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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弄堂是冷清和幽远的,但得华灯初上,此地便热闹鲜活起来。 白日里空着的藤椅、小板凳都坐满人,有的搬出蓝白条的帆布床,孙老五的父亲洗过澡,穿着汗衫短裤往上一躺,旁边搁一方凳,摆一紫砂壶大麦茶,无线电开着,手里摇着半新不旧的老蒲扇,仰面望一线狭长天空闪烁的几颗星星。沈家妈替梁鹂打扇,一起听无线电里嗯嗯呀呀。 一个小年轻也在纳凉,笑着问:“孙师傅,这出沪剧叫啥名?哭扯呜拉形容悲伤哦!” 孙师傅面上带着长辈的神气,高声数落:“这侬都不晓得?《碧落黄泉》,碧落黄泉里最有名的桥段,《志超读信》,沪剧大师王盘声唱的。小后生我不是说侬,要多读书,多看报,多动脑筋,否则跟不上时代,就要被时代淘汰!” 小年轻无端被数落,却也不恼,噶这老头子整条弄堂皆晓得,就这副腔调,倚老卖老。 “孙师傅吃西瓜,沈家mama侬也吃。”一个瘦高白晳的妇女嗓音软糯地走过来,梁鹂原都要困着了,忽然精神一振,这位阿姨身后、端着一盘西瓜跟着的,不就是乔宇么! 第玖章 孙师傅把方凳上的紫砂壶和无线电挪至地面,让乔宇将西瓜盘摆在那,沈晓军搬来一条长凳给乔母和乔宇坐,随手拿了块西瓜要走,沈家妈叫住他:“去拎一袋洋山芋土豆和葡萄干下来。” “我听乔宇讲来了个新疆的meimei。”乔母看向梁鹂打量着:“一看就是埃面那边的人,又黑又瘦。要变得水灵,起码得养个两年才来三可以。 她不由摸摸自己的面颊:“我老早去新疆之前,皮肤白的似奶油,如今回来七八年辰光时间,沈家妈侬看,还是粗糙、一点光泽都没。” 孙师傅噗噗吐着西瓜籽,嗓音含混:“也不看看自己多少岁数,还和十八岁比!” “他说什么?”乔母没听清,皱着眉头问。沈家妈忙打圆场:“你还是白,整条弄堂里无人能超过你。” 乔母依然很落寞地微笑着:“回不去了。”穿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她把一缕吹乱的鬈发慢慢捊至耳根后,月亮挂在晾衣竿上。 沈晓军拎个袋子过来,她道谢接过:“噶很重!”拆开袋口拿出一颗掂掂,笑道:“新疆沙土,种出的洋山芋又大又面,上海吃不到。”又拈葡萄干放进嘴里,点头道:“好的葡萄干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干,第一食品卖的葡萄干真不像样子,摸上去黏嗒嗒,吃到嘴巴里酸叽叽。正好明早熬稀饭摆些进去。” 沈家妈压低嗓门:“侬要吃也便当,让乔宇爸爸寄些来就是。”乔母轻喛一声:“婚都离脱,哪好再麻烦。更况我听新疆老同事讲,他又再婚了!” 沈家妈道:“我记得 77 年你们一齐回来探亲,他高高大大的、脾气很好,也有礼貌,帮衬着那你一家门忙进忙出,我们皆看进眼里,是个不错的人,哪能就离婚了呢?” “我也就对侬讲老实话,旁人包括亲弟兄皆不讲的,苦水自己咽到肚里。”乔母低道:“按政策规定,我要么忘记自己是上海人,和他带着乔宇在新疆一辈子。要么我离开他们,自己返城落户,当时姆妈一封封信催我回来顶替伊的工作,我能哪能抉择?我在上海长大,习惯大城市的生活,在新疆,风沙冰雹暴雪,蚊虫能咬死人,我又不吃牛羊rou,在毛纺厂三班倒十几年......” 她声音愈说愈低,近乎耳语了:“我和伊感情来得深,真的,人家皆羡慕,我要带乔宇回上海时,和伊抱头痛哭了一夜,相当生离死别了。可没办法呀,回上海是我想要的人生,还有乔宇,不管哪能我要带回来,刚回来时也烦恼,伊无法落户,分不到粮票,学也没法上。几个弟兄帮忙,日节才熬下来,幸得这几年政策有变,可以在学堂借读,但重点学堂还是进不去,只有慢慢来,就等伊满十六周岁,上了户口我才能松口大气。这些话我谁都不敢说,生怕人家鄙薄我舍弃亲人、自私无情,我也是苦!” 沈家妈握住她的手,劝慰道:“侬也勿要有思想包袱,上海去新疆支边青年有十几万,几乎每家每户皆有,谁不想回城呢?这是侬的抉择,没有对错,无论怎样我们能理解,政府也能理解,否则政策为啥会年年宽松,不要再胡思乱想,乔宇是争气,听说期末考试全班第一?” 乔母泪眼洒洒道:“我就帮伊讲,你在上海没户口,没口粮,没房子,没学籍,是在上海流浪的小新疆,和陈宏森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可以不努力、可以吃喝玩乐,未来不用忧愁,但你不行,你一无所有,你要置死地而后生,为自己打拼前程,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席之地。” “这话严重了!”沈家妈不赞同:“乔宇还小,侬不要给伊压力太大。” “没压力就没动力!”乔母还待要说,却望见陈宏森提着双耳小铝锅过来,陈母拿着堆叠的碗勺跟在后面,嗓门洪亮地招呼:“莲子百合银耳汤,来吃,来吃啊!” 乔母有些烦恼地笑道:“伊就是要跟我别苗头比高低,我请大家吃西瓜,伊就请吃莲子百合银耳汤,非高我一等不可。” 她自言自语,沈家妈佯装没听见。 梁鹂和乔宇挨坐着,她吃了一口西瓜,嫌弃道:“没有新疆的西瓜好吃,都是沙瓤,rou红汁甜,黑瓜子摊在太阳地里、晒干也可以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