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 第89节
丁清的神智都开始不清醒了,她甚至有些认不出这里到底是林下城内的竹雨塔,还是曾经备受折磨的一间间黑屋。 陈设总是一样的,简单,枯槁的气味,还有那个人身上不可忽略的寒意。 男人有些无趣地收回了自己的脚,啧了一声:“你的胆子变小了。” 以前的丁清甚至可以在他面前吃下自己的rou裹腹以保持意志活着,可现在不过是被他轻轻一踩,就像是一滩烂泥般倒地。 孟思思见到丁清的魂魄于露珠中四分五裂,又重新拼凑了起来,她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不是男人现下给予她的,而是潜藏在她的灵魂记忆中,过去历历在目的折磨。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把她带来,你就让我见见他。”孟思思的声音有些哑。 她望向站在对面被黑袍罩身的男人,眼神中露出了悲哀的期待:“让我再见见他。” “儿女情长,亦是致命弱点。”男人慢慢走到孟思思的面前,他嗤笑一声。 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风,将他黑袍吹开了一角,墙角的烛灯在那一瞬变得有些耀眼,黑袍之下透着幽深的绿光,绿光之中,是一张沉睡的男子容颜。 那张脸上遍布树纹,鬓角长了薄薄的青苔,不见过往仙风道骨,唯留残存的树木灵气。 一只萤火虫从黑袍中飞出,轻巧地落在了孟思思的掌心,她伸手接住,萤火虫转瞬即逝,化成了一粒粒细粉,她承受不住般跪地,几乎匍匐在男人的面前。 烛灯暗去,黑袍重新耷拉下来,遮盖男人的相貌。 孟思思颤抖着手想要捡起萤火虫化成的粉末,然而指尖除了触碰到冰冷的地板之外,什么也没有。她低垂着头,眼眶泛红,蓄满了泪水,颤抖着声音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这样……” 男人没有回答她,反倒是蹲身轻轻抚摸着丁清的头顶,顺着她的发丝一路到脊背,分明隔着一指距离,丁清却怕得拼命挣扎。 “有的玩儿了,丁清。”他低声笑了笑,凭空捏住了丁清的魂魄,拉扯着她的发一路朝竹雨塔的上层过去。 丁清碎裂的魂魄一个个分离成了数道人影,她根本无法挣脱。 永夜之主的步伐很慢,声音却用着极其温柔的语调道:“你若能乖乖听话,当一个真正的乖孩子,也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 “你从来都是我手中带出来最叛逆的那一个,可你知道吗?丁清,越是不顺从的东西,就越有被激发出更强大力量的潜能,正因如此,所以我总是无法对你真正下狠手。”永夜之主忽而一笑:“但你的不听话,总算用对了正途。”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我许久不曾见过他了,也不知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男人的声音似是感慨,但丁清知道他其实毫不在意:“其实当你能留在他身边时,我就料想到了这一天,直到他说他要娶你,我才断定,若想杀了他,靠那些低等的杂碎是不行的,需要你来当诱饵才行。” “孟思思与他有过一面交情,交的是善,所以她能接近他,但也只有一次接近的机会。我知道凭她的能力,不可能带走那个人,她还没那么重要,但她至少可以带走你,你总算是……有些重要的。” 低低的笑声传来,永夜之主喟叹道:“你们都有弱点,感情用事又如何能成就大业。” 丁清被他抓着头顶的发丝,匍匐跟随,好让自己少受些罪。 她听见永夜之主的这些话,一点也不意外,这个人永远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余人在他眼里,都是低等又卑贱的。 “所以,如今应当有很多人臣服你了吧?”丁清说这话时,肺腑都在抽痛。 永夜之主似是不满足,又有些骄傲:“有一些,但不够。” 他忽而有些兴趣地问丁清:“怎么?你想回来了?” 丁清抬眸看向黑色斗篷底下,一片漆黑。她的脖子昂起一个僵硬的姿势,露出笑容:“我在想,能让你想出捉回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鬼,只为引老大来,可见你是真的惧怕他,我跟对人了。” 她看不见永夜之主的表情,但能想象到他此时的面容有多扭曲,因为他拉扯丁清的头发变得尤其用力,粗暴地将她拽入了黑暗。 越是如此,丁清笑得越开怀。 刺耳的尖笑声犹如嘲讽般徘徊在深暗的塔内,期间夹杂着沉痛的哀嚎。 谁没有弱点呢? 鄙夷旁人弱点的永夜之主,也有无法逃避的弱点,他的弱点更可笑。 是胆怯。 第89章 [vip] 第几日? 竹雨塔内看不见外面的光, 白天黑夜也叫人难以分辨,丁清记不得这是她被关在这里的第几日了。 起初她还在数,但是数字达到六万以上她就数不清了, 而后又重新数,除了最开始的三天丁清还能算得清,后来时间一久,她就不记得自己究竟算过多少次六万了。 这期间除了孟思思,没谁能入竹雨塔。 几次会面, 丁清倒是发现孟思思与永夜之主的关系非比寻常, 孟思思每每看向永夜之主的眼神,就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令她痴爱的人。 今日孟思思又来了,她每回来都要找丁清说话, 但丁清不愿意搭理她,可心中不得不承认, 只有孟思思过来时她才知道被困竹雨塔不是她的一场幻觉, 她的意识还没有彻底疯掉。 “小暑了。”孟思思坐在了丁清的身边。 自她入了竹雨塔后, 便一直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只要孟思思往丁清身边一坐, 她就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孟思思虽与丁清靠得近,但实际上她碰不到丁清。 此时的丁清魂魄周围有黄符坐镇, 无时不刻如千万根针在刺穿她的骨髓般地发疼,可这种疼终归是能忍受的,还不算她曾承受过的最痛苦的折磨。 至少,魂魄碎片没有继续被撕裂。 她脸色苍白, 每隔两次呼吸间, 便会有一片魂魄的重影晃动, 随后又被她融合在一起,灵魂随之抽搐,不能消停。 “他以前经常这样对你吗?”孟思思抿嘴,丁清沉默良久后,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是很懂你们凡人的某些感情,可自从入了凡间后,我体会了许多让人痛苦的情绪,现在……又多了一些。” 孟思思陷入了回忆:“‘林’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了,没有人不仰慕他,他是草木之首,世间万物都赖以他生存……你知道笙白长得好,但在‘林’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他那样一个好看的人,现在却变成了一把枯木,就连最后的灵气都要消失殆尽了。” “世人多是卑鄙的,欺善怕恶,利用我们的善良而伤害我们,逼迫我们。”孟思思伸手抹了抹眼角,她的眼眶有泪,可是哭不出来。他们生来不具有悲伤、痛苦这类难受的情绪,就连眼泪于她而言都是奢侈的。 “他也是利用‘林’的善,逼迫我走到了这一步。”孟思思朝丁清看过去,脸上不见过往活泼,满目皆是愁云:“我也终将会学会虚伪,也终将变成一个令人憎恶的坏人,对吗?” 丁清疼得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来在意孟思思说了什么,只是在听到孟思思最后一句话时,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她嗤地一声笑出,随后声音哑在了喉咙里,伴随着痛苦的呻·吟与嘲弄,丁清戳穿她的伪善:“你本就是个会骗人,会利用旁人的善良,而伤害别人的人。” 孟思思的脸色瞬间苍白,她惊慌失措地起身,看向丁清的那一眼藏了许多令人费解的情绪,就像是才看破自身般,不可置信地摇头离去。 她不敢再留下来了,怕留下来与丁清说得越多,就越失去自我,从而相信,她是丁清口中所说的那样。 她是那样吗? 她利用周笙白的信任,破坏他与丁清的感情,借机带走丁清的魂魄,就是为了能再看一眼‘林’。 她已经做下这些事。 杀人从不是他们的底线,抛弃本质的良善,染上自私的恶习,便已经破了他们的底线了。 七月中旬,周椿收到了上官家送来的一封信。 送信的人是上官晴瑛,或许上官家也知道周椿对上官晴瑛始终狠不下心断绝往来,这才只派她一个人前来。 上官晴瑛本去了西堂,从西堂尚未回到东堂,便被家中长辈于中堂境内拦路,交代了一些必须得她亲自告诉周椿的话和一封上官堂主亲笔所书的信件。 周椿已经连续找了一个月也未能打探到丁清的消息,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见过周笙白三次,每一次都是他从南堂边境归来,而后回到闭苍山庄翻阅书籍,隔天又再度离开。 周椿知道永夜之主的存在,她也相信这世道将乱,即将有大事发生。近来夜空频频出现落星,不安地叫人心中发慌,整日难免。 她知道周笙白去南堂碰了壁,他断定丁清的魂魄就在南堂境内,只是南堂上空被一些古老的阵法与咒法错乱了视野,周笙白无法破阵而入。 几次回来,他都是在闭苍山庄的书楼内寻找破阵之法,只要找到了或许可破的办法,他便会带着丁清的尸体再闯一次南堂。 西堂,与南堂联手,皆被掌控了。 在这种情况下,上官晴瑛的到来,让周椿倍感疲惫。 可上官晴瑛顶着烈阳就站在周家门前,周椿无奈,只能让人领她进来。 中堂可用之人不多,境内的捉鬼世家更是有不少因为周笙白娶了丁清一事,对中堂颇有微词。周家少了个女鬼,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能放在心上的大事,即便周椿出面,也没有几人尽全力去寻。 便是如此,周椿忙得脚不沾地。 她见到上官晴瑛时,已经两日没睡了,眼下乌青地靠在太师椅上,甚至没起身去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上官晴瑛自然也看出周椿身体不适,她先是沉默地在书房内给周椿点了一炷安神香,随后把清心的药包放在周椿面前,让她稍微舒适些,这才拿出了上官堂主让她带来的信件。 “这是叔叔要我交给你的。”上官晴瑛道:“阿椿,叔叔还有一些话让我带给你。” 周椿拿起信,拆开信封。 上官晴瑛道:“叔叔说,天将大乱,瑞兆频生,福祸相依,不破不立。” 周椿眉心轻皱,上官晴瑛继续道:“其实这些年,上官家的人一直在五堂中安插了自己的人,中堂……也有。” 见到周椿诧异的眼神,上官晴瑛立刻解释:“我们的本意并非是要窥探机密,伤害你们,而是叔叔有他的执念,他真正想窥探的,是天机。从十几年前,周姑姑带回周公子之后,叔叔便觉得自己窥探到了天机之门了,上官家的门内弟子,在外流浪多年,去寻找遗落在世间所有证明苍穹之上神灵的存在。” “多年前周公子饮下鼠血,化成了巨鸟飞走,大堂哥回去之后便被叔叔呵斥一顿,从此分派至西堂,直至现在都未归家。之前在北堂沧海城客栈内的试探,也是叔叔为了确定,周公子就是他想找的那个人。” “近来五堂之内并不安生,南堂封了边境,西堂祸事频发,其实在中堂你所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有些城镇一如西堂的仙水镇,冰封之后化成了人rou血川,鬼魂遍地,尸横遍野。北堂、东堂,亦不好过,我们终将会被一些黑暗的力量吞噬,唯有破开生死之关,才能避开。” 上官晴瑛抬眸看向周椿,眼神闪烁着坚毅的光:“我信叔叔,阿椿也可以信我们。” 从始至终,周椿都是沉默着的,她打开上官堂主给来的信,内有两张信纸。 ——永夜将至,天降异祸,周堂主需知,外患不除,民不聊生,你我需抱火同行。 这是让她暂时放下之前的芥蒂,先一致对外。 ——南堂有报,竹林阵重,高塔悬符,或有你想找的人。 周椿将信纸按下,心中震惊。 若非东堂从十多年前便将眼线安排至五堂之内,恐怕也无法得知这般消息,这样看来便可准确锁定丁清所在的具体位置,那只需打破南堂外的阵法片刻,或可带出丁清。 这真算是近一个月来,周椿听到的唯一一件好消息了。 周椿豁然起身,吓了上官晴瑛一跳,见她要往外走,上官晴瑛连忙跟上问:“阿椿,你如何想的?叔叔说的话请你慎重考虑,上官家绝无意与中堂作对,也绝对不是想要伤害周公子……” 周椿出了书房,脚下一顿,似是喃喃:“我要去找舅舅。” 她要把此事告诉周笙白,中堂无力破阵,周椿也不敢去找司家,此番丁清,唯有周笙白能救。 可周笙白已经有六七日不曾归来了。 周椿出了城,一路去到闭苍山庄,就坐在山庄的书楼门前等着周笙白。这一次周笙白回来得倒是挺快,子夜之后他便飞身入了书楼的第六层,周椿抬头见到黑影压下时,连忙朝楼上跑去,全程上官晴瑛都在她身边陪着她。 上了书楼,底下五层的书架凌乱不堪,已经被人翻烂,六层未点灯,几扇窗户打开,月光透了进来。 周椿与上官晴瑛方见窗外人影时,便被吓了一跳。 周笙白的状态很不好,他不论走到哪儿都带着丁清的尸体,他用一块长长的绢布,将丁清的尸体绑在了自己身上。丁清那张苍白娇小的脸就靠在他的肩头,这般燥热的天,即便是用符水符灰去护着,丁清的尸体也保存不了太久。 他长发未梳,双翼没有收敛,银色的月光倾斜于他的肩背上。窗边放着一口木桶,周笙白正对着月光画符,符咒化成了灰黑色的水,流入木桶之中。 他沉默得眼底再也装不下其他人的身影,即便书楼的六层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他也浑然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