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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心中感动,第一次觉得上古三代的桃源并非是空话,真有这样的帝君,才配得起“山海大国”,配得起父亲对这个时代的寄望。 “姚虞帝是个好君王。你除了必须拿的那张弓,其他什么都不要带走。”方征对连风这样说道。 连风咬着嘴唇,脸色露出一丝迷惘,第一次对人吐露出毒汁般盘旋在脑海里的念头: “可是,征哥哥,你说过,再伟大的人,建立了再多功勋,在上位者眼中,依然只是工具。当年羿君奉姚虞帝命去除十害,九死一生……也是工具吗?姚虞帝真的是个圣君吗?” 子锋在被虞夷抛弃后,精神力量消沉了很久,他不再相信从前上位者称颂的一切。 方征从那根石柱上刻的训示,和史料文献记载虞舜作为儒家文化中带领开启民智的圣君来看,自然要扭转连风偏激的想法,道:“当然,姚虞帝是人人都称赞的贤君。”方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那么辛苦。心为天下尽其血,神为四海散其形……” 一出口方征自个也愣了,他居然还背得。 子锋听懵了,“征哥哥,你怎么知道姚虞帝很辛苦啊?后面那两句话又是谁说的。” 方征无奈地想,这没法告诉连风啊。 那两句话是康熙说的,封建王朝最后余晖中难得的贤君,对上古时代最初寰纳中原的君王,跨越漫长时空的评价,写在康熙晚年的遗诏中。养父曾经给方征说过。 “这是另一个圣君说的。”方征斟酌着措辞。 “我怎么没听说过?”连风锲而不舍地追问。 方征道:“这个世界这么大,你们星祭者也不一定知道所有的事。” 如果是圣君,应该人人都知道啊。子锋心中第一次有了个荒谬的念头:方征所说的,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东西吗? 方征没注意连风的疑惑,他愣愣在水中看着自己的倒影,少时尤为叛逆,只觉得圣人贤君全都是伪君子、做作、漂亮话一点用都没有,却不得不填鸭式的背,都快吐了。今日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时曾轻蔑怀疑的东西,还用来说服别人…… “心为天下尽其血,神为四海散其形。帝王没有休息的地方,也没有后退、躲藏的地方。唯鞠躬尽瘁而已。有人真的是这样做,方能青史留名。”当时养父看出了方征的不信服,开解道,“等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了。” 方征心头感慨万千,伸手想去碰水中的影像。 ……我还有机会做一个您期待的人吗? ……我不知道。 方征觉得自己变了,他没法准确认识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地方似乎填了点东西进去。 子锋心中那股冰冷的黑色潜流也被驱散了些许,他愣愣思索着方征的话,心里发疼地想到老师所说“再也没有那样的圣君了”……他竟然在愤怒中一并否认了,消沉了那么久。怀疑三代贤君,怀疑勇士的荣耀,就差没怀疑老师是个小人了。若不是方征及时说那些话,他恐怕要一直消沉下去,怀疑得越来越深。 子锋的老师,正是大羿。 斩除“十害”的英雄大羿,在守护虞朝五十年后,迎来的却是分疆裂图,只能苍发之年再持战弓,加入看上去更“符合”贤君理想某一方……却发现五十步笑百步,再也没有尧舜禹那样的帝君了。大羿放下了弓,辞去了大司威,却在这时候遭到了另一方派来的,他的大弟子的追杀。不是不敢应战年轻力壮的人,只是这样的日子,赢了又怎样,输了又怎样?永远没个尽头,看不到任何意义。 在大羿生命的最后时光,收养了一个很小的男孩子,天赋和头脑都还不错,就是兽性太重,于是他也以垂暮之人额外的慈悲和柔软,教了他很多宝贵的东西……当时或许不懂,但都让他小脑袋记熟,日后终有用途。 子锋心中一酸,他差一点就抛弃了,最宝贵的东西。 他心中又悲又软,本能地靠过去搂住方征,把头埋在对方怀里,想汲取一点温暖。方征正处于怔忪中,心神极为不稳定,竟然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搂了个结实,犹豫之下伸手回揽住连风。 身躯接触所带来的暖意会给人带来错觉,两人在那一瞬间极为软弱地互相拥抱,就像两只肚腹贴在一起的刺猬,他们后背所有的尖刺和冰冷对着世界,柔软容易受伤的部位靠在一起。 “征哥哥。”连风声音有些哽咽,“你真好。” “你在哭什么。”方征鼻音也有些浓重。 连风在他怀里蹭着摇了摇头,方征只觉得怀里像是抱了一只毛发蓬松的大狗,他们彼此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维持着这个亲近的姿势,渐渐平复了心情。方征不可思议地想,明明连风才是主动索取拥抱的那个,但他自己却也似乎获得了治愈,积蓄了重新上路的能量,心底还涌现出一丝难得的温柔。 “你也很好。”方征摸了摸他的头。 连风被夸奖后非常开心,两眼亮晶晶的。他觉得离方征近了一些。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方征终于看到了稍微大一些的动物雕像,它们立在河道两边,盖满灰色和暗蓝色的植物,有些已经断裂,雕像都是野兽拟人的模样,长着动物的头和人的身子,手持不同器具。 石像约有方征一半,并不算高,胜在造型威风凛凛。方征认出了蛇头、熊头、鹿头、山羊头和猴子头、还有不好确认的怪兽头。它们持的有戈、矛、斧、凿、锥、镰等大型冷兵器,也有耜、鱼镖、投掷的石球等生活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