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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林鹤鸣一如既往的穿着风衣皮鞋,系着围巾,看起来相当斯文温润。进了教室,他先把帽子取下,然后叫学生们坐下,最后进行一个很正式的道歉,解释清楚迟到的缘由,再让人翻开书。 几个男学生很是警觉的向门外望去,见他的私人保镖没有随行,顿时放心不少。在他讲课之前,其中一名身体强健的男学生举起手,向他表演了一次川剧变脸:“林先生,原来你是咱们沪城的太子爷啊。”他把早报向前一扔,很是理直气壮地站起来。 林鹤鸣捡起报纸,装作很认真的阅读一番:“下课再聊。”他问心无愧,不需向旁人解释什么,然后几人向他走近,又说:“林督理怎么会有你这样卖国求荣的儿子?” “那不然你去给他当儿子?”林鹤鸣是贵公子的身子,地痞流氓的心,说起话来很能噎人:“你就敢肯定你做他儿子会比我做得好?” 那人对此无语的轻啐一口,凑到他跟前去说:“至少我不会做汉jian。” 林鹤鸣见自己被坐实了汉jian的名头,并不为被冤枉而生气,反而丝毫不惧的向前走去,看着座位上那些跃跃欲试的学生,一字一句道:“你们都认为自己很爱国?站出来,让我看看。” 话音甫落,教室里的学生全体起立。 他又问:“去年参加五四风雷的学生有多少?让我看看。” 众人不明所以,但这时站出去的学生少了近半数。 林鹤鸣数着人头,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面孔,接着发问:“上街写过大字报,演讲过,进过巡捕房的,站出来。” 这时,只有林乐筠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在讲台下。 林鹤鸣对为首的男生讥笑一声:“你不是闹得很欢吗?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敢。”他一面说,一面走到那些人面前,眼刀从他们身上一一剜过。那人竟毫无廉耻之心,又说一句:“你们敢这样做,都是因为林督理,给你们撑腰。” 林乐筠面无表情的翻个白眼,在心里暗骂一句懦夫,转身向那男生说:“你除了会说我们姓林还会说别的吗?我小哥在欧洲时组织海外华人集会,誓死抵御列强的无理要求时,你们又在做什么?” “你们在忙着给自己的同胞扣帽子,最好能扣上一顶能够让人成为过街老鼠的帽子,是吗?”林鹤鸣推推眼镜,向前去,用手揪住那人的领子:“说话。”他说话时只有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在想要一枪毙了他的想法。 那人盯不敢直视他的眼神,腿不停发抖,自从他知道林鹤鸣的身份后,在他一时脑热质问林鹤鸣之前,他就想到所谓“林家太子”的桩桩丑闻,他怕林家人怕得要死,怕他毙了自己。 他爱国,但仅限于和自己一样的国人在一起时才爱。当他面对法国人、英国人或是日本人,就会成为他们最忠实的朋友。 林鹤鸣留洋时多有组织华人集会,看人的眼光还是不差的,他从几句话里就能知道这个人才是上好的汉jian坯子。 学生们被林鹤鸣的话和经历震个半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就都推搡着那被吓尿的男学生上去向他道歉,林鹤鸣松手,走上讲台,翻开课本:“请同学们回到座位。” 各人归位,外面忽然响起一阵下课铃。 林乐筠提步追上林鹤鸣,挽过他的手臂,宽慰道:“他这样的人很少。” 周世襄倚在墙上,看着兄妹俩出来,走上前去一笑:“三小姐好。” 林乐筠抬头去看林鹤鸣,发现他的额头冒汗厉害,心想怪不得敢跟那么多人当堂对簿,原来周世襄在外面,然后开口笑:“周先生好,好久没见你了。” “前些天忙,没去府上拜会,请三小姐见谅。”周世襄对她微微颔首,很是尊重。 林乐筠忽然放开林鹤鸣的小臂,凑去周世襄耳边低声说:“我这里有新从古巴来的雪茄,回头送给你。” 周世襄被她轻声细语的说话搔得痒,向后一退,笑说:“谢过三小姐美意。” 林鹤鸣很是不悦他们两个当着自己的面咬耳朵,四处张望一番,转移话题:“严昭呢?” 周世襄指着食堂的方向,一笑:“我让他去吃饭了。”实则是他怕严昭听见林鹤鸣受欺负忍不住冲进去将人统统毙了,那影响可就大了。 林鹤鸣仍然不能从刚才的事里缓过神来,他在来学校的路上想了千百种解释的的话语,但未曾想,他的血和心,也许要比今天这些人热多了。他三言两语打发了林乐筠,见她依依不舍的不想回教室去,才上手点点她的眉心,揶揄道:“看什么呢?快回去。”从林乐筠对周世襄的称呼和举动里,他觉出不对劲。 周世襄向林乐筠摆手:“三小姐,再见。” “再见。” 原本是很正常的一句话,今日林乐筠却从中听出些不耐烦的味道,她一面向教室走,一面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称呼周世襄为周先生的。 她记得清楚,自有记忆以来,她就认得周世襄了——他是一个青涩英俊的青年,嘴唇是好看的“M”型,有好看的唇珠,成天穿着一身服帖的军装,在林公馆前站岗,那时候,他是周长官。再大一些,她上了沪城的法国学校,同窗的法国女生和班里的男生开始初恋,她坐在一旁看、琢磨。等再见到周世襄时,他就变成周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