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兴致来了,墙上地上都可作诗,若是写得好,还会得到欣赏传唱。 青衣书生一听“初阳台之诗”,登时露出了惊艳的神色,显然看过,而且还觉得很出色。 他惊讶道:“那首诗竟是这位小姐写的?我还以为是男子之作。” 听到此时,青衣书生已经露出了一副神魂颠倒之态,他忍不住又酸又涩又纠结地问:“这位千金,怕是已有婚配了吧?不知是许了那户人家?” 书生此言一出,酒楼里哄堂大笑。 书生茫然,只觉得这些人戏弄自己,渐渐恼怒起来,道:“你们笑什么?” “那位小姐怎么会有婚配?” 一人调侃道:“不过,你该不会,是看上这位县令千金了吧?” 书生被点破心思,有些羞恼,索性承认下来,道:“有何不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家算是书香门第,祖上也曾出仕,我只是对那位小姐有些心神往之,并未做出格之事,不必受你们耻笑吧?” 酒楼中人笑得更大声了。 终于有人好心地揭露了谜底:“张兄,我们笑得可不是你。但别怪我们好心劝你一句,你若是要提亲,还是打听打听再去吧。” 书生道:“怎么,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那人神秘一笑。 “谢小姐的确品行出众,才智无双,还是县令千金,并且尚未定亲。只不过……” 他故意卖了个关系,拖长了音,直到吊足了胃口,才往下道―― “只不过,她也丑得天下无双。” “你看上的这位,在钱塘县可是有名得很――” “――大家都说她,乃当世无盐女,钱塘钟无艳!” * 然而,酒楼内的闲谈,早已传不到这位县令千金,谢茗小姐的耳中。 她策马一路向西,最终停在葛岭山前。 山门一道,左右一副对联,一联是“初阳台由此上达”,另一联“抱朴炉亦可旁通”。 她将马交给马夫,领着两个侍女上山。 山腰处,是抱朴道院,有几个道姑正懒洋洋地扫着庭院。 谢小姐领着侍女走进去,跪在宝殿前,叩拜起伏。 这时,一道春风吹过,撩开了谢小姐的半薄帷帽纱,露出她真实的面容来―― 眯缝眼,朝天鼻,腊肠唇。 皮肤半黄不白,头发稀疏干燥,且人生得干瘪,相貌不多好看不说,也没什么精神气。 这位谢小姐,心地善良,满腹经纶,品行才华家室都不缺,但果然……是个名副其实的丑女。 那风来得怪,谢小姐见帷帽被吹起,顿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将帷纱盖住,好遮掩容颜。 然而她慢了一步,在宝殿里打扫的小道童已经看到了她的长相,吓得一呆,连手上的扫帚都倒了。 小道童当场哭了起来,哭着往外跑,边跑边嚎叫道:“师父!师父!救命啊!猪妖化形来了!” 小孩子的声音太过凄厉。 谢小姐僵硬。 两位侍女尴尬异常,忙上来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道姑们无措地领着小道童过来道歉。 名叫春儿的侍女气恼道:“你们怎么教孩子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平白冲撞我家小姐!” 道姑们点头哈腰,而小孩子还是哭闹不止,不敢看戴着帷帽的谢茗,扭着身体想要逃跑。 谢小姐抿了抿唇,她柔声道:“没关系,小孩子,童言无忌。” 说罢,她本来想去摸那孩子的头,但看那小道童见她靠近就躲,还是作罢。 她艰难地道:“我参拜好了,春儿,冬儿,我们回去吧。” 说着,她将帷帽压得更低,低身走了。 两个侍女还怕小姐生气,连忙跟上去。 谢小姐回去的路上,没有再骑马,而是乘了车,即便在车内,她也没有摘帷帽。 春儿和冬儿焦急不已,使劲在外头给她讲笑话听,可奈何她们磨破了嘴皮,小姐还是淡淡的,偶尔一笑,也僵硬得很。 等回到府里,谢小姐快步回了闺房,等关上门窗,她才终于摘下帷帽。 谢小姐坐到妆台前,看着自己铜镜中的长相,看着看着,终于流下两行清泪来。 须臾,门外传来三声敲门响。 谢小姐连忙擦了擦泪,道:“进来。” 木门“咯吱――”一声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县令夫人。 她显然是从侍女那里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进屋来就叹了口气,走来抱住了谢茗,哀道:“我的儿啊。” 谢小姐见是母亲,眼眶便又有些红了。 母女俩相拥而泣了一段时间。 良久,谢小姐望着自己满屋的字画,手上练字写出的薄茧。 虽说女子不能出仕,但她从前也不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只是到了定终身大事的年纪,堂姐表妹闺中密友都相继有了结果,唯有她一再受挫。 两次三番,就连自己都不自信了起来。 谢茗难受问道:“娘,如今世道,女子若没有容貌,便当真一无是处了吗?” 县令夫人张开了嘴,又闭上,欲言又止,最终只剩啜泣声道:“我的儿啊,怨娘,是娘没能给你生一副好相貌。” 谢茗原本怀有些许希望的眼神,忽而黯淡下来,连带着她放在桌案上的手,也没了力气。 而此时此刻,青天上,彩云端。 缘杏、公子羽,还有和水师弟,都隐藏了身形,站在云上,静静地观看着这一番事情的经过。 第八十六章 缘杏看着这一幕, 心情十分复杂。 双手抱在脑后、小辫子搭在肩上,不解地道:“不至于吧,长得也不算很丑啊!我觉得还算可爱呢。” 水师弟原本正在同情谢小姐,听到师兄的话, 反而吃了一惊, 问:“师兄, 那你觉得长得怎么样算丑?” 师兄摆着手指数了起来:“仙界很多神仙都奇形怪状的啊, 比如说三头六臂的吧,还有五官长在肚脐上的吧,这位谢姑娘,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身体也没什么问题, 长得挺标志的了啊!” 水师弟:“……” 水师弟:“师兄, 你对长相的标准实在太低了。” 水师弟望着谢小姐顾影自怜的模样, 眼神隐有触动,似乎觉得同病相怜。 他又看向缘杏,问:“杏师姐, 你有什么想法吗?” 缘杏看着谢小姐的眼神,亦是惋惜和费解。 她问:“谢小姐明明很好啊, 只不过是相貌稍微欠缺了一些, 就完全没有人欣赏她了吗?” 听到缘杏的话,水师弟望着她的眼神, 既是倾慕, 又是无奈。 他眼中倒映着缘杏如花般的面容。 水师弟说:“师姐,你生得美貌, 大约不会明白。凡世间许多人就是这般肤浅,人人都说不可以貌取人, 可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尤其是感情之事上……任谁都无法完全忽视外貌。你若是长得漂亮,即使什么也不做,天生便已胜了旁人五分;若是长得丑陋,哪怕再努力、再刻苦,在某些人眼中,也不及某些美人脚趾上掉下来的一丁点皮屑。” 缘杏听得一愣,问:“怎会如此……” 水师弟摇摇头:“很多人都只看表象的东西,相貌、财力、家境、官居几品,然后被表象所迷惑,看不透其他人的本质和内心。世人评判一个人成功与否,大多也是凭着这些外物,历来如此,只要还留在这尘世间,就避不开比较纷扰。” 说到此处,水师弟目色一沉,缘杏从他眼中,看出一缕奇怪的幽色。 水师弟道:“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预先定好了什么才是好的,若是你的长相、出身、行为选择稍微偏离了他人习惯的尺度,就会招来非议,他人会将你视作异类,私自给你下定论,排除异己……” “水师弟?” 缘杏看着阿水越来越幽沉投入的脸色,诧异地唤道。 水师弟说得入神,被缘杏唤了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恐怕狰狞,还被师姐看到。 水师弟立即慌乱了起来,一双圆眼清亮起来,恢复了平时乖顺懂事的模样。 他道:“对不起,师姐,我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没有吓到师姐吧?” 缘杏是有些吃惊。 但她又忆起,水师弟天生缺耳,也曾受过歧视,这或许就是他在外貌的问题上格外敏感、对谢小姐感同身受的原因。 缘杏抬起手,放在水师弟头上,摸了摸他的头发。 “唔!” 水师弟骤然被师姐摸了脑袋,猝不及防,脸蛋登时通红。 他其实已经长得比缘杏高了,但还是不自觉在师姐面前低下头,极小声道:“师姐,你不要小看我了。” 缘杏问:“师弟,那你觉得,如果想要帮谢小姐,我们能做些什么?” 水师弟顿了顿,道:“谢小姐,她除了外貌,样样都好。这样一个人,若是生得漂亮,便是万里挑一,人人趋之若鹜;若是生得平庸,也算美中不足,尚可一观;但她若是生得丑陋,那就成了街坊邻里的谈资,大家明面上不说,私底下却要笑嘻嘻地闲言碎语。 “毕竟她的那些优势,往日里不知招了多少记恨,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瞧着,想从她身上挑不出个大缺点来,好证明她也不过如此。” 水师弟说:“我若是谢小姐,定会想要比旁人更美的相貌,变得完美无缺,让以前耻笑过我的人、等着看我笑话的人,都懊悔不迭。” 缘杏听得有些犹豫:“这样真的能解决谢小姐的痛苦吗?” 水师弟道:“人人都爱美人,谢小姐自己又有才情,只要补足了她的相貌,她的心上人,有什么理由不对她死心塌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