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
第129章 菩珠夹在拉拉杂杂的人流之中, 沿着荒原中的野径,朝郡城的方向而去。 前后这些同路之人,皆为当日从福禄镇和她一道逃出来的路人。 那日她上坡看见东狄骑兵, 便知官道不可走了。以骑兵的速度, 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能追来。眼见无数人依然一窝蜂地夺路狂奔, 大声喊叫危险,让众人改走野径。 她知镇外有条野径亦通郡城。虽路途绕远, 穿过荒野, 中间翻山, 但相对官道,要安全许多。 福禄本镇居民几乎已是逃光, 那些人只是逃难路上从四面八方凑巧聚到此处的, 听到她的喊声, 有的不管不顾,依然只顾朝前狂奔, 有的弃了官道, 随她改走野径。第二天,后面便陆续追上来一些人,哭诉昨日走官道, 东狄人很快追上,他们就亲眼看着许多人被杀死在道上,逃得快,这才侥幸得以活命。 野径之上, 哀哭声此起彼伏。 乱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再悲哀, 为了活命,也只能继续前行。 菩珠如今身子一日沉过一日, 脚又疼痛,虽撕下衣裳裹脚,走路还是十分艰难。且这般折腾过后,同路难民随身能丢的东西也全丢光,路上没有一辆可以搭载的车。她咬着牙,走走停停,随队伍走了十来日,这日傍晚,终于靠近一名为宣威的军镇。 绕过这个如今也已沦陷的地方,继续走野径,再坚持几日,便能进入杨洪控制的相对安全的地带了。 就在菩珠心中一遍遍地为自己打气之时,很快,她发现情况不对。 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前方岔道口,四五人停在路边,看着似在找人,还不时地拦停经过的路人,拿着一幅像是画像的东西问话。 菩珠吃惊不已。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领队竟是沈旸的人,便是从前她在澄园撞见沈旸掐死宁寿公主乳母的那夜,当时也在场的那个,似也从主姓沈。 她印象深刻,此刻一见,便就认了出来。 沈旸的人,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要找谁? 菩珠心中涌出强烈的不详之感,忽见那人的手下朝着这边走了过来,拿着画像继续盘问路人,顿时整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停步,在人流中尽量不动声色地慢慢后退,最后退到路边的野地里,趁无人注意,一头钻进石头边茂盛的一簇野草丛里,矮身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人到了她的附近,又拦了一个经过的妇人,指着画像,问是否见过画中女子。 透过草丛缝隙,菩珠晃了一眼画像,依稀有种感觉,画中那人,仿佛就是自己。 万幸,她一直以男装示人,蓬头垢面,且上路后,怕万一再遇意外,不但又弄来一件肥大的衣裳遮身,还把脸用泥尘抹黑,与画像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果然,妇人看了一眼,摇头说没见过。 “你们后头可还有人?”那人收了画像,又问了一句。 妇人说,能跑的全都跑光了,她是他们镇上最后跑出来的一拨,相依为命的婆婆年迈,腿脚不好,落在了后面,那日她眼睁睁地看着被追上来的东狄骑兵一刀给砍死了。 “军爷,你们何日才能把那些人给赶走,替我婆婆报仇——” 妇人以为这些人是官军,嚎啕大哭。 那人含含糊糊搪塞了一句,便就丢下妇人,目光从道上那一张张充满愁苦的脸孔上掠过,收了画像,回到岔道口,向姓沈的禀告。片刻后,那人留了几个手下继续守着这个路口,自己领着其余人,朝前匆匆而去。 菩珠心砰砰地跳,不敢出来,一直藏着,直到天黑了下来,道上的难民陆陆续续全都走了过去,路口搜自己的那几人也离开了,方无力地软了下去,人靠坐在石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周围一片死寂,耳畔,风吹过远处荒野,发出深沉而瘆人的呜呜之声。 她望着前方那黑漆漆的野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刚来河西时的情景。 至少那时,还有阿姆在她的身边。 此刻她却孤身一人,甚至不知何去何从。 她不知沈旸怎也会知她来了河西。但显然,他不会心怀善意。 虽还不知具体情形如何,但她确定,一场关于至高权力的残酷争夺,已经开始。 落到他的手上,被他用来威胁李玄度,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正当她又乏又惧,茫然无助之时,忽然,她感到自己的小腹里轻轻一动,有什么自里向外,顶了她一下。 她一怔,随即明白了。 这是胎动,她腹中的孩儿在动。 她眼眶一热,险些流出了眼泪,抬手轻轻搭在仿佛还留着那奇异感觉的小腹之上,慢慢的,浑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精神又恢复了。 她闭目,再靠坐片刻,摸了摸随身那只干粮袋里剩下的一点吃食,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 北疆。 几天前结束的那场恶战,血染红了半条分界河,今日尚未散尽。夕阳如一只红色血眼,孤独地垂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摇摇欲坠。原野战场之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尚不来及清理的累累尸体。 南岸大营,崔铉身上那件染血的沉重战甲未卸。他独自一人坐于大帐中的案后,久久,一动不动,身影宛如凝固。 一个多月前,他被派到这里,领兵狙击南下的东狄大军,而同时,陈祖德和韩荣昌则被派去平叛,兵分两路,共同应对沈旸叛军。 就在最近几日,在北疆,凭了这场恶战,他终于粉碎肃霜汗跨河的企图,将他们又逼退回了北岸。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和将士庆贺这来之不易的战局,昨日,他接到了来自京都的一道圣旨。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陈祖德和韩荣昌相继战败,不敌沈旸。 叛军气势如虹,如今正向京都一路打去。 朝堂之上,无人敢提半句“杀父弑君”之言,但这传言已是天下人尽皆知。李承煜焦头烂额之余,更没料到沈旸叛军竟如此难以对付。 面对朝廷军的节节败退,昨日,皇帝新委任的北疆统帅李岩年到达此地,将接替他的位置。皇帝命他立刻回去,参与平叛之战。 不但如此,皇帝还命他抽调部分兵马同归。 皇帝没有明言,但崔铉知道,两相权衡之下,皇帝做出了先全力保京都剿叛军的决定。 但是他,却无法奉旨而行。 他做不到。 他知这场胜利,远未能改变双方的攻守之势。 这只是东狄兵马暂时的撤退而已。 既发动了如此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仅仅是在北疆这一线,便就出动兵马超过十万,对手是不可能就此轻易作罢的。 极有可能,很快,甚至就在明日,一场新的更加凶猛的战事便将爆发。 不谈兵力被抽走后的巨大劣势,这个要代替自己的李岩年,虽是朝廷二品龙虎将军,但早些年一直于内郡任职,对东狄军队的战术并不了解,更谈不上有应对。 若是奉旨而行,这边将会是如何结果,他几乎可以预料。 丢掉大片的北疆土地,最后靠几座坚城死守,龟缩在内,保住最后的脸面,不让东狄兵马继续南下威胁京都。 这样的结果,皇帝在权衡之下,或愿无奈接受。 但他崔铉,却不愿意。 昨夜他一夜无眠,今日,就在片刻之前,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对李岩年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岩年替他带着皇帝要的兵马回去,但他不回。 李岩年对此并无过大的反应。 甚至,在他说出这个决定之时,崔铉能感觉到他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崔铉知他为何如此反应。 少年时,自己便是赌徒。一路赌来,仿佛也深受上天眷顾,他竟从未失手,直到今日,他终于将自己放置在了赌盘之上,孤注一掷。 这一回,上天恐怕未必还会继续眷顾他了。 但即便如此,这是一个胜率极其渺茫的赌局,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已下定决心。 李岩年带着皇帝要的兵马,匆匆走了。 而他的心绪,此刻依然涌动如潮。 他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数日之前,费万的一个手下从河西赶来了这里,向他传来一个消息。 李承煜放弃河西,下令关闭靖关。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他不知道的是,费万竟没有将她安全地送走。 士兵说,王妃在玉门关时,遇到了东狄兵马来袭。费万去向杨洪报告消息,和她约好福禄镇见面。但不知何故,他后来一直没有回来,自己也和王妃失散了,无奈只能先行回来向他禀告消息。 她应当没能离开,此刻还被困在河西。 从前,他总是犹豫不决,在该与不该之间,摇摆来回。 而现在,他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该结束了。 在他的豪赌开始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去做。 他不再犹豫,唤入亲随,命立刻释放一个人,将她尽快送去她想去的地方。 …… 菩珠一路小心谨慎,躲躲藏藏,迈着她那双如今已麻木不觉疼痛的双脚,终于在十来天后,再次回到了福禄镇。 这里已变成死地。镇上半数民房都被火烧过,到处是残垣断墙,路上倒着当日来不及逃走被杀死的几具残缺尸首,整个镇子死寂一片,唯一能看见的活物,便是几只在街头来回流窜的野狗。 驿舍也没能逃过肆虐,围墙坍塌,前面被烧得焦黑一片。好在后头躲过一劫,基本还算完好。 菩珠一个月前换来的干粮,数日前便吃完了。这些天,她在沿途经过的民房里搜索,有时运气好,也能翻出主人家因为匆忙离开没能藏好的粮,撑了过去。入镇后,奔入驿舍,径直来到后厨。 她知道厨房院中有一地窖,储存各种粮食。这回东狄兵马来得太快,驿丞应当没有时间将窖中的东西全部搬走。 果然如她所料,地窖里贮粮不少,除了米粟等生粮外,还有一些馕饼,以及rou条。 馕饼和rou条都是能够长久保存的干粮,作为边郡驿舍,需常备供给那些需要出关之人。 菩珠如获至宝。 这一个月来,她的口粮几乎就是干粮,看见rou,口中生津,立刻先吃了两条。 这些rou条为能长久保存,烤得无比干硬,只以盐渍,若是平日,入口难以下咽。但是此刻,菩珠却觉味美,胜过龙肝凤髓,一口气吃了两条,这才终于感到肚子有些饱了。休息片刻之后,待体力恢复了些,将馕饼和rou条全部包起来,搬到了后面马厩所在的院中。 此处靠近马厩的墙边,也挖有一个地窖,平日用来储藏马匹的精饲,因位置靠里,除了驿舍中人,平日外人不会知道。 菩珠从前常来这里为马添饲,再熟悉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