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身体因为惯性重重前倾又被安全带勒回原位,尖锐的喇叭声在烈阳晴空下拉成一条直线。陈又涵解开安全带,摔上车门的劲儿足以显示他的怒火。下车一看才觉得好笑,还他妈是个连环追尾。路口被堵得仅剩一个, 车流缓慢移动, 车窗降下, 众人一边龟速通过一边举着手机拍短视频——漂亮,三辆火山灰帕拉梅拉连环撞,能蹭个头条吧? 夹中间的车主气得不轻,没等陈又涵敲窗就气呼呼地下了车,背头拖鞋大裤衩,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轻蔑地看了眼衬衫西裤的陈又涵后迅速瞥向前车:“傻逼!” 撸起袖子就要找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挡在路口,看上去是因为临时便道而造成的。三十迈的车速下追尾,又是帕拉梅拉这样的车, 损伤还算可控。 陈又涵看对方冲上去算账,笑了一声,先低头点了一根烟才慢悠悠跟了上去。 车窗被重重拍了两下,副驾驶降下半面车窗,声音不高不低。这种端着的姿态和愣是不下车的态度让人不爽,大叔彻底放下或许是同一4s店提车的车友情谊,不耐烦地挥手道:“下车下车下车,给老子下车!” 车里声音提高了一点,咬字用力的三个字:“等交警。” 大叔被气笑:“怎么的,怕我打你是不是?” 陈又涵看了会儿,夹着烟绕到驾驶座。两指叩响,墨色车窗降下一线,他吁了口烟,半搭着车顶漫不经心道:“交警来了。” 红蓝灯高频闪烁,警队摩托由远及近。 咔哒一声,驾驶座出门终于打开,下来一个瘦而挺拔的年轻人。他修长白皙的手握住车门一角似有用力。过了两秒,或许是一秒,他转过身。 陈又涵吊儿郎当的模样瞬间挺直,夹着烟的手垂在身侧,五指蜷缩,动了动唇,却没有找到声音。反倒是对面的人先对他很淡地笑了一下,“好久不见。”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咸不淡的语气,就连这四个字也是中规中矩用在谁身上都不会出错的。 陈又涵终于牵动唇角:“这么巧。” 他长高了,穿一件纯黑色的t恤,肩宽而平,圆领口中露出半截纤细的锁骨。仍然是黑发,烫了弧度柔软的卷,更衬得五官有种纯粹的漂亮。 相比于叶开的云淡风轻,陈又涵的一切尺度都算得上狼狈。眼睛紧紧盯在他脸上忘记挪开,虽然这三个字也足够符合成年人久别重逢的寒暄,但低哑嗓音尾音的颤栗却也实在丢脸。好在周围不缺引擎声,十万二十万三十万的两百万的,日产国产德产的,交汇成轰然的无序的荒芜,掩盖了他无从控制的仓皇。 叶开又笑了一下:“有这么惊讶吗,需要一直盯着我看。” 视线被惊醒,终于仓促地从他脸上移走。 “……怎么在国内?” “回来过暑假。” 七月初,是暑假的开始。 久别校园的人不会再记得寒暑,曾经刻在生命里会背的天翼中学作息时刻表也终于难免被淡忘,陈又涵无话可说,意义苍白地推进话题:“刚回来?” 叶开点点头,很轻易地转开视线看向车的另一侧,随即露出一个笑。 陈又涵一怔,下意识地随之看向对面。 “leslie,你们认识?” 是个男的,不年轻,但让人猜不透年龄,气质非常儒雅出众,以至于淡化了五官的寡淡。他是对叶开说话的,陈又涵想,那么leslie应该是叶开的英文名。……他第一次知道。 叶开看了陈又涵一眼,随口答道:“一个哥哥。” 与其说“哥哥”二字有什么实意,倒不如说是在不知道如何介绍又不能失了礼数的情况下,不得不临时扯来一个场面性称呼。对面那人显然很熟悉叶开的社交风度,当即绕过车头走向这边,绅士又客套地对陈又涵伸出手:“你好,o meet you,初次见面,你可以叫我lucas。” “vic。”手轻轻一握,又很快地松开。陈又涵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以近乎严苛的标准。 但对方云淡风轻,一只手搭上叶开肩膀,打趣道:“leslie说宁市是他的家乡,这里的每一条街道他都很熟,结果第一天就因为认错路撞车,good job。” 话一讲多便暴露了口音,叶开解释道:“lucas是加拿大籍华人,中文说得不是很好。” lucas笑着推了下他的脑袋,费劲而认真地说:“bullshit,自从跟你认识,我进步很大了吧。” 随后两人就旁若无人地用英文交流了起来,完全是native speaker的语速。聊了几句,交警过来问话开罚单,保险公司也陆续到了现场。陈又涵一支烟抽完,听他们从最初中文如何蹩脚聊到现如今怎么流利,嘴角始终挂着淡漠的笑意。三十八度的高温,他热得站不住,想,该是时候回车里了。 两年没见,他以为叶开会问他一句“最近怎么样”,毕竟当年虽然退了所有礼物,但最后一封信不可谓不温和。但他忽然意识到,叶开的温和是他的修养,而非对他陈又涵的仁慈。如果把修养错认为仁慈,这就像是把好心相助当作暗恋,都是不知好歹的尴尬。 偏偏lucas率先离了场。儒雅的人如果流了汗想必是不雅,他在汗冒出鬓角前很聪明地回了车里吹冷气。就连穿拖鞋的大叔都回去了,晒得人晕眩的烈阳下,只剩下他们两个站着。 保险公司前前后后地现场查勘做记录。 陈又涵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靠上guntang的车身,低头又点了一支烟。 “你朋友?”他想了很久,只有勇气问到这个地步。 “前年滑雪时候认识的。”叶开冲他勾勾手:“给我一根。” 陈又涵把烟扔给他,看他熟练地叼进嘴里,随后按下火机。 他终究再也不会抽一口烟之后胡乱地吻他。 叶开深深地呼吸:“你还好?” 措辞淡漠成这样,就无所谓好不好了。陈又涵顺着话说:“还好。” 叶开掸掉烟灰:“还挺巧的,我有时候会忍不住猜想我们下一次见面的场合,”接着哼笑了一声,“没想到这么戏剧。刚才交警问我是不是在玩消消乐。” 喉结滚了滚:“我——” 他想说,我也想过。 但叶开随即反应过来:“抱歉,可能说的有点让人误会,”他夹着烟,单手插在裤兜里,无所谓地说:“别多想,没有放不下的意思。” 陈又涵仓促地吞下未尽的话语,垂在身侧的手指已经麻木得蜷缩起来。 烟燃到了尽头,烟灰落在灰色水泥地面上,他想了想,寒暄道:“大学生活怎么样?” 这样的姿态是不是太难看?他或许应该直接走,尽快走,否则这蹩脚的还想聊得更久的贪心迟早会暴露。 果然。 叶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会想在大太阳下跟我聊学业吧?” 未等陈又涵答话,他抬手挥了挥:“走了,谢谢你的烟。” 陈又涵便也转身。 转身的瞬间又被叫住。 “又涵哥哥。” 他像被按了暂停键,整个身躯都在这四个字里一僵,眼里难以置信地亮起光,又缓缓熄灭。整个过程就好像一堆灰烬的死而复燃。 叶开只是比较礼貌,算不得什么的。 他回过头,不动声色。 “怎么了?” 叶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欲言又止,略摇了摇头:“没什么。” 陈又涵握紧了拳。随便说点什么都可以。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他可以接住话的,任何话题都可以,他一定不会像刚才那样三言两语就让叶开对这场相遇失去兴趣。 但叶开最终什么话题也没给他,只是说:“见到你还是很高兴的。” 陈又涵点点头,再度转身。 这一次没人叫住他了。 空调开到极低,风口转到最大,浑身狼狈的躁动在冷风中逐渐平息。陈又涵几乎是面无表情地吹了三分钟的风,继而自嘲地一哂,三十好几的人了,居然也会如此不成风度。 闭上眼的瞬间,叶开的脸不可避免地再度浮现在眼前。看样子是如愿长高到一米八了,那时候为了两厘米连zuoai都要节制。怎么开始穿起黑色的衣服?从前钟爱白t,怎么穿都不会厌。黑色自然也是不错的,只是看着比十八九岁那年更冷冽深沉了点。笑起来的样子和叫他“又涵哥哥”的样子都有了区别。从前他在他面前的甜和乖巧都很坦然,如今非要找过去的影子,大概也只剩下了坦然。 ……他紧紧闭着眼,缓缓地趴上了方向盘。 奇怪,想来想去比来比去,怎么都只有十八九岁?你比十八九岁高了,你比十八九岁好看了,你比十八九岁结实了,你没有那时候那么青涩了……旅行经验贫瘠的人一旦去了某个地方,再聚会时,张口闭口便总会不自觉地将话题绕回那里。总把别人的十八九岁挂在嘴边并不会显得你和他多么的熟,只会让外人一眼猜透——原来你和他的交集只止于他的十八九岁。挺可怜的。 双手握上方向盘,又缓缓滑下。陈又涵面无表情地看着细密颤抖的双手,良久,拨出电话给代驾。 叶开带lucas回家,对方初次登门,抱着很大一束向日葵。 瞿嘉自从高三那年夏天后就很喜欢叶开带朋友上门来,虽然这样做的次数终究是少,且似乎总是男的。她见到lucas难免紧张,但事先兰曼已跟她电话交代过一切——这位加拿大土生土长的华裔喜欢吃广东料理,喜欢喝白葡萄酒和锡兰红茶,人儒雅而随和,即将成为sa大中华区最年轻的行政总裁,凡事不必过度排场,宾至如归就可以了。现如今见了人,觉得兰曼的确眼光独到——虽然她夸得最多的是陈又涵,但这两年都没有见过,渐渐便也消失在了她的心心念念中。 这样的家宴级别原不必叶通在场,但他惦记叶开从学校刚回来,坚持撇下晚上的应酬而早早回了家。 叶开将lucas引荐给叶通,然而他长得是黄皮,里面切开却是彻底的白心,既不会下棋,也品不到中国茶道的韵味,叶通既不想难为年轻人也不想委屈自己,便打发了人自己回书房。叶开把lucas交给叶瑾,陪着叶通进去。老爷子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回忆录已经写完,消遣便也只剩下练几个字。叶开帮他铺纸研墨,金丝楠木雕刻的镇纸在岁月的浸润下已经有了金色的光泽。 “又涵倒是好久没来了。”叶通说,沉吟片刻,提笔一气呵成,落下一个“致”字。 “他忙吧。”叶开淡淡地说。 “前段时间陪我下棋,他倒是棋艺精进得快,杀了我一片。”叶通笑了笑,“答应给他写一幅字的,回头你刚好给他送过去。” 叶开一怔:“又涵哥哥经常来家里么?” “一两个月见几面。他现在比以前空闲,不去结婚谈恋爱,陪我喝茶倒是耐心。”“致”字写得不好,叶通把纸揉了,抚平新一张。 “他该结婚了。”叶开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叶通点点头:“你怎么和他远了?以前上高中都能玩到一起,现在长大了反倒生疏?说起来,又涵是不是躲着你?” 叶开心里蓦地一抽,那只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提及陈又涵三字形成的条件反射,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提醒他过去曾经痛过。 “没有吧。”他语气平静。 叶通不再强迫他。陈又涵寒暑假从不登门,平常探望他,绝口不提公事,更绝不提叶开。有时候闲聊到,他甚至都会回避过去。陈又涵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社交场上更是得心应手,但独独回避这些话题回避得生硬狼狈,臭得可以和叶征的棋技一较高下。他马上八十,别说知天命,这世上发生任何事都早已懒得掀起眼皮子瞅一瞅,自然不会多余去过问年轻人的交友。 他蘸了蘸墨,沉吟道:“又涵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叶开垂眸:“不知道。” “虽说他喜欢男的,但过完年三十六,总该找个人照顾自己。成家立业两桩事,先成家,后立业,既然现在从gc出来了,不如先——” “您说什么?”叶开抬起眼睛,“谁从gc出来了?” 叶通笑道:“说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你还跟我犟。又涵去年就辞去了gc商业的总裁。”聊起这个,他想到了什么,“陈叶两家毕竟同气连枝,现在gc的当家人是为宇,什么时候你也该见一见。” 叶开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 “他把gc看得比什么都重……”一句话终究没说完。 叶通挥毫落纸,写下“致远”两个字,很满意:“回头让人裱好,你亲自送过去。” “让陆叔送吧。”叶开很直接地拒绝,“我和他很久没见了,连他住哪里都不知道。” 叶通叹了口气,老话重提:“又涵不错的。”又说:“不知道会娶什么姑娘。” 叶开闭了闭眼睛,心脏酸胀,他只能说:“怎么样都好。” 第66章 既然叶通坚持, 那么gc新掌舵人的订婚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 陈为宇是陈家错综复杂的家族体系中一个算得上优秀的后代, 叶开在换衣服时听助理如此和他解释。从小就是学霸, 哥大毕业, 顺理成章进gc后在旅游集团从总助做起, 一路升到了总集团助理总裁, 而后便是一年前空降商业集团接任总裁, 成为gc商业集团——也是整个gc最核心赚钱业务的掌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