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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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先被暮晚摇说一通,又被言尚这般求。 他知道言尚和世家似乎微妙和解,这让他火冒三丈,说:“你干脆把北里关了好了!谁也别去北里,落得大家都干净!” 言尚一贯温声:“北里不能关。按我私心,我其实想关北里。我一贯不喜欢这般声色犬马的场所。然而北里是整个长安最繁华的象征,以至于在周边诸国都是长安繁华的代表之一。官员狎妓不能张扬,已是限制。若是做得太过,民众反弹太大,此非好事。” 皇帝嘲讽:“言二郎说的真有道理。” 言尚当听不懂。 皇帝说:“如此,你解决了世家,你夫人搞死了海美人,你们寒门就此独大,世家也听你的话。言二郎如今风光啊。朕的皇位给你当好了!” 按说他如此嘲讽,言尚该诚惶诚恐谢罪,说自己插手太多,说自己会约束他夫人。言尚应该跪下认罪,应该向皇帝陈情。待言尚将皇帝安抚得差不多了,皇帝心情好了,才会给他个甜枣吃。 在他们君臣之间,这种模式,彼此已经非常熟悉。 但是这一次,似乎不一样了。 皇帝没有等来言尚的摘冠下跪,言尚长身垂袖,盯着皇帝半晌,说:“寒门也不会因此独大,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看向他。 言尚说:“臣身体不好,想要辞官,回岭南休养身体了。公主殿下会与臣一同离开,陛下大可放心,寒门不会因此独大。” 皇帝愣住。 他一下子迷惘,并觉得生气:“什么?你怎么能走?你走了,朕怎么办,谁帮朕办事?你是先帝指定的宰相,你是不是怪朕没有直接给你宰相之位?你是要挟朕么,言素臣?” 言尚看着他。 他叹口气,疲惫无比。 此君不足恃。 此君懦弱,多疑,无能,狭隘,刚愎自用,黏糊小气……此君不足恃,不如卷而怀之。 言尚向皇帝拱手,无奈的:“臣怎敢要挟陛下?陛下竟这般看待臣么?能帮陛下办事的人太多了,臣向陛下推举过许多人……只是陛下不用而已,陛下不信任臣而已。臣又有什么法子? “臣辞官而走,实在是身体不堪,并非对陛下有意见。” 深宫之中,在海美人事情之后,暮晚摇终于见了春华一面。 春华如今仍不敢相信暮晚摇会这般对自己,她说自己对公主的心,公主为何会帮霍美人来害自己。 若非刘文吉…… 暮晚摇冷声:“若非刘文吉什么?” 春华噤声。她一时想起自己和刘文吉的交易,当着公主冰雪般俯视的眼眸,她说不出口。 暮晚摇淡淡的:“你就是这般看待我的么?” 春华咬唇:“我也不想觉得殿下待我那般狠心,可是殿下宁可向陛下送另一美人,也不与我安排,如今还当我为弃子……” 暮晚摇:“你为何不想,我不用你,是因为你本就不是我挑选给晋王的礼物?我本就不想将你送出去,你的品性都不是我为陛下量身定做的……春华,我从来没有安排过你,想过你为我去陛下身边做什么。 “我选的是更合适的人。你不是那个人。” 春华声音微促:“但是这一次、这一次……若非刘文吉站出来,陛下就真的会除掉我了!因为我无权无势,因为我被殿下抛弃,我已经无用了!” 暮晚摇淡声:“那又如何?被陛下抛弃,算什么坏事么?” 春华怔忡。 二人立在湖上曲廊间,看着满池荷花的花骨朵。柳絮飞上肩头,暮晚摇转向她,目光幽静:“曾经我无法决定你的命运,让你被迫带离我身边,成为了晋王身边的女人。而今我有能力带你出来……我可以让你被抛弃,也有办法让你活着,从后宫中出来。 “我可以将你带出那个世界,但你已经不想出来了,是不是?” 春华呆呆看着自己美丽的公主。 她半晌才艰涩道:“我已经嫁了人,我有儿子,我怎能出去……” 暮晚摇莞尔。 她说:“所以,你不想出来了。” 她走向春华,站到春华面前。春华面对她时一贯是侍女姿态,一贯卑微。暮晚摇凝视她,她本能垂头任公主打量。但春华转而想起自己已是娴妃,面对公主,似乎不必那般低微。 于是她抬起了头。 暮晚摇观察她的变化,笑:“庸俗。” 春华怔住:“什么?” 暮晚摇伸手,冰凉的手指搭在她腮上。暮晚摇端详着她,凝视着昔日灵气的侍女,如何被逼成了一个庸俗不堪的花瓶。 暮晚摇:“春华,是我害了你。你若还是我的侍女,跟在我身边,我可以用心调教你。但如今你已离我太远,你困于后宅,整日周转于皇后、皇帝、大皇子之间。 “你再不是昔日那个陪我从乌蛮杀回来的侍女了。你的心,在近十年的后宅生活中,已经被消磨干净了。你不再有审视目光,不再有梦想,不再有自己的任何想法。你困于后宫,失去自我,成为了这世间任何一个寻常的、毫无特色的、充满幽怨、等着夫君回头看你一眼的妇人。 “我觉得是我毁了你,害了你。但你也许对自己的生活依然很满意。我想拉你出来,但你自己已然放弃。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后宫?我有法子给你新生活,带你见识新的风光。但你有勇气跟我走么?” 第155章 春华无需剖白自我。 她本质问公主, 想问公主为何对自己这般残忍。结局潦草,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寝宫, 便一下午都坐在空寂寂的宫殿中发呆。她不去关心大皇子的哭闹,不去理会宫人们探究的目光,也不想知道那些在宫门外探头探脑的小内宦们是谁派来监视她的。 她拒绝暮晚摇,毫无疑问。 她为后妃,夫君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儿子是她的牵挂所在,是她唯一的寄托。她不喜欢这些,可她同时也不讨厌这些。她已习惯这里, 她离不开这里。 暮晚摇听到她的拒绝后,淡漠一笑, 公主的笑容那般冷淡,看着她的目光却有几分哀伤。暮晚摇感伤时光的流逝,伤怀旧日侍女的放弃, 更多的, 则是暮晚摇和春华都知道的——从此以后,这对昔日主仆,会各走各道, 分道扬镳。 春华心中扎满了针, 充满了刺痛。 刘文吉说瞧不起她, 公主也说她变得庸俗无趣……是否她真的变得这样糟糕,爱人朋友都就此失去?是否她无法逃脱这座牢笼,她就会萧寂下去,默默死在这座辉煌又逼仄的深宫中? 任何女子,但凡有自我想法,谁不愿意拥有像暮晚摇一般坚韧勇敢的灵魂, 去坚定地追寻她想要的东西,去即使成了婚,依然不失去她自己? 任何女子,谁又是真心甘于自己成为黄脸婆,成为拖累,成为人人厌弃的糟糠? 春华沐浴在夕阳余晖中许久,她渐渐恨自己,又同情自己。她想通了一些东西,又觉得自己从未想通。直到深夜了,徘徊于她宫舍外的小内宦终于忍不住,悄声说刘公公夜里会过来看望娘娘。 春华悚然而惊,整理仪容。 刘文吉到来前,刚从皇帝那里出去。皇帝压根忘了春华受了委屈,还是刘文吉提醒了一下,皇帝才敷衍地给春华赏赐了些东西,补偿她的被冤枉。 皇帝心烦意乱于言尚的要辞官,他撒泼耍赖,都不管用。言尚坚持辞官,皇帝只是不肯批。皇帝心中恐慌—— 他平日经常会觉得言尚越俎代庖,插手的事情太多,让他全无威严。但是言尚要走,皇帝才想起,自己平日依赖言尚太多,言尚若是走了,他又要陷入焦头烂额的庶务中。 而这一次,恐怕没有人帮他整理好哪些庶务。 即使有大臣愿意当这个能人,皇帝也不信任。 当了皇帝后,他才知道何为孤家寡人,才知道满朝文武,都是不能取信的。这个皇位他得来侥幸容易,他却坐不稳。风雨交加,皇帝夜夜失眠,他藏拙多年,如今变成了真拙,却又恐惧被臣子们发现自己的无能…… 世间初登帝位的人,是否都如他这般无从下手? 而对刘文吉来说,这一天也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言尚的搅局,搅混了原本泾渭分明的三股势力。原本三方势力想各自两两合作,斗倒孤立的一方。而今三方则各自寻找复起的机会。世家因北里缘故伤了元气,内宦失了世家的助力重新成为孤岛,寒门失去丹阳长公主和言尚的扶持,茫然无比。 三方皆落魄。 这就是言尚要的么? 经此搅局,刘文吉无法一口吞并世家或寒门的势力,他失去海家,他得重新寻找盟友。面对韦家和刘家为首的世家,还有那个只知道打太极、谁也不敢帮的无能帝王,刘文吉又得重整旗鼓。 无妨。 刘文吉心想,还有赵家为我所用。有赵家在,一定能慢慢撬动世家的跟脚。 还有皇帝。只要皇帝依然像现在这样,内宦仍然权倾朝野。霸占良宅良田如何,贪污枉法如何……人要活着,无法清白,无法只顾自己。权力的膨胀需要一些牺牲品,刘文吉牺牲的……不过是私德、名誉罢了! 都无妨! 刘文吉想着朝中这些庶务,他想他要积极促使言尚离开长安。言尚离开长安,他才有崛起机会。言尚若是在长安,就会一直想法子压自己……言素臣的能力,刘文吉从不小看! 言尚要回岭南养病……多好的机会! 且让他走!最好他一辈子待在岭南,别回来长安了! 刘文吉来拜见娴妃娘娘时,脑中转的都是这些庶务。他大胆枉法,他连皇帝的女人都觊觎,他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他见到春华时,微微怔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脸色微有些裂痕。 刘文吉垂手而立,装模作样地让内宦们留下皇帝赏赐的珍品。内宦们下去后,刘文吉看着春华,见她竟然一身轻帛纱襦,乌发梳成简单的两博鬓。发尾垂下的金翠花钿映着她染了斜红的眉眼,昏昏烛火下,她亭亭玉立,竟如二八少女一般的妆容。 她害羞又忐忑,还因为紧张恐慌,而吞了吞口水。 刘文吉:“……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春华垂首:“我这样……好看么?” 刘文吉不说她艳若桃李、让他心中灼灼,他只盯着她,嘲讽:“难道是丹阳公主教你这样的?” 春华低声:“不,从此以后,殿下大约再不会管我了。” 她怅然:“殿下得到了她爱的言二郎,她兴致勃勃、意气风发,她的路,越走越好,未来越来越明朗。对我来说,她如今心思已不再垂怜我。我为深宫怨妇,整日唠叨的不过是儿子、主母、妻妾…… “她已然对我很不耐烦,很不愿意听这些了。 “正如公公你一般。” 春华失神的,又怔忡的,看着刘文吉。帷帐飞扬,她通过面前这个波澜不惊的权倾朝野的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去看旧日那个为她迷倒的少年。她找不到那个少年的痕迹,如此可悲。 春华难过的:“我变成了你们都不喜欢的样子,是么?可是你们也变得很可怕,你们走的……太快了。我也不认识你们了。” 刘文吉沉默。 良久,他侧过脸,声音一丝干哑:“说这些干什么。” 春华向前一步,道:“殿下今日说可以带我走,但是我拒绝了。我离不开深宫,可我也悚然而惊。陛下并不爱我,皇后殿下厌恶我的岳儿是长子,挡了她儿子的道。其他妃嫔觉我无用,以前当我是公主的人,所以待我好,日后恐怕也会变。 “我回首时才发现,原来我失去了所有。我想做些改变,在有限的范围内,做些改变……” 她哽咽:“公公,如今,我能仰仗的,只有你了。 “我为深宫怨妇,一无所有。你若也想抛弃我,凡请提前告诉我,让我心中有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