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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一言

    凛冬迁至的时候,九华山上已被白雪覆盖,雪后的天空广阔浩渺,寒梅吐着心蕊持雪而开。难得的出晴,散漫的阳光穿透云层,照的树下那袭广袖长襟如同薄雾般迷蒙。

    楚蓝趴在窗台上,看着顾云泽把一堆彩色的糖纸折成了纸鹤,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挂在了盛满了梅花的枝头上,他这样重复了约莫几十次,那些彩色的糖纸才逐渐从雪地上消失,统统变成了挂在枝头上的纸鹤。

    那是前段时间顾云泽带他去集市买的,一开始他没当回事,只以为是顾云泽可能喜欢吃糖,直到他看见对方把买来的糖都分给了孩子吃,自己则留下了所有的糖纸,他才恍然想到什么。

    有些人,即便是擦肩而过,也会在生命的长涯中留下无法忘怀的色彩。

    自从昆仑学满而归之后,顾云泽几乎每年都会做与今天相同的事情,收集糖纸保存好,等着逢年寒梅盛开的时节,再把它们叠成纸鹤一一挂上。

    那段童年最真切美好的回忆一直被他珍藏在内心的深处,每当风过枝头,纸鹤无声晃动,那份期待与故人重逢的心情就会尤为迫切。

    “我们会再见的。”时间的长流早已模糊了苏灵郡孩童时所有的眉眼,但他还是清楚的记得他曾站在树下对他的诺言,一字一句,言犹在耳。

    眼前逐渐浮现出故人的脸庞,顾云泽站在树下,对着盛开的梅花微微浅笑,楚蓝撑着下巴,轻哼着小调,把目光望向了浩远辽阔的天空。

    四天空寂,幽静中,仿佛万物俱息,阳光从天宇倾泻,顾云泽转过脸看向了楚蓝,沉静的眸中此刻仿佛散发着微光,他问道:“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你这说的像什么话?我又不是要死了,”楚蓝停止了哼唱,别过了脸,“我才不信这些小孩子的把戏。”

    “试试吧,会很灵的。”顾云泽对他道。

    楚蓝看了他一眼,目光坚定不移,摆出了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不试试吗?”看到对方的反应,顾云泽眼里流露出了无奈的光,他伸出指尖,轻轻点了一只纸鹤,那只纸鹤便仿佛活了,抖擞着翅膀,欲要飞起。

    “在我还没有开始修炼术法时,这些‘把戏’就是我长时间的信仰和支柱。”他凝视着那只飞起的纸鹤,目光流转,接着道,“去年彼时,我以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向神虔诚的许愿,我也以为,我此生不会再遇到能够让我感受情是什么东西的人了。”

    顾云泽极少会说自己过往,是以他每次开口时,楚蓝都会安静认真的听他诉说着自己的曾经。

    “你是我的始料未及,”顾云泽抬头,那只纸鹤落入了他的掌心,极为乖巧,“感谢神明让我遇见了你们,让我有生之年还可以触碰到那些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冬日的微风荡漾着柔柔的阳光,他的话音很快便消散在风中,只剩余味徘徊。

    “顾云泽,”良久的沉凝,楚蓝终于开口,他依旧趴在窗台上,撑着下巴,目光游离,“你会后悔认识我吗?”

    几乎是想也没想,顾云泽毫不犹豫的回答:“不会。”

    “为什么呢?你这么在意苏先生,如果不是我,你本该带回九华山的是他才对。”楚蓝没有看他,眉间沉郁顿挫,“你们错过了二十多年,你就这么甘心再错过一次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似乎意识到了对方的情绪低落,顾云泽转身走进屋子,站到了他旁边,“他和阿姐一样,是亲情,得之,我幸,失之,我命。[1]”

    屋外的纸鹤在风中摇晃,楚蓝悯默许久,忽然有点委屈的问道:“那……如果有一天你拿不起避寒剑了,到那时候你会不会怪我?我听李邺师兄说,你一旦被感情所控,就再也拿不起避寒剑了。”

    顾云泽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移到了旁边,良久的无言后,他终于开口反问道:“那你觉得,现在是我在控制避寒剑,还是避寒剑在控制我?”

    他言罢,手掌向上摊开,只一瞬,有流光闪过,避寒剑在他掌心迅疾凝成。

    压骨的寒气让屋外的雪气都为之一顿,顾云泽收手,把剑置在旁边桌上,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难道不是你在控制避寒剑吗?”楚蓝看着那把光泽闪烁的剑,沉凝了一会,转念一想似乎有所不对,转口又道,“好像也不全是……如果一个人,因为一把剑而割裂了自己的情感,那应该算剑在控制着他吧。”

    “我从小到大,因为避寒剑,被束缚了太多太多,你们所谓的剑圣,不过是九华山的傀儡罢了,”顾云泽收剑,把手中的纸鹤轻轻放在了楚蓝的掌心,“其实对他们而言,只要足够强,足够听话,任何人都可以做玄清剑圣,这点道理我从小便懂。”

    听见顾云泽第一次毫不掩饰的说出了内心所藏,楚蓝有些许的惊诧,但这样的感觉很快便被另一种感情所压下,他垂头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纸鹤,忽然对顾云泽露出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容:“那我也向神明许愿,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挣脱这个束缚,希望我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分离!”

    他说的直言不讳,让顾云泽有些许的愣怔,这样的诺言,好像有些沉重……

    “你笑什么?”看到了对方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楚蓝凑过去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生生世世跟我在一起你不会觉得腻吗?”顾云泽忍俊不禁,忽然转口问道,“你是不是怕我死了,就没人保护你了?”

    这是楚蓝第一次看见他开玩笑,那种笑容,仿佛是初春时节,冰雪微融,又好像是寒冬的冰层碎裂,紧接着有温柔的春风拂过,真切的恍惚。

    “顾云泽,”他噘嘴,微微挑起了一边眉,“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因为想让你保护才会那样说的?”

    “嗯?难道不是吗?”顾云泽假装不知情的对他道,“这可是某人自己说过的话。”

    “我说过这样的话?”楚蓝眯起眼,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全然不觉自己在哪里说过这样的话。

    “在洛阳的时候,那日正好是中秋节,你非要与我喝酒,然后你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顾云泽噎了一下,旋即转过身,眼神不自然的看向了院子里的梅树,那上面还挂着纸鹤,是他一只只折好了挂上去的。

    “来吧,许完愿要挂上去才会灵验。”他言罢,撩袍走了出去。

    “诶?你怎么不把话说完?!”楚蓝追上去,只觉得顾云泽有些莫名其妙,“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难道你那天对我表白了?”

    “……”顾云泽斜睨了他一眼,岔开了话题,神色开始慢慢凝重起来,“我明日要去墨云观处理事务,你——”

    “我明白,我懂!”楚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竖起两根手指对准了天空,“我发誓,这回绝对不乱跑。”

    “……”顾云泽冷色看了一眼他竖起来的手指,半晌无语。

    楚蓝顺着他的目光也朝自己的手上看去,这才发现还少竖了一根,连忙又补上,大言不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知道了,”顾云泽的表情更加严肃,他转身走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补一句,“小人,你准备好明日随我一并去墨云观。”

    楚蓝:“……”

    自从上次下山白嫖被逮到,顾云泽就再也没有让他离开过自己的视线,好像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对方就又会做出什么有违门规的举动来。

    好在楚蓝这段时间里也算乖巧,没有多生事端,但即便如此,顾云泽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带他去墨云观处理事务。

    楚蓝就差没把我不喜欢墨云观写在了脸上,结果在顾云泽三番五次的拒绝之后,也只能悲愤交加的跟他去了墨云观。

    连着三日的马不停蹄,等两人到墨云观时,已是满面风尘。

    “见过顾仙长,掌门已经吩咐过了,请跟我们来罢。”

    在门外迎接的是墨云观的弟子,他们彬彬有礼的把两人请到了大殿。

    尚未到达绝尘殿,便听见大殿中传来的争吵声,吓得其他路过弟子一哆嗦,统统加快了脚步,赶紧离开了这片“不祥之地”,以免多生事端。

    激烈争吵声不断从大殿里传来,楚蓝激动的一阵乱抖,好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吵架了,想起以前听街坊邻里的市井吵架,似乎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他还经常凑热闹挤进去看。

    八卦的心在这一刻再也按耐不住,他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急不可耐的想要听那两人吵的什么。

    “三从四德被你吃了?!”

    “君子六艺被你吞了?!”

    “你胡搅蛮缠!”

    “你颠倒是非!”

    “我说了,他不在我这里!”

    “胡说!一定在你这里!快点交出来!”

    听声音,应该是一男一女在吵架。楚蓝心里一咯噔,忍不住想到:难道墨云观真的是个拐/卖男人的窑/子?还是被拐进来的男子,家里人找过来了?

    他正在后面胡乱猜测着,前面领路的其中一位弟子却终于按耐不住性子,神色为难的示意好友要不要去提醒薛掌门,贵客来了。

    然而旁边弟子脸都拧成了苦瓜,害怕的摇了摇头,小声对同伴道:“还是别了吧,掌门最近被那个丫头烦的天天没有好脸色。”

    “那……那这可怎么办?”那弟子小心翼翼的撇了顾云泽一眼,然后迅速挪开了目光,“来的人怎么说也是顾仙长,可不能怠慢了贵客,而且掌门不是说,等顾仙长来了,就把他请到绝尘殿吗?可现在……”

    “罢了,”同伴摇头,“我去吧。”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大殿中传来了一声怒斥:“滚出去!墨云观不欢迎你!”

    顾云泽神色一沉,微微皱起了眉头,对两位弟子言道:“你们先下去吧。”

    “啊?”他们愣了一下,似乎是不太好意思,但想了想后还是躬身作揖的离开了。

    楚蓝吓得躲在了顾云泽身后,小声嗫嚅:“我、我就说吧……他可吓人了,当初把我一路拖回了墨云观是真的一点没心慈手软。”

    “不必担心。”顾云泽安抚道,“等他先处理完自己手边的事情,我们在找他吧。”

    他言罢,转身要往旁边的殿走去,然而他刚走出两步,便听见大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撞开了。

    “薛锦铖,你今天不把我哥哥交出来,本姑娘是不会走的!”说话的是个容色清丽的女子,双眼澄澈,发上缠着流苏,一动起来便簌簌作响。

    她踉踉跄跄的被人从里面推了出来,差点从台阶上直跌了下去,幸亏她身手极好,眼看大殿的门要再次合上,她足尖一点,翻身一脚踹了上去,震得木质的朱漆大门轰然崩裂。

    楚蓝目瞪口呆:“这……这可是正殿的大门。”

    顾云泽:“……”

    “泼妇!真是泼妇!”里面的人被气的口不择言,“旻严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女儿!!你真是把你爹的脸都丢光了!”

    “少拿我爹说事,你什么时候把我哥哥交出来,我什么就走,别跟本姑娘装蒜,说什么人不在你这。”女子叉着腰,睁着一双纯澈的眼睛,往门里不屑的一瞥。

    “呵,神祭真是一把好手,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弟子。”里面说话的是个男子的声音,显然他被气的不轻,每句话都带着nongnong的讥讽,“早就说了,你要找的人我根本就不认识,更别提在我这里了,你若是再敢拆了我墨云观的门,就别怪我把你扔出去!”

    “呵,”女子闻言也是嘲讽,“你可别在这包庇你那不争气的弟弟了。我来之前仙君已经交代清楚了,哥哥那日为了救薛景阳,不惜违反门规也硬要带他回墨云观,你的意思是堂堂一界之君的逸尘仙君会说谎?”

    “说不说谎我可不知道,”薛锦铖忽地笑了起来,“你在这撒泼倒是真的。”

    “狡辩。”旻紫玥轻嗤,“你弟弟受了重伤,我哥哥也中了毒,两个人根本跑不了多远,肯定是来你墨云观了!”

    她话音方落,顾云泽脸色倏地一变,打断了两人的争吵:“你说苏灵郡怎么了?!”

    一语出,大殿里陷入了安静,两个吵架的人不约而同的回过头,这才注意到台阶下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

    这……这两人什么时候来的?旻紫玥跟薛锦铖大眼瞪小眼的愣了半天。

    “我问你苏灵郡怎么了?!”那样充满杀气的一句话,仿佛利刃出鞘,压的台阶上的两个人又是一惊。

    “没,没什么,哥哥只是被……”旻紫玥有点仓促的想要解释,但看到对方的神情,她还是选择换个谎话来打发,“被……被……”

    只是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样的谎话才不会露出破绽。

    “是不是六道盟做的?”然而顾云泽似乎不想再听她把谎言组织好,随即转身就走了。

    楚蓝愣怔的站在旁边,眼里闪出了异样的光,看得人心里不由一冷。

    顾云泽身形一转,几乎是一瞬就消失在了楚蓝的眼里。

    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大的反应,等两个人瞪完眼时,楚蓝也已经跟着顾云泽的步伐跑走了。

    但是既不会术法也不会武功的他跑的实在太慢了,是以,他刚出了仙林山庄,不仅连顾云泽的影子没捕捉到,甚至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墨云观的路错综复杂,若是没人领路,便极有可能走进阵法机关里。

    “顾云泽!”他颓然的蹲下身,眼里有光泽隐隐约约的流露出来,“死骗子死骗子!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你怎么能丢下我!”他越想越委屈,便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蜷缩着抱住了双膝,小声的啜泣,“呜——”

    然而他刚哭了没两声,便感觉到周身突然多了一股冷气,紧接着,有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若是再不过来,我就不带你了。”

    楚蓝一抬头,只见顾云泽正弯着腰对他伸出了一只手,神情也没有了方才的犀利,只是看着他,淡淡的说道:“看什么,还不过来?”

    “你、你不是……”楚蓝哽咽着,吸了吸鼻子,没有把剩下的话讲完。

    “是什么?”顾云泽拉住了他的手腕,微微用力,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楚蓝抹了一把眼泪,露出了明亮清浅的眸子,扭扭捏捏的问他,“你既然把苏先生看的那么重,那干嘛还要回来找我?你跟他好去算了。”

    顾云泽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好笑又无语,楚蓝的五官生的标致,虽没有那么惊艳,但他的眼睛却是极好看的,笑起来时眼波潋滟,哭起来时又梨花带雨,尤其是现在,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他的眼眶微红,让人看着便觉得心疼。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只是把他当做仅存在世的唯一亲人,跟你是不一样的,”顾云泽替他擦掉了眼角的泪痕,温声道,“我知道你追不上我,所以我就在这等你,等你追上我了为止,如果你追不上,我就不等你了。”

    “不等我?”楚蓝瞪眼,不服气道,“为什么不等我?”

    “因为我要回去找你,”顾云泽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

    “走去哪?”楚蓝破涕为笑。

    “去找薛景阳和苏灵郡,”顾云泽凝视着前方,眼神在沉静中一分分变得冷漠锋利,“还有六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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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徐志摩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ps:顾剑圣已经逐渐开朗,性格上跟前期比起来会存在一定的转变~楚公子和剑圣都是高甜,还请大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