟,思影博士专注地看了栾逍100分钟。剩下的时间里,她问了诸航一个问题:“你和王琦是怎么认识的?” 诸航一愣,委婉道:“在一个饭局上见过一次面。” “我最讨厌那种男人,大男人办公桌上摆个小镜子,有事没事照来照去,男不男,女不女。” 思影博士神情轻蔑,好像王琦就坐在她面前。 诸航随口问道:“那你喜欢哪种男人?” 思影博士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栾逍在收拾教案,身边围了一堆的学生。下堂课,他预告将和学生一起探讨微表情。要不是在536遇见过他,诸航打死也不会相信他这个老师和她一样是走后门进来的。不过,他比她有优势,本身就是心理学硕士,也算专业对口。 “栾老师很神秘,也很有魅力,如果做他的女朋友,什么都被他看得透透的,好像整个人被脱光了衣服,无所遁形。这样好吗?”思影博士有些犹豫,虚心地向诸航求教。 诸航玩世不恭地撇了下嘴角:“他做你男朋友的话,迟早有一天也会在你面前脱光衣服,同样无所遁形,你一点也不吃亏。” 思影博士倏然屏住呼吸,抓住诸航的手不禁用了些力:“诸老师也看出了栾老师对我有特别的想法,是不是?” 诸航叹服,栾老师征服的不只是学生,他连灭绝师太也一网打尽了。 “但是我不相信婚姻。”思影博士站起来,和诸航一块往外走,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栾逍,“结婚这个事儿会把很多东西都固定下来,把很多充满想象力的事变成一套程序,把本来该由对方主动作出的爱的奉献变成一种简单的劳动义务。总之,一张结婚证把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变成了万恶的让人不能忍受的压迫与被压迫。” “我觉得结婚不是这么功利。结婚让你感觉到在这世界上,无论你遇着什么,都有一个人和你共同面对。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有很多事,只有两个人才能做。”诸航用手遮住额头,阳光照在走廊的玻璃窗上,有点反光。 “你没有结过婚,才会说得这么天真。如果你结婚了……” 诸航停下脚步:“我结婚七年了。” 思影博士吃惊地捂住嘴巴:“怎么可能,你看上去……不大。”很多人形容女军人英姿飒爽,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对男人婆的另一种演绎法。哪个男人没长眼睛,愿意娶个男人婆回家?像她这样,高学历,女人味十足,却还待字闺中,真是好没天理。 “我结婚早,没办法,怀孕了。”诸航难得脸红了。 思影博士立刻脑补出所有的情节:诸航用枪逼迫了那个男人,然后怀孕,出于责任感,男人不得不和诸航结婚。“你老公现在……还好吗?” 诸航气愤道:“不要提他。” 看,强扭的瓜就是不甜,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思影博士心情飞扬如歌,看着栾逍突破了重围,追了上来。“在聊什么呢?” “聊诸老师的婚姻。”看到栾逍,思影博士微微一低头,亭亭站立,如路边摇曳生姿的一棵女贞树。 “诸老师结婚了?”栾逍把书夹在腋下,扭头看诸航。不知怎么,一看到她脸上两道紧锁的秀眉,他就忍俊不禁。可惜那天他没看到诸航在篮球场的英姿,据说输的那个男生睡了两天都没缓过来。听学生们绘声绘色地说诸航球打得是何等漂亮,简直令男生自惭形秽,又说被校长训斥的诸老师有多可爱,小表情又无辜又不服,拳头握得紧紧的,像是要打架。 “七年了。”思影博士的语气绝对是幸灾乐祸,她对诸老师的另一半表示诚挚的同情,“我觉得她像在讲故事,栾老师相信吗?” 栾逍咳嗽一声,掩饰住笑意。 “栾老师呢,有女朋友吗?”思影博士鼓起勇气问,诸航也扬起脸等着答案。 在一些不着边的影视剧中,都会把狙击手描写成冷酷而又神秘的男子,他们的心中藏有一个浪漫而又传奇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要么是年少时带给他们温暖、甜蜜的小女生,却不幸早逝,要么是和他们搭档的同伴,在执行任务时替他们挡了子弹,这样,他们就一直孤苦而又冷傲地活着,所有的热情都留在回忆里。事实上是,狙击手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女性,大部分的婚姻都是靠家人搞定,毫无浪漫可言。 但是栾逍拒绝这样的方式,他宁可孤单一辈子,也不愿让爱情像执行任务,事前详细地计划,周密地安排,事情发生的过程中,无论什么状况发生,都可以冷静地应对。爱情就是一场毫无准备的邂逅,如同奇迹。 这是一个奇迹吗? “我也结婚多年了。”栾逍喜欢这个答案,远离是非,很安全。 思影博士脸上的表情很精彩,如同被打翻的调色板,一块巨石在她心里碎了,她被震得七零八落,整个人都不完整了,她实在无法装作没事人一般,丢下一句“我有事先走”,就急匆匆遁了。这世界怎么了,不是说有很多剩男剩女,怎么到最后,剩下的只有自己呢? 诸航朝栾逍耸耸肩,栾逍扶了扶眼镜,两个人相视而笑。 “诸老师,我们又见面了。”这是在宁大,两个人第一次私底下相处。他不是用栾逍老师的礼貌口吻,而是以在536共同工作过的一种会意的暗语。栾逍看看四周,黄昏的微风拂过植满香樟树的树林,青砖铺就的小径蜿蜒向前,路边盛开着大蓬的紫色的、黄色的菊花。“我很意外。”也很开心。 学生一食堂外面有一个大大的布告栏,谁捡到了饭卡、钥匙,谁有二手自行车出售,谁想长假内结伴出去玩,都在上面贴个告示。礼堂和演讲厅有什么活动,周末时,学校影院放映什么电影,也会早早在上面公布。大家都习惯了,饭后到布告栏瞅一眼。 栾逍很少经过这里,周五早晨,他特地绕了过来。粉红色的公告贴在布告栏最醒目的位置:周五第三堂,在计算机系b教学楼第三阶梯教室,诸航老师的《计算机时代的利与弊》举行公开课,欢迎全校师生去观摩。 这是诸航的第二节课,栾逍不知大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作为一所综合大学的管理者,这样的决定肯定有特别的理由,绝对不会是因为诸航与学生在课上嬉闹而变相严惩。有可能他是在检验诸航听了十节大课后的成果。但是,诸航能应付得了吗? 诸航看上去不是很紧张,和栾逍打招呼时,还俏皮地挤了挤眼睛。思影博士大惊小怪地进来,她刚去邮箱取报纸和信件。“诸老师,有人给你送花了。这花叫什么名?” “蓝色鸢尾!”诸航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蓝色是一种迷幻的色彩,看太久,眼睛会有短暂的盲区。 “对!是你老公送的?”思影博士翻弄着花束,看到里面有一张心形的卡片。她正要取出,诸航一把抢过。 “wing,all the beat!”打印的五号字,没有落款。诸航的耳边像刮过一阵风,刺骨,寒冷。看似一句最简单、最普通的鼓励,她却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可是,怎么可能?他和她,早已如两座山,隔海遥望,永远不会相见,永远不会有哪怕是细微如发丝一般的关联。 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诸航呆住了。 “诸老师?” 眼前站着栾逍,手里端着一杯水。“一会儿公开课要讲很多话,多喝点水。”栾逍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下花束,卡片被诸航揣进了口袋。 “谢谢!”诸航努力扯出一丝笑。 “送花的人是谁?”思影博士不放弃地追问,竟然有人送花给诸航,还是这么神秘的花。“如果不是你的老公,那一定也是你的爱慕者。” “曾经的同事。”呵呵,同事…… “你同事真够体贴。”思影博士酸溜溜地转身而去,顺便睇了下栾逍。她心情很不好,看栾逍的目光都是幽怨的,思影博士心情不好,就爱折磨她的硕士生们。栾逍看到她的硕士生们这两天都是一脸菜色。 “一会儿就要去教室了。”栾逍看上去有多平静,心里就有多汹涌澎湃。他离开536那天,诸航送给束大校的就是一盆蓝色鸢尾,两人还说起梵高什么的。诸航应该很喜欢这花,这么了解她的人不是她老公,会是谁?卡片上写了什么,诸航的脸色都发白了,牙齿把嘴唇咬出了印痕。 诸航点点头,她把花随意地放在窗台上。看了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公开课就要开始了。 “你……没问题吧?”栾逍看看诸航,还是多问了一句。 “有!”诸航深呼吸,再深呼吸。 栾逍不知该说什么,安慰、鼓励,像战友与战友一般,上前拍拍肩……好像都不行。 诸航突地“啊”地大吼一声,朝空中挥了挥拳,破釜沉舟道:“不过,我不会退却的,放马过来吧!” 公告发挥了功效,偌大的阶梯教室里人头攒动,外面的走廊也是挤得水泄不通。诸航有自知之明,这绝对和她的个人魅力无关。今天来的人百分之九十五是来看戏的。 冯坚仍然坐在第一排,从诸航进来,他就鼓着双颊,提醒诸航他还在郁闷中。诸航讥笑,真是个输不起的人。 最后一排坐的是校领导,大校长在中间,众星捧月似的。栾逍双臂环抱,倚在后门,像个不经意经过的路人。 按照诸航的要求,所有的学生都带着个人笔记本电脑到课,她无偿提供wifi信号。确定大家都连接上后,诸航嘴巴歪了歪,笑了。 她没有开场白,直接请大家安静。“下面,我给你们一分钟,把你们认为自己最隐私的东西藏在最安全的地方,清理干净你们曾经浏览过的特别网站。现在倒计时开始,59,58,57……” 学生们面面相觑,没敢迟疑。听课的老师也是相互交换着疑惑的眼神,走廊上听课的学生尽力伸长了脖子,生怕错过精彩的一幕。 随着诸航的话音一落,她十指翻飞,在键盘上快速地敲打。大屏幕亮了,跳出一张身着三点式的女子照片,还没看清,又闪过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笺,接着,是某外文情色网站、淘宝网站流水式的账单、朋友圈的聊天记录……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但是在座的学生个个目瞪口呆,冷汗涔涔。 “不要担心,除了你和我,没人知道刚才那几幅截图属于谁。我尊重别人的隐私,无意窥探。小伙伴们,不要以为网络很迷人,它像一个没有地域限制、没有时间限制、无须考虑成本的戏剧舞台,你随时上场,随时下场,随时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你错了,只要你来过,即使大雪覆盖住整个世界,这里还是会留下你的痕迹。网络是虚拟的,可是它比现实世界诚实。你一旦沉迷,它会以重力加速度让你摔得粉身碎骨。奥威尔在《1984》里写道:你没法知道某时某刻你的言行是否处在被监视之下,你只能想象思想警察会以怎样的频率、怎样的线路接通某个人的线路,他们很有可能一刻不停地监视着所有人的线路。可以肯定,只要他们想,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接上你的线路。这就是计算机时代的弊。” “但是,我还是很喜欢这个时代。计算机时代的伟大之处在于,即使政府和企业掌握了绝大多数权力,只要有了计算机,个人也能拥有不可小觑的力量。比如……”诸航按下几个键,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付费的视频网站。不过是眨眼间,她就破解了网站的验证码,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老师,你这是在犯罪。”冯坚死命地托住下巴,他害怕一不下心,它就会砸到地上。 “对,计算机的发明就是把双刃剑,它可以造福人类,也可以被人利用,从而令人沦陷。主要看你是否存在理智,是否会自我束缚。刚才这个付费视频网站是我的一个用户,他们请我破解了他们的付费系统,然后我重新为他们增强了系统,原先破解密码需要一天,现在要用200天。你会为看一部电影,埋头200天去破一个密码吗?” “老师,你还会别的吗?” “当然,谁敢凭一招半式就行走江湖。” “老师,你是黑客吗?” “黑客很了不起吗?其实我更擅长编写游戏,在下不才,网络上为女白领们所青睐的《俪人行》和深受全家人喜欢的《鸭mama寻子记》都是我曾经的作品,我最近想写一个《麻辣教师独霸天下》的游戏,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火力会非常得猛。”呵呵,她冷笑、狞笑。 哪里吹过来的一阵寒风,学生们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老师,你不太像一个军人。” “我也觉得我更适合校园,所以我来宁大啦!以后,我们要相亲相爱哦!”她意有所指地朝下面挤了下眼睛。 “老师,那个闯进实验室的劫匪是不是也像这样进入了实验系统?”听课的学生看向诸航的眼神,从漫不经心到聚精会神,从看戏到投入再到崇拜、畏惧,一个个都像魔化了。 “欲知后事如何,下节课分解。”下巴一抬,俏眸微挑,那小眼神是毫不修饰的挑衅、宣战。 大校长饱经沧桑的面容不易察觉地痉挛了,站在门口的栾逍仍然一派斯文,如果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他镜片后的双眸深邃如夜空中明亮的星光。 借用网友们最接地气的方式来评论这堂公开课——全程无尿点,虽然诸航讲得没什么条理,课件做得也一般,但生生把一节课上成了现场版的《黑客帝国》。学生们评价诸老师酷得无边无际,后排的校领导和同行们,则觉得以后遇到诸老师,还是避着点,能不得罪尽量不得罪。大校长绕着阶梯教室走了两圈,对教务处处长说:“有没有再大点的教室?” 教务处长回道:“只有报告厅了。” 大校长点点头:“诸老师的下节课估计要挪去报告厅上了,不然会发生踩踏事件的。” 教务处长有点愁:“诸老师这种上课方式……”他实在无法苟同。 大校长语重心长道:“学校不能永远做象牙塔,有时候得把塔门开开,让学生看看外面的世界。” 思影博士则很不屑,男人婆就是男人婆,上个课都杀气腾腾的。但她是位优雅而又高贵的女士,还是向诸航表示了祝贺,祝贺她终于顺利地上完了一节公开课。“课讲得精彩或枯燥,和个人的水平、魅力有关,能完整地上完一堂课,是一个老师起码的素质。从诸老师今天的表现来看,勉强算及格,起码今天没把学生拉去篮球场cao练。” 和诸航一个办公室的两位老师脸色有点难看,这人到底是夸人还是在讽刺人啊!诸航却不在意,她感觉今天这课不仅顺利,还很解恨,从今往后,看谁还敢小瞧她,连喝了两大杯水,她心头的激动才勉强压下去点儿。 “晚上我们几个一块吃个饭吧,欢迎诸老师加入我们的行列。”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的栾逍开了口。 思影博士双眼像扇半开半关的窗,腾地一下开到最大,眼珠有种奇异的色泽,绝对不是黑色的,黑褐色中泛着蓝色的薄翳。 “你的眼睛?”诸航脱口问道,昨天她记得思影博士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思影博士脑门上出现三条黑线,低声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有种东西叫美瞳吗?” 诸航还真不知道,不过,从字面上揣摩,估计和隐形眼镜差不多,只是多了点颜色。“我真的很爱高科技。”思影博士由衷地感叹。 和诸航同办公室的两位老师都已人过中年,笑着说和栾逍他们年龄差距太大,有代沟,玩不到一块,晚上就不去了。“那我们三个人就吃个简餐什么的吧,晚了就没地铁了。”不知道首长今晚会不会加班,虽然帆帆很独立、很懂事,但诸航还是想晚上陪他一会儿,哪怕就是说几句话。 “没事,我开车送你。”栾逍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我的车……今天有点小问题。栾老师也送下我吧!”思影博士的语气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要求,带了点撒娇的意思。 思影博士开的是一辆火红色的甲壳虫,宁檬评价开这款车的女人,一般是有公主病,不然就是准备单身一辈子的。“你看那车袖珍得像个高档玩具,普通人家哪敢这么败家?就两个座,副驾驶上搁包包,没打算给孩子和老公留位置,正常人哪会是这种思维?” 宁檬嘴巴很损,有时候做事也很不靠谱,但诸航承认宁檬这个点评入木三分。 思影博士的甲壳虫趴在停车场的第一排第一位,那是她的专用车位,来早来晚都是她的。她对管理停车场的老伯说,谁的车有我的漂亮,我就让给他。我这是免费给宁大做门面!宁大老师们开的车向来是走低调奢华风,还真没人可以和思影博士竞争。 栾逍的车买了不到一周,识趣地泊在最里面,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思影博士樱唇半张,目光发痴:“我爱上他的安静。他不说话的样子让我害怕,也让世界害怕。” 诸航头皮一麻,不是为思影博士话中的浓情感到rou麻,她是吓的,以为思影博士发现了栾逍的真实身份。“你……”接下来怎么办,是把思影博士绑了还是直接杀人灭口? “新君威的广告词!”思影博士打量着锃亮的黑色君威,栾老师开这款车,有点让她出乎意料。 诸航这时才恍然,拍拍头,暗骂自己神经质。“冰霜雨雪,无阻,从容向前。”奥迪q7刚推出时,偌大的广告占了宁城大洋百货的大半面墙。 “我不喜欢奥迪q7,征服感太明显,一点也不绅士。”思影博士腰一扭,抢在诸航前面坐上了副驾驶座。 栾逍在后视镜里和诸航对视了一眼,目光里带了丝歉意,诸航撇嘴,栾逍笑了。出办公室前,他注意到诸航没有带上那束蓝色鸢尾,只是在窗台前站了一会儿,手有意无意地拨弄着花瓣。搞清洁的阿姨问诸航那花要不要用水养着,诸航摇了摇头,神情有瞬间的怅然。 栾逍开车不能喝酒,思影博士晚上要节食,三人商量了下决定去吃面。栾逍开玩笑道:“是不是看我刚买了车,担心我埋不了单?” 思影博士回道:“不是,我们是把这次的预算分成几回,栾老师你还欠着我们几餐呢,可不准赖账。” “不敢!”栾逍分神朝后视镜又看了一眼,诸航低着头,像是在沉思。 心理学硕士的学历、租着公寓、买了新车,半年前,向宁大投递了简历,课上得妙趣横生,这样的一个人,任谁也不会将他和别的地方相联系吧!虽然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但她的一切都摆在明面上。诸航有些小小的担忧,她和栾逍走得近,会不会影响到他呢?不过,刻意疏远也不好,也许就像和一般同事那样相处就行了。 把心理巩固好,诸航才有心情打量起窗外的景致。中秋之后,宁城的夜色降临很快,夜色一弥漫上来就开始sao动着。车的方向好像是夫子庙,那里的小吃很有名气,特别是秦淮八绝。刚来宁城时,首长换了便装,一家四口晚上来逛了一回。 夫子庙贡街中心是魁光阁,共有三层,红墙碧瓦,透过巨大的窗能尽情领略到“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没来得及咏叹下,四人就回去了,恋儿太闹,秦一铭中校太紧张,每一个挨近他们的人在他眼中都像是恐怖分子。 说是吃面,去的地方却很高档。面馆就建在河畔,木窗漆红,繁复地分成许多整齐规矩的格子,上面还有精美的雕花,再糊上窗纸,一时间就像置身于千年前,侧耳倾听,经过的游船上丝竹轻弹、女子软语嬉笑。 “我来宁城几年了,都不知有这么个地方。”诸航摸摸沉香色的餐桌,不知是什么木质,身子很沉。 “一般吃面的人不来这儿,来这儿的不是为吃面,而是追求一种古早的情致与雅意。”思影博士显然是熟客,都没要看菜单,傲娇地对店员说,“来三份素面。”俨然她是请客的主人般。 栾逍温和地笑着,要是让战友们知道他在这种地方吃面,估计牙会酸掉。不过,看诸航眼瞪得溜圆的样儿,他想生活需要百种体会,这儿还是值得来的。 真的是一碗清汤素水的面,簇拥着那碗面的,是一桌子的小碗小碟:焖rou,炒rou,爆鱼块,爆鳝,鳝糊,虾仁,三虾,卤鸭,腰花……分量均匀,做法多为现炒,生生化素净为华丽,变简约为烦琐。一碗面,硬是吃出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气势来。这份情致与雅意,一般人真是欣赏不来。 “宁城人并不爱吃面,吃一次,不过是为了上面的浇头。”思影博士指着桌上的碗碗碟碟道。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诸航挑起一筷头面,今天对宁城人又重新认识了一下。“栾老师是哪里人?” 热气模糊了镜片,栾逍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着,正要回答,思影博士抢先回道:“天津。” 栾逍是在天津上的大学,实际上并不是天津人。给宁大的简历里,他填的籍贯是天津,但他对谁都没提过这事。他缓慢地戴上眼镜,饶有深意地对思影博士笑了笑:“是的,我是天津人。” “我老家在石家庄。放假时,我们可以坐同一趟火车回去,或者自己开车,两人换着开。”思影博士夹起一块虾仁,心情美滋滋的。心理学家罗琳?霍斯曼有一本著作叫《女人总是想太多》。哪怕是渊博的女博士,到了一个年龄段,也会自然地就往多处想,世界上那么多人,你和他在同一所大学工作,年龄合适,家在同一个方向;他来报到时遇到的第一个同事是你,你有一次下台阶时走神,差点扭了脚,是他扶了你一把……一件件,一桩桩,一项项,生生地把两根平行线交集在了一起,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呢? 诸航艰难地把口中的面咽下去,伸长的脖子像只欲引吭高歌的鹅,这面看着桃红柳绿、国色天香,但她还是喜欢唐嫂劲道十足的手擀面。唉,没品位就是没品位。趁思影博士不注意,她偷偷朝栾逍竖了下大拇指,心里面暗乐:君子如玉,有女求之。栾逍布菜、倒茶,不近不远,不亲不疏,一派礼貌、淡然。 情致再高,雅意再深,终归还是一碗面,吃太慢,面仍然会糗。这顿饭,三人吃得很快。 秦淮河一天最美的时光,莫不过是华灯初上之后。思影博士说不能辜负这良辰美景,她把诸航拽进洗手间,塞了张百元大钞:“良家妇女不宜在外面待太久,你自己打车回去。”言下之意,给她和栾逍留个独立相处的空间。 诸航迟疑了下,思影博士急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好不容易遇见个心仪的,你不帮我一把可以,但不能拦着阻着。” 诸航头痛。栾逍现在的任务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谁动心的,思影博士这是在唱独角戏。“栾老师结婚了。” “他那是在开玩笑,我看过他档案……”思影博士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神情僵住。 宁大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