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27节
“夫人!” 杨婉闭上眼睛,“不要在我眼前杀人,没必要,能无罪地活着就活着,邓瑛对你们来讲也就是个普通人而已,不是神,不要这么迂腐,你们的心他和我都知道。” 她说完睁开眼,提裙走下台阶,走到张洛面前,沉默了须臾,向他伸出双手,“来吧,带我走。” 张洛低头看向杨婉,她看起来已经疲倦至了极,眼眶发青,发髻散乱。 “你要认输了?” 杨婉笑了一声,“差不多吧。” 她说着抿了抿唇,“你会让我去看他一眼吧。” “你觉得呢。” “好吧,你不会,不过也没关系,反正都在一个地方,我挺安心的。” 张洛用刀柄压下她的手,“杨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不要。” 张洛道:“我还没有说是什么机会,你就拒绝?” 杨婉望向张洛,“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受你管束,然后你就替我担待是吧。” 张洛没有出声。 杨婉笑着摇了摇头,“张洛,反正我活不成了,我跟你说一句放肆的话吧。” 她说着吞咽了一口,反手指向自己,“我的喜怒哀乐,你一辈子也不会懂,也配不上。” 张洛额上鼓起一道青筋,“杨婉,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放肆的女人。” “女人怎么了。” 杨婉打断他,“我也是个人!你见过周丛山,见过黄然,见过邓瑛,他们哪一个不比我放肆,我和他们一样,也是愿意让骨rou落地,为后世铺路撑冠的人,从今日起,你不准再看不起我。” 张洛摁刀的手捏握得关节发白,“再等半个时辰!” “大人……” “我说再等半个时辰!” 杨婉怔了怔,“你不想赢我吗?” 张洛道:“我就不明白,我张洛为何要沦落到跟一个女人斗,还要让这个女人看不起。我在你手里输了三次,我都没看明白我是怎么输的,这次就不管我是输还是赢,我都想再看明白一点,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话音刚落,东公街上响起了马蹄声。 杨婉抬头朝前面望去,只听杨伦的声音传来:“有旨意!” 杨婉听到这么一声,禁不住朝后退了两步,一直强抵在胸口的那口气猛地涌出口鼻,她顿时有些站不住。 覃闻德忙扶住她。“夫人……” 杨婉摁着胸口喘息了几口,抬头朝张洛看去。 张洛望着她道:“真厉害,只不过,你和邓瑛为了这些人,值得吗?” “你为了陛下值得吗?” 张洛猛地一怔。 杨婉喘道:“想明白了,你就会和我们一样痛苦。” 第112章 杏影席地(九) 你和邓瑛,谁读书比较…… 是时,杨伦的马已奔至清波馆门前。 锦衣卫与东厂厂卫皆让道两旁,张洛也下了马,馆内外的人顿时跪了一地,杨婉也忍着乏从覃闻德怀中挣扎起来跪下。 杨伦下马扫了一眼众人,方看向张洛,“明旨还没下来,我这里是一道口谕,命你即时回宫。” 张洛叩道:“臣领旨。” 众人皆随张洛起身,唯有杨婉腿还在发软,踉跄了一下,差点朝前跪下去。 杨伦忙上前搀住她,抬头对张洛道:“你怎么伤的她。” “我没有伤她。” “没有伤她她怎么这样!” “好了,哥。” 杨婉摁住杨伦的手臂,“我是吓的,把腿吓软了。” 杨伦骂道:“你都成猴儿窜上天了,你还知道怕啊。” 杨婉听了这一句,竟觉得很有意思,“什么猴儿窜上天,你说话真是越来越没谱。” 杨伦低头看着她的腿,“真没被他伤着吧,别怕他,你直说,哥给你做主。” 杨婉摇了摇头,“真没事,他们都没碰我。” 她说完冲张洛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走。 张洛翻身上马,临去时又低头看了杨婉一眼,平声道:“邓瑛我会按律来审,你有没有什么话跟我说。” 杨婉听他这么说,倒是点了点头,收住笑松开杨伦,朝张洛的马下走了两步,“有。” 张洛勒住马头,“什么话。” 杨婉抬起头,“不管你怎么审他,求你保全他的衣衫。” “你就求这个?” “嗯,其实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我……” “你有。” 他忽然打断杨婉,“今日你也算救了我一命,你求我的这件事,我答应你。” 他说完,没有再给杨婉说话的余地,反手打马,带着北镇抚司的人撤出了东公街。 街道一下子便空了,漆黑的道路看到不尽头,风扑面而来,夹着淡淡的春草香气,东厂的封条伶仃地挂在门上,被覃闻德一把扯了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所以历史有改变过吗? 贞宁十四年春天,皇帝病了,邓瑛在狱,一切和《明史》记载的一样。 但人心的缝隙就像一架巨车的关节骨缝一样,偶尔响那么一声,便能抖落无数的尘埃。 杨婉没有想过,张洛竟然真的会答应她,正如张洛自己也没有想过,他会愿意在诏狱里,给一个“罪奴”尊严。 “好了别看了。” 杨伦伸手抵着门,“现在没事了。” “是啊,总算没事了。” 杨婉收回目光,抬手理了理衣衫,回头对杨伦道:“殿下也没事吧。” “没事,不过下一次有什么事,你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杨婉弯眉一笑,“你要是知道我拿殿下去冒险,来救这些学生,恐怕想杀了我吧。” “你……” 杨伦又好气又好笑。 “你教殿下说那些话的时候,当真不怕陛下迁怒他吗?” “怕呀。” 杨婉望着杨伦,“他是君王,生死一念之间,这一念就算我们能拿捏七八分,仍然有两三分的变数。不过这已经是我能想到最有把握的办法了,对陛下和殿下都好。” “怎么讲?” 杨婉看回馆内,“陛下未必想杀这些人,只是他没有赦免他们的理由。易琅是他的儿子,他代这些人受过,就给了陛下一个台阶。而且陛下……应该也想替自己的后代,在这些年轻人心里博一个好名声吧。” “哼。” 杨伦哼笑了一声,“名声是好,罚了三年的俸呢。” “三年?这么久。” “是啊,你们怎么过啊。” 杨婉笑了笑,“邓瑛那样都能过,我们有什么不能过的,你放心,我有钱不会找你要。” 她说完走进门内,对众学生道:“好了没事了,你们回去吧。” 那个年轻的学生怯怯地问道:“jiejie,我们……还能参与今年的春闱吗?” 杨婉冲着他点了点头。 “能,要好好考,要看什么书,只要清波馆有的,你们都可以拿去看,要找不到地方吃饭,也可以来馆里吃。虽然我今日就要回宫了,但掌柜的会帮你们张罗。” 她说着看向周慕义,“邓瑛打了你二十杖,调养起来是比较难,你在京中请医用药的钱我包了,好好治伤。听邓瑛说,你写得一手好文章,那就不要老是骂人,多看看百姓,多关注关注民生,周先生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你被人利用,枉送性命的。” 她说完这句,朝后退了一步向众人行了一个礼,抬头提声道:“邓瑛侵吞学田一事,的确伤到了书院,也伤到了你们,他偿还不了的,我尽力来还,还请你们记住,我求你们的事。” “jiejie……谢谢你,我不会再骂邓厂督了。” “我也不会了……” “我也是……” “我也……” 众人皆附和,杨婉亦有些动容,她含笑点着头,“我知道了,回去吧。” 她一面说,一面用力将身后的门大推开,学生们互相搀扶着走出清波馆,店中的伙计们纷纷提着灯笼去送。 杨婉靠在大门上望着这些人的背影,对杨伦道:“欸,你和邓瑛读书那会儿,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啊?” 杨伦走到杨婉身旁抱臂靠下,“我可没那么蠢。” 杨婉笑了笑,侧头又道:“那你和邓瑛,谁读书比较厉害。” 杨伦沉默了一阵,方不情愿地吐了一个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