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绫烟烟喉咙里好似堵了一团尖利的荆棘,扎得她半句话也说不出。

    蛟龙遗族被这座天下瓜分殆尽,大宗鲸吞,小宗蚕食。

    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斩龙一役,真的只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还是另有所谋?

    征讨檄文,由鹿门书院带头起草,其余宗门再按下血印,可谓执天下舆论之牛耳,书院脱不了干系。

    可鹿门书院又是先生的师门,教他君子之礼,谕人之道,有他情同手足的同门,有他敬慕爱戴的师长。

    先生他,是不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如此失望,如此意冷,以至于在他满怀一腔赤子之心的时候,避世不出,归隐山林?

    “我的长鲸剑……”

    姜别寒失魂落魄地坐在阴影里:“师父说过,长鲸剑是师父劈开的秘境小天地内孕育的仙剑,这个秘境,是不是就是琅环秘境?”

    所以他的长剑能开启封印了溯世绘卷的法阵。

    他抬起头,眼中墨色翻涌:“是不是也和蛟龙遗骸有关?!”

    断岳真人脸上肌rou颤动,这位百年前曾以一剑名噪修真界、而今双腿尽废的剑仙,仿佛成了个病入膏肓的普通凡人。

    他点了点头。

    “是蛟龙身上,最坚硬的一块龙骨,”断岳真人道:“所以你一剑,能劈山斩海,能劈开秘境的裂隙。”

    哐当一声。

    姜别寒将背后的剑匣卸了下来。

    仿佛一瞬之间,天翻地覆。

    多少年来他仗剑行道,如今却被告知,这把剑是从遗族身上剥下来的骨血,是掩藏在百年之前的丑恶真相。他谴责别人道貌岸然,自己却也在踩着别人的骨血行侠仗义。

    所以那个少年,在折断他剑刃的时候,说:“没了这把剑,你什么都不是。”

    他早就看穿了。

    剑匣摔在地上,无数剑刃碎片倾泻出来,犹如雪亮的镜子,映照出洞府内众人迥然各异的脸色。

    沉默许久,绫烟烟才继续道:“那……陷害先生的人,也不止董其梁一个?”

    他面前是一间摇摇欲坠的木头小屋,而他把屋底最关键的那一根横梁抽了出来,屋中人怎会坐视不管?

    于是口诛笔伐蜂拥而至,诬陷訾毁纷至沓来。

    先生如此光风霁月的人物,怎么可能仅仅因一句口说无凭的陷害,便被天下攻讦,难道天下人都被蒙了眼,看不清真相,分不清正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也恰恰是那个时候,陆机在风陵园无法脱身,前有狼后有虎,只能和樊妙仪四处躲藏谋求生路。他与樊妙仪之间,又被人挑拨离间,由情人变成仇敌,最后亡于蛊虫的折磨。身死道消后留下的腥血,引来了闻氏和樊氏这两家蚊蝇。

    几乎在同一时刻,先生也被诬陷迫害。

    两人终究没有见面,而这个秘密,也被永远埋藏了下去。

    “先生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呢?”

    “隐居的时候?”老头反问道:“谁跟你说,是他隐居时才遇上的?”

    绫烟烟愣住:“难道说……”

    “他选择在海边隐居,女人消失之后,他被天下追杀,也依旧在海边徘徊不去,直到他自己身死道消。”

    “那片海不怎么出名,我第一次到那的时候,听渔民们说,有个女人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海边,有人说她是对月流珠的鲛人,也有人说她是以歌喉诱人的海妖,她什么也不做,只是在没有乌云的晚上望着月亮。这事越闹越大,惶惶不安的渔民去鹿门书院求助,便有个襦衫翩翩的年轻人出来安抚众人,看上去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腔正义,跟着跑到海边替渔民们除妖了。

    女人躲在海水里,从不敢与人亲近,也不会说话,更没有七情六欲,像个初初降临人世的婴儿,哪怕是这些凡人靠近也惶恐不安,却好似独独不怕他,怯生生地把手放进他掌心。那之后,年轻儒士在小镇住了段时日,闲时抚琴,女人便循着琴声从海里钻出来,与他对歌。

    后来渔民们又说,有天晚上下了场流星雨,皓月当空,天地亮如白昼,年轻儒士没有出现,女人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走了。

    渔民们骂她水性杨花,薄情负心,替那儒士感到不值,于是宁愿相信,她变成泡沫消失了。

    再后来,年轻儒士被迫四海为家,每至天涯海角,都会在海边久久伫立,好似那幽深的海水里,有他朝思暮想的人。

    只有他知道,女人看月亮,是想找她千百年前的家,月下瑶台,天上白玉京。她从龙蛋中冒出脑袋的时候,族人已经陨落,偌大山河,只有她一个伶仃异类,她无家可归,只能蜷缩在这片小小的海域,枕着琴声才能入眠。”

    琴声。

    扶乩琴能安魂定魄。

    可世人从来没想过,琴声在安抚哪一个孤独的灵魂。

    —

    老管家日复一日擦拭着铜镜,白梨在一旁帮忙,牙梳里那缕银发像一根生丝,光滑柔亮。

    她想起先前在黑珠中看到的夜景,女人满头青丝,难道她在朝暮洞天待了千百年,青丝褪白了?

    “是她自己废了自己满身修为。”老管家摇头:“最初的时候,她其实知道这里不对劲,只是一时无法逃脱,每日便装作恍恍惚惚的模样。家主以一己之力,在濯浪海海底开辟出了朝暮洞天,但维持洞天却需要耗费无法想象的灵力,只能借助于她。

    东域之所以能在家主手中风生水起,甚至能与地域广袤、灵脉丰富的中域中洲比肩,朝暮洞天功不可没。可家主成也于此,败也于此,最后将她掐死在怀里的时候,他自己的寿命也就到了尽头。”

    “她被家主带回来的时候,才显怀不久,受惊又体虚,生下来的孩子只有巴掌大,拖着条尾巴,额上有角,背后有鳞,这个孩子对家主来说可有可无,甚至原本想直接将他扔在崔嵬山里,任其自生自灭。但家主却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替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所以又将他留了下来,赐金鳞薛氏的姓,将他彻彻底底地,与金鳞薛氏绑在一起。”

    白梨再次拿出黑珠时,那抹淡青色的琴光,比先前更亮了些。

    窗外冬雪渐消,薛琼楼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寒气,手心里却笼着一个小小的透明圆球。

    圆球里有一棵树、两只鸟,不断经历着春夏秋冬的四季交替。

    白梨将小圆球笼在手心,“你把幻境放进这里了?”

    “这里面,是一个小世界。”他手指轻轻一点,圆球里由白昼变作黑夜,小世界到了晚上,竟还有烟花在夜空绽放。

    他抬起眼,黑润的眼眸中也有点点烟火绽放:“佛门有三千小世界,阿梨,你是从哪个世界来的?”

    白梨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之前被困在幻境里的时候。与你接触最密切的人里,我找不到任何有关你师门的记忆。”

    她是个穿书的,穿来的时候只身一人,对师门的印象只存在原主的脑海中,无比单薄,当然挖掘不到这方面的记忆。

    “还有之前,在马车里的时候。”他嗓音有些晦涩:“你醒来之后,差别太大了。”

    他心思迅捷,哪怕是只有一面之缘,也能体察入微,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发现?

    窗户外恰值乌云破月,小世界内,又下了一场纷纷大雪。

    身旁人有些静默。

    薛琼楼偏了偏头,发现她捧着这个小圆球,眼睫低垂,好似坐着睡着了。

    又好似那里本就没有人,只是一场抓不住的梦。

    黑暗有片刻的静默,少年沉默许久,忍不住开口:“阿梨?”

    她轻声说:“我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  dbq 我晚了,明后两天的更新依旧是二合一

    ——来自一个累成狗然而现在还没回宿舍的作者

    推一下基友的文

    《穿书后我爬墙了病娇反派》by:清风月灼

    洛青桑不幸穿进一本古早师徒恋虐文中,成了男主角的原配夫人,她夫君搞婚外恋就算了,大逆不道爱上自己徒弟也算了,可为什么他俩恋爱要扯整个六界下水,还要她这个原配搭上性命成全他们???

    渣男贱女的师徒恋她没兴趣,穿书后不想做炮灰的洛青桑打算爬墙跑路,哪知她刚翻上墙头就看到渣夫君的病娇徒弟宋宴站在墙外。

    他微微一笑:“师娘又想弃我而去?”

    洛青桑忙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敢……”

    这宋宴他表面害羞乖巧温润如玉,实际内心阴狠偏执邪魅狂狷,是原文里差点干掉男主的病娇大反派。

    洛青桑一开始根本没发现他的真面目,直到有一回她喝醉酒……

    宋宴将她困在床脚,一边用腰带绑她的手一边轻轻笑着:“我觊觎贪慕师娘已久,就算欺师灭祖毁天灭地,我也要得到你。”

    他生于深渊,与魔为伍杀戮为乐,整个人从内到外烂到骨子里了。

    他从未想过出去,直到她站在深渊边沿,他才觉得人间极好,想与她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共赏繁华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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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白玉京(二)

    月明星稀, 白雪还未消融,雪光与月光交相辉映,万籁俱寂。

    少年一人坐在玉阶上, 溯世绘卷一端捏在他手心, 另一端咕噜噜从玉阶上滚下去,随绘卷完全展开,龙吟声更盛,鲸歌却逐渐消减,此消彼长的声音,如两军对垒的气焰, 终于分出了胜负。

    最上方的玉阙危楼在高耸的云层中显露出来, 隐隐可以看到游龙在云海中穿梭。下方那些米粒大小的人影, 同样也活了过来, 剑修、佛子、黄冠、儒士……好似一只只蝼蚁, 密密麻麻地立在山野大泽之间。

    这回展开画卷,已经不会影响到他心性了。

    画卷里的小世界, 电闪雷鸣交杂不断,山岳将倾,江海干涸,这些色彩各异的小人纷纷被冲得四散奔逃。

    从外面看,整幅画卷只是颜料剥落,露出白色的纸面而已。

    海域上空聚起一片浓云, 酝酿着嘈嘈风雷,星河染上一层浅红, 狂风起于微萍之末。

    少年却似乎对这气象万千的奇景不感兴趣,从玉阶上站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窗前, 趴在窗沿,看屋里人睡觉。

    老管家站在他身后,刚想说话,他便回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如此过了许久,直至乌云蔽月,也渐渐将少年的身影吞没在黑暗里。

    —

    剑峰。

    老人话音落地,洞府内一片死寂。

    他对众人的反应熟视无睹,鼻子里重重出了口气:“年轻人,你们要的真相,我一字不落地告诉你们了,是不是宁愿什么都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