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忽然想起, 肖珏枕着她双腿睡了一觉。还有他那疲倦的脸色, 难道是受伤了? 越想越有可能, 那股nongnong的柑橘甜香, 也是一处疑点……公子珏身上从来都不曾有什么香气, 今日倒是反常,刻意得很, 只可能是一个原因,他受伤了, 用熏香来掩盖血气儿。 ——不过, 云意姿觉得他看起来也没怎么虚弱,生龙活虎的,后面还用那种眼神吓唬她,云意姿便不太想管,转头就不放在心上了。 她褪下缠臂金, 旧十胱 (jsg) 放进箱子里。余光扫到薄薄一张纸,那是聂青雪的奴契,之前周昙君交到她的手里,便随手放到了一边。 云意姿折了折, 用一个妆奁装好。 前世她从周国陪嫁,并没有带什么东西,全部家当,也就这一个箱箧罢了。 里边不外乎是多年攒下来的份例,已有几个鼓鼓的荷包,想来以后哪怕出了宫,也能用这些银钱养活自己。剩下的就是衣裙,已不时兴的绸缎,从前搜集的一些小玩意儿诸如花种、偶人、平安符之类。 往底下翻,竟还翻到了昔日周洲留下的一些书卷,封页微微泛黄。 前世她识字不多,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后来得人教导,慢慢地认多了字,这些书反而不见了去向。 她拿起来一看,多是些怪谈轶事,还有几本兵家奇书,里头有一些行草批注,分外狂乱,大约是周洲的笔迹。 再翻几页,却见着风格截然不同的正楷,写在狂草之下,仿佛与之一问一答一般。临到最后,就连那行书也被带得削去了几分尖锐,显得平和起来。 正楷下笔沉稳,分明是男子笔迹,与周洲多作辛辣诙谐的评判不同,大多是以平和包容的语气,客观阐述看法,许多都有理有据。云意姿的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却是停留在年幼的视角…… 一个脾气很好,爱穿白衣的郎君。 堂堂女将,巾帼公主,地位崇高而万民爱戴,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臣,这个疑问曾经困惑云意姿多年。如今从这字里行间,大概就能窥得一二了吧。 云意姿正要合上箱笼,又被缠臂金的反光晃了下神,突然良心发现了起来。 好歹收了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如果连人受伤都不管不问,到底太过薄情寡义。她叹了口气,明日便去司药司买些金疮药,与几本兵家书籍一同,托人送到小榭去吧,反正放在她这儿也是无用。 翌日,天还没亮,周昙君就叫雁归来传云意姿,在佳人阁里又是砸花瓶又是训话,发了好一通脾气,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她因佟荷之死震怒,关于越嘉怜宗姬二人的处置,亦是她与王上商讨以后所做的决定。 那毒.药来源蹊跷,河安伯府上为何会有那样阴损的东西,立刻便让王上对越家存了疑心,命人暗中去查。 周昙君训斥云意姿,多有迁怒的成分,责怪她未能及时察觉歹人歹意,叫自己平白损失了一枚大好棋子。 云意姿跪在地上,默然不语,脸色十分歉疚。 周昙君沉吟良久,方冷声道,“罚你从今日起,辰时起身,到渭水边收集柳叶上的露水,每日需得集满一瓶,才能歇下。” 正好,虞夫人说近日舌燥内炽, 旧十胱 (jsg) 她也可用这清露煮茶奉上,尽一份孝心。 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公主何时变得这般宽仁了!听得这么个决定,亲眼目睹佟荷死状,吓得做了好几天噩梦的周嬷嬷忍不住低声道: “罚得轻了,娘娘实在是偏宠云氏。” 周昙君嗔怒地看她一眼,“人死都死了,还能如何。难道要本宫罚她进掖庭,给佟荷陪葬不成?” 她身边可用之人捉襟见肘,又接连折损两名媵人,定使得人心惶惶。初登后位,只怕有人借用此事大作文章,若是再发落一个云意姿,她身边当真是无人可用。 周嬷嬷遂沉默下来,不再言语。她们公主一向只按性子行事,脾气古怪。 若是她铁了心想偏袒护着云氏,就算自个儿磨破了嘴皮子都是没法说动的。 周昙君自顾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又慢声道,“好在,不日周国使者就要进京,倒也略微缓解了本宫的忧思。从哥哥的传信看来,这位使者乃是他最近封的一位将军,出身临安檀氏,貌似,还曾与本宫那位姑父有血缘兄弟之亲,名字叫什么……檀望善,” 周昙君拧眉,“对了,本宫隐约想起,底下可是有个媵人,曾在姑姑的身边侍奉过?” 雁归无奈,公主的记性还是这般潦草,不过倒也不能怪她,公主小时候因一场大病,被先国主寄养在乾坤谷中,十三岁才重新回宫,那时周洲已逝去两载,公主实则并没见过她这位姑姑,自然也不会关心具体,遂提醒她道: “正是云氏。” 周昙君讶异挑眉,半晌“哦”了一声,看向云意姿,“本宫瞧着年龄确是相仿。你既然在姑姑府中待过一些年岁,与那檀望善应当相识吧。再过几日的百国宴,云氏你,便与本宫一同出席吧!” 云意姿微微诧异,“回公主,我与檀……檀小将军并不相识。” 说谎,其实她认识檀望善。 印象里总是穿个开裆裤跑来跑去,明明出身书香世家,却对刀枪棍棒很感兴趣,常常与还是世子的周桓公来缠闹周洲,要她带他们上山捉兔、下水摸鱼。 那个时候她无事可做,就捧着个花盆看着他们打打闹闹,或等周洲将孩子们聚集起来讲故事时,乖乖搬一个小板凳坐着,认真聆听。 随着炒菜的香气飘来,白衣郎君抄着菜勺走出,一声“开饭了”,寻常的一天便落下帷幕。 可是这一切随着周洲身死戛然而止,那个满身文士气息的驸马——檀望和也因此受累流放,檀家逐渐没落。 童稚时的欢声笑语,如今已离她非常遥远。 没想到这个檀望善,如今竟然当上了将军,还做了出席百国宴的使者,倒是造化弄人,云意姿心中感怀,周昙君却是 旧十胱 (jsg) 不满她有推拒之意,柳眉倒竖: “让你跟着就跟着,哪里来那么多废话。行了行了,本宫要睡个回笼觉,你们暂且都退下吧。” 她掩口打了个哈欠,睨了一眼雁归。 雁归会意,将一个羊脂玉瓶递到云意姿的手上,低声道: “公主说,她睡醒之前,要见到瓶子是满的。” “……” 云意姿只得认命,起身走出佳人阁,往渭水而去。 收集朝露,倒是风雅之事,云意姿袖中揣着羊脂玉瓶,缓步来到银带一般的渭水之畔,微风拂过脸庞,带着早春清晨独有的湿意。 此时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垂柳依依,淬落黯淡天光。 云意姿来到一株垂柳之下,将羊脂玉瓶握在手中,不经意侧目,便见一名侍内缓缓行来,身上所穿服饰,与大显的侍内略有不同。 她隐隐觉得眼熟,再看一眼,忽然浑身一震。 ——宛须? 看清他衣袍纹路,正是梁国的腾蛇图腾,还有他脸上那道伤疤,绝不会错认,这张脸,哪怕化成灰她也认得。 云意姿的神情如同见了鬼一般。 试问,在异国他乡遇到一个穿着梁国服饰的侍内,还是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熟人,现在活生生地朝自己走来,如何能不惊惧? 回忆如同潮水漫过,这一刻有种荒谬的空间错位感,云意姿脚步如同生了根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宛须! 这是一个像提线木偶一般的卫士,只听梁国之主,梁怀坤的号令。 这个人,前世是梁怀坤最得力的助手,亦是他的帮凶,是他,将要逃跑的云意姿抓到了梁怀坤面前,害得她被那个可怕的疯子生生挑断了脚筋,生不如死。 后来云意姿隐忍蛰伏,用计离间,让梁怀坤以为宛须背叛,亲手将这个愚忠的卫士处死,这才让她出了一口恶气。 可是,宛须不应该在千里之外的梁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出现在这里,又意味着什么? 耳边忽然传进水花扑腾之声,云意姿脸色一僵,屏息转身。 原来,有人在渭水边钓鱼。 垂柳拂下,灰白色的天边跳出一线金光,朝阳初现,一时间金芒洒落大地,落在柳叶、斗笠,还有蓑衣下那一截雪白的袖。 嫩绿的柳条分分缕缕,遮挡了那一席蓑衣,才叫她一时间,未能察觉此人的存在。 一只苍白、隐隐得见青筋的手,缓缓抬起,将头上斗笠摘下,顿时乌发滑落满肩,他微侧过身,露出一张斯文俊秀的脸来。 这是一个生得无比斯文,举动无比优雅的青年,他仰起脸,噙笑,对立在不远处,脸色不明的云意姿缓声说道: “女郎在此久久停留,可是迷了去路?” 身患痨病令他说话有点中气不 旧十胱 (jsg) 足,却又因这一分不足,渲染出近乎温柔的语气,诡异到令人手指蜷缩。云意姿想要镇定,身体却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羊脂玉瓶掉落在地,噼啪碎成碎片。 她却无暇顾及,巨大的震惊将心神冲击得七零八碎,一时间,乱如狂风吹絮,汇成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将她吞没。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机见到这个人。 梁怀坤。 62. 百国宴(10) 女郎可有婚配?…… “主公, 此女可是冲撞了您?” 宛须上得前来,声音微寒。 云意姿猛地回神。 面前之人,乃是十年前的梁怀坤,并不是那个被她驯化后的梁怀坤。她不能把控他会做出什么, 在他尚未开口时, 敛去所有真实的情绪, 装出一副小心翼翼的脸色: “未知贵人在此垂钓, 奴婢失礼。” 梁怀坤久久地凝视着她, 忽然, 唇角微勾。 “无妨, 寡人不过是兴起至此, 天既已亮, 寡人也收获颇丰, 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云意姿往他的鱼篓里看了一眼,空空如也, 她不禁眸底一凉,哪来的收获颇丰? 梁怀坤轻笑一声: “女郎这是不信寡人?” “寡人与女郎相见在这美妙的晨曦之中, 难道不是一桩收获么。对于寡人来说, 无论钓上多么肥美的鱼儿,都比不上与女郎相遇的这一刻。” 云意姿听着他这一席如同表露心迹一般的话语,内心逐渐平静下来。这个人同前世一样风流浪荡,她所需要做的,就是与他早早撇开关系。垂目,福了福身,“奴婢弄砸了主子交代的事儿,怕是不能久留。” “当心,” 梁怀坤忽然抬手, 捉住了她的手臂。“女郎是来采露?”他盯着她脚下的碎片,忧愁叹息,“可惜,怎么就摔碎了呢?” 云意姿浑身一僵,飞快退后一步,凝眉看他。 “是寡人失礼。” 梁怀坤将手负到身后,轻轻一捻,“不过,女郎惧寡人?”他仍然轻笑,眼角勾起嘲讽,慢声,“惧寡人容貌,还是惧寡人威严?亦或,两者都惧。” 他每说一句,便缩短与她的距离。 云意姿声若寒冰:“还请贵人止步。” “唉,洛邑的女郎都是如此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梁怀坤分外惆怅地叹了口气,眸子又亮起来,“寡人初来洛邑,许多地方都认不清楚,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女郎带寡人认一认路呢?” 他笑意盈盈,宛须冰寒的目光扫了过来,云意姿默然片刻,只能道: “贵人随我来。” 梁怀坤很快便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行走,时不时指着某处问一句,那是什么建筑,那又是什么植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