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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蝉鸣 第11节

    宣峋与拉着她的手不肯松手,说:“我跟着卫大人送粮草来的。”

    想是他已经绶官,接了这么个差事,游照仪又问:“能待几天?”

    宣峋与失落的说:“至多三天便要返程了。”

    游照仪又细细的看了他好几眼,自二人家中一别,只在出城之时匆匆见了一面,细数起来已经一年多了,他真的长大了很多,比她高了大半个头,面容和她出京时见的没什么变化,依旧殊艳漂亮,也许是做了官的缘故,气质多了几分沉稳。

    宣峋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打仗了吗?受伤了吗?”

    游照仪说:“就打了一场,没有受伤。”

    宣峋与说:“我都听父亲说了,灼灼,你好厉害。”

    游照仪心说,那你还问,但没说出口。

    他便继续说:“我好想你,灼灼。”

    游照仪难得揶揄的说:“你不会自己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吧。”

    宣峋与道:“你走那天哭了,后来没哭。”

    游照仪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直接来找我的吗?去找王爷了吗?还有焦十安,她也在这。”

    宣峋与说:“我本来想跟着卫大人去找父亲问你在那,但是路上就看见你了,就来找你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得意,游照仪有些好笑,说:“那我带你去见王爷吧。”

    宣峋与说好,二人牵着手去到宣应亭的营帐。

    宣应亭也才知道宣峋与也跟了过来,见他进来便骂了几句他没有分寸,又问裴毓芙怎么样,宣峋与说都好,宣应亭才注意到他紧抓着游照仪的手。

    他思忖了片刻,试探性的问:“阿峋,你娘有没有和你说过为你选世子妃的事宜?”

    宣峋与闻言愣了愣,说:“阿娘问过我……”

    他有些讷讷的,宣应亭便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飞速的扭头看了一眼游照仪,说:“我说我喜欢灼灼,我要娶灼灼。”

    意料之中。

    对于宣应亭和游照仪来说,都是意料之中。

    第11章 欲上青天揽明月

    (3)

    自小,游照仪就对周边之人的情绪很敏感,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

    从她被母亲丢在游人如织布的上京城后,她就知道了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尽管她那时候只有六岁。

    饿了好几天肚子,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在不知道哪个角落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抱着手里的孩子从她面前走过去,一个妇人哭着在后面追,哭喊道:“不要,不要把她送走,她是我们的女儿啊……”

    又是女儿啊。

    她也是只是因为是个女儿,便被家里人无情的丢弃了。

    那个男人恶狠狠的说:“家里已经养不起了,还要养两个儿子,不把她送走我们吃什么?”

    于是她便想到母亲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喂弟弟吃饱,即便弟弟已经吃不下了,父亲还是会把吃的递到他嘴边。

    她便总是想,多出来的那些,能不能让她填饱肚子?

    因着先圣宣懿皇帝是女子,再加之她当朝临政之时中衢是最为鼎盛的时期,那时候男女几近平权,朝中女官女将屡见不鲜,可惜女帝天命不永,甚至没有子嗣便撒手人寰,由自己的二弟、当时的洛邑王宣应衷登基。

    宣应衷得到皇位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治国大才,而只是因为先帝走了,他便是长兄,才穿起了这身龙袍。

    他一开始也很害怕,怕自己治理不好这个国家,可先帝留下来的国家太好了,能臣太多,他不用做什么,国家依旧繁荣昌盛的存续着,他只是一个工具,填补那个需要宣氏后人坐上去的位置。

    所有人与他说话,第一句几乎都是,先帝如何如何,您便该如何如何。

    jiejie的阴影太大,大的他冲不破,走不出。

    于是他迫切的想要组建自己的势力,想要和群臣和百姓证明自己也可以,也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那些挥斥方遒的女将能让他想到jiejie、那些舌战群儒的女官也能让他想到jiejie。

    于是他便皱着眉头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群臣便逐渐知道了,当今陛下不喜欢女子掌权。

    于是这个隐形的规矩就这么弥漫开来,从上至下,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先圣宣懿皇帝留下的朝官体系,彻底崩坏。

    那个男人苦口婆心的对妇人说:“我又没把她丢了,我只是把她送到那个地方去,也有口饭吃,到时候万一有富贵人家把她带走了,对她来说也是好事啊。再说了,把她养大以后能干什么?还不是嫁出去?!”

    妇人依旧摇头,可在男人的威逼利诱下,她阻止的手还是动摇了。

    那个地方,有口饭吃。

    于是游照仪便跌跌撞撞的站起来,跟着那个男子到了丈八路。

    昏过去之前只拉着一个商贩的衣角,气息奄奄的说:“给我吃口饭就好……”她想活着。

    因为她沉默寡言的性格,一年来一直没有人来买她,但那个商贩从没说什么。

    后来被宣峋与看中,广邑王府带走了她,入府之后,她也能很快察觉宣峋与或是裴毓芙的心情,对自己的情绪,尽量的让自己能及时应对。

    所以对宣峋与喜欢她这件事,从她对男女之情有了概念之时,便已经预料到了。

    广邑王府把她养育成人,又教授了一身武艺,让她参军为官,这对她来说是根本没法报答的恩情,所以不管她喜不喜欢宣峋与,她都做好了要陪伴、保护他一生的准备。

    宣应亭闻言,看向了游照仪,显然是问她的意思,游照仪顿了顿,但还是首先说:“王爷,我只是一介孤女,怎么可能做世子妃。”

    她知道一开始裴毓芙是想让她给宣峋与做通房或是妾室,如果是这样便也好了,可如今怎么变成了世子妃。

    宣应亭说:“广邑王府战功太高,娶一个没什么背景的人做世子妃,未免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你也喜欢阿峋,以你升迁速度,几年之内,剑南铁骑中必有你一名,到时候也就匹配了。”

    她努力张了张口,想说她也喜欢宣峋与,可是还是没说出话来。

    死一般的阒寂弥漫了整个营帐。

    宣峋与还拉着她的手,等了一会儿实在等不住了,眼眶红红的说:“你不愿意吗,灼灼。”

    游照仪便说了一句从小到大说了无数次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宣峋与问:“那你喜欢我吗?”

    游照仪又闭嘴了,沉默了两息,宣峋与用力甩开她的手,跑出去了。

    宣应亭待宣峋与走了,才问:“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游照仪说:“我确实不喜欢世子殿下……”她努力过了,真的努力过想让自己喜欢上他,可是无论如何,她的心都是一潭死水,毫无波动,“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他的,真的,王爷,广邑王府对我恩重如山,自我七岁时跟裴王妃回来,我答应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保护、陪伴世子,我可以做妾室、通房,但我不能做世子妃……我如果做了世子妃,我便不能再上战场了,要在府中,像裴王妃一样……可我答应了,要替裴王妃走她要走的路,去到她不能去的地方,”这是游照仪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多的情绪,她低声重复:“我答应了。”

    宣应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好了,我知道了。”

    他不再提婚约的事情,挥手让她出去。

    站在营帐前缓了缓心神,游照仪便去寻宣峋与。

    很好找,他就没走远,蹲在帐子后面不远处哭,游照仪刚一靠近,他便扭头看她,眼睛湿漉漉的,都是委屈。

    他不死心,还想要再确认一次,抓着游照仪的手问:“你真的不喜欢我吗?灼灼。”

    游照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立刻崩溃的哭了,说:“可是我要你喜欢我!”

    游照仪把他抱进怀里,说:“有什么不一样呢,世子,等仗打完了,我相信很快就会打完,我就回去陪你,万一到时候你有了别的喜欢的人……”他狠狠的把她推开了。

    游照仪识趣的闭嘴,宣峋与焦虑的原地踱步,突然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眼泪还没擦干,就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游照仪短暂的顿了一下,忙说:“没有!”

    色厉内荏。

    宣峋与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脑海里一片眩晕,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

    一种难以名状的焦渴失心疯似的涌上来,不远万里前来寻她的欣喜全然化作当头棒喝,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用尽全力,只能让自己问出一句:“是谁?”

    游照仪不说话。

    她不说话。

    他幼年孤僻,所以一直寡言、平和,自有了游照仪后,虽然也不爱说话,但也较之幼年更为开朗,虽然被她和裴毓芙宠的有些娇气,甚至在她面前总是哭泣。

    可他一直都以为,游照仪也是喜爱他的。

    不管是有时候盯着他的脸,向他张开怀抱,帮他擦眼泪,对他好,难道不都证明了她的喜欢吗?

    可为什么到头来,她能给出的话还是那句,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又问了一遍:“是谁?”

    秋风萧索。

    到底是谁,他心中妒意磅礴,恨不得生啖其rou。

    混沌的脑子转了一圈,他终于颤抖着声音说出自己的猜想:“是不是……”他咽下一口津液,才敢说出那个名字:“周星潭。”

    游照仪微微瞪大了眼睛。

    幼年的自己站在广邑王府门前的风雪中,对着他说:“看吧,没人会真的陪着你。”

    那年在赫明山上被周星潭打败的自己也站了出来,面无表情的说:“你输了,灼灼在看他。”

    一种恐慌感在他的大脑里迅速蔓延,他害怕地想要逃跑,身子却被牢牢禁锢在原地,陷入黑暗的沼泽中。

    意识被抽离,灵魂被肢解。

    她怎么可以这样。

    要死掉了。

    宣峋与太了解她了,正如她了解宣峋与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人便只消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她也习惯了在他面前知无不言,还没学会撒谎。

    耳边突现争鸣之声,宣峋与从她腰间拔出一把匕首,面无表情的说:“我去杀了他。

    ”

    疯了,她不明白一向安静、平和甚至爱哭的世子怎么突然变得喊打喊杀,连忙拽住他,说:“别去!”

    这句话宛若一个定身符,把宣峋与定在原地,他转身对着她平静的微笑了一下,说:“灼灼,你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