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韩荣昌脸色大变,猛地捏拳,手背上青筋暴突,一把按在了悬于腰间的剑柄之上,“嚓”的一声,剑半出鞘,锋芒四射,惹来那几名士兵回首,突然看见他人竟站在身后的路边,神色阴鸷似要拔剑,大吃一惊,知惹口祸了。 他们非议的对象,是当今的光禄寺羽林将,世家侯,背后再怎么被人嘲笑,当面如此,若是追究,便是犯上大罪。 几人慌忙下跪磕头求饶。 这时城门方向骑马来了一人,身穿细麟软甲,足蹬乌皮高靴,腰间束银蹀躞带,悬一把宝钿刀,高鼻深目,神色冷峻,正是南司沈旸。催马而来停下,目光看了眼几个跪在地上求饶的士兵,随即转向韩荣昌道:“韩侯何事?这几人若开罪了你,尽管开口,我必不轻饶。” 韩荣昌僵立了片刻,按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剑归鞘,淡淡地道:“无事。” 沈旸仿佛不以为意,扭脸转向地上的士兵,喝了一声“滚”。士兵如逢大赦,慌忙爬起来狼狈而去。 韩荣昌亦不再理会沈旸,吩咐车夫稍候,自己策马往城门驰去,俄而引了一辆马车回来,到车前唤菩珠。 沈旸远远地停马在旁,看着一道面覆紫色幂篱的窈窕身影下来,提裙上了另辆马车,车门随即关闭,朝着城门辚辚而去。 沈旸思索了下,命随从将候在路边等人前来修车的车夫唤来,问方才那女子是韩荣昌的什么人。车夫道:“便是昨日方得圣旨赐婚秦王殿下的菩家小淑女。” 沈旸转头,视线落在前方那辆将入城门的马车之上,目光微动。 菩珠心神纷乱地赶回郭家,至巳时中,等到了宫使,被接入宫中前去谢恩。 皇帝依旧见她于上次召见的便殿月桂殿,坐于案后,近旁立着沈皋。 昨夜大雨,今日一早放了晴。一道阳光从南窗斜射而入,映得皇帝身上龙袍的刺金龙纹金光闪烁,亮得刺目。 皇帝似也不喜光线明亮,看了眼南窗。沈皋会意,立刻走了过去,亲手闭窗。 殿内的光线一下变暗,皇帝坐在御座之上,身影笼罩在悬于侧旁的一道帷幕所投的一片阴影之中。 菩珠上前行礼。沈皋带了殿内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偌大的宫室,只剩下了皇帝和菩珠二人。 阴影里的皇帝,神色看起来比起上次召见还要和气几分,命她平身,微笑道:“朕已着太史令与大典星官查看吉时,定了后,你与秦王便可大婚。你若缺何物,或是有所求,尽管提,朕必无所不用。” 菩珠道无所求。 皇帝颔首:“待你做了秦王妃,日后与秦王朝夕面见,昼夜相对,倘若觉察秦王有异,你知自己该当如何?” 皇帝的语气如常,菩珠却一愣,听出这话带了异样。 她本是垂着头的,闻言,迟疑了下,缓缓抬头,正对上皇帝投来的两道目光,面上笑容已是全无,神色有些阴沉,不禁悚然,联想到李玄度曾做过的事,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隐隐明白了过来。 听皇帝这话,难道是要自己利用王妃身份和他朝夕相处,监视李玄度的言行和一举一动? 她又想起昨日被召入宫莫名遭遇的那一场刺客刺杀,愈发印证了这个念头。 昨日她百思不解。但倘若和这个目的联系起来,便就一目了然了。 皇帝要用细作,自然希望细作能够被用,在启用之前,先行予以试炼考验,再正常不过了。 看起来,自己似乎是通过了考验。 要在李玄度身边安插耳目,还有什么比一个日后将要和他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王妃用得更趁手? 菩珠又想起了阿姆,离奇丢下自己走了的阿姆,顿时全部明白了过来。 皇帝是要拿阿姆做人质,胁迫自己听命。难怪阿姆会不等到自己回来便就走了。 她必定是被强行带走的。 今早她想不通,愤而去往道观要寻李玄度质问。 此刻一桩桩,一件件,刹时全部想通了。 后背迅速地沁出了一层冷汗,将贴身的内衫紧紧地粘住,湿漉漉冷冰冰,令人极不舒服。 她袖下的双手十指慢慢握住,指甲掐紧手心,道:“臣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道:“朕早就得报,秦王包藏祸心,意图不轨,只是平日掩饰得当,遮人耳目。朕要你替朕监察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与阙人的私下交通,一旦有所获,须立刻禀明,不得隐瞒。” 皇帝说话的语调深沉而冰冷,仿佛一把锐利的尖刀,刺破了那层原本朦朦胧胧的温情的面纱。 “朕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海晏清平,御宇内而张海外,但如今,东狄元气日渐恢复,于西域四处衅事,企图扩张,对我朝更是虎视眈眈,心不曾死。攘外安内,缺一不可。朕若不及早清除如今的腋肘之患,一旦养大,只怕日后变成心腹之祸,内外交困,危及社稷!” “菩氏,你祖为朝廷肱骨重臣,公忠体国,你父更是忠臣烈士,碧血丹心可照汗青。你身为忠臣之后,当亦知晓大义大节。朕的话,你听明白了?” 皇帝的两道目光,射向菩珠。 菩珠垂眸道:“陛下之言,臣女谨记在心。” 皇帝肃穆的脸容之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微微颔首,再次开口,语调恢复了温和。 皇帝说:“你不必担心日后出路。朕既用你,又岂会害你。你如今是亭主,食邑百户,待你功成之日,朕必封你为鲁国夫人,富庶之地,食邑万户。朕金口玉言,决不食言。” 皇帝微微一顿。 “朕听闻太子那日于积善宫与公主起了争执,起因似是为你。原本就有大臣荐举你为太子妃,日后你若真为朝廷立下大功,朕便成全你与太子,也是未尝不可。” 皇帝的语气,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菩珠沉默半晌,抬头道:“陛下,容臣女斗胆问一句,与臣女朝夕相伴的阿姆,如今人在哪里?接走她的,当真是她儿子?” 皇帝道:“自然。” 菩珠问:“陛下,臣女想去探望阿姆。” 皇帝淡淡道:“现下大可不必。她有儿有孙,年纪也大了,不便再服侍你,况且如今是被儿子接去了,衣食无忧,有后辈孝顺,往后颐养天年,你还有何放心不下?待日后有机会,自会再见。” 菩珠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再次低头,恭声道:“臣女明白了,多谢陛下隆恩。只要阿姆一切都好,臣女便放心了。陛下的话,臣女更是谨记在心。臣女驽钝,本是不堪重用,但既蒙陛下厚爱,又金口玉言许了臣女未来,臣女感激,往后必身体力行,竭忠尽智,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皇帝凝视着她,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笑容,点头道:“好。朕这里无事了,你回去安心准备婚事吧。” 菩珠行礼退出,出了宫,回去的路上,闭目半晌,睁眸摊开手心,低头盯着自己那留了深深指甲印的掌心,压抑着的愤怒,终于控制不住,全部从心头冒了出来。 拿刺客设阵当面杀人试探她,毁了她的计划。 把她指给李玄度做王妃,实要她作细作。 这些都罢了。 皇帝坐拥四海,生杀予夺,身为臣民,何来不从的余地。 原本她或许还会真的考虑听命,先不论日后能不能兑现,毕竟许诺令人心动。 但这个贼皇帝,竟还把手伸向了她的阿姆,这个世上还活着的她唯一最爱的人。 动了她的阿姆,拿阿姆胁迫,竟还想让她老老实实俯首听命给他做事? 皇帝怕是看错了人,做梦! 第38章 菩珠谢恩后的次日, 陆续传来各种消息。 太子妃的人选紧跟着也定下了,姚侯之女姚含贞。 前世在菩珠做了太子妃后不久,姚含贞也入东宫。这辈子阴差阳错, 菩珠嫁秦王, 太子妃之位倒是落到了姚含贞的头上。 这应是皇帝出于压制外戚考虑的最后选择。长公主和上官皇后这对姑嫂在旷日持久的相争暗斗里, 漂亮地获得了这一回合的重大胜利。 怀卫当日直奔郭家,见到菩珠, 怒气冲冲, 开口就嚷要和李玄度断绝兄弟关系。 “他竟骗我!说我要是娶你做王妃, 他就杀了你。如今他自己怎的娶你做王妃了?” 怀卫幼时目睹族人娶亲,好奇追问身边老姆娶亲何意。老姆说, 娶亲便是男子女子抱着小羊一同睡觉, 从此以后, 他印入脑海,再也不忘。 现在, 想到以后她就要陪李玄度抱小羊一起睡觉了, 没有自己的份,怎不感到愤怒和委屈?嚷完眼眶一红,眼泪险些掉了下来。 菩珠叫侍女取吃食来, 哄了他半晌,总算把人哄好些。 怀卫回头看了眼身后,见无人,凑过来耳语:“阿姊, 他那个人最是无趣,又很凶, 对你肯定不好。我都想好了,你若不想做他王妃, 我回去就对外祖母说我要走。我把你藏在我的车里,偷偷带你去银月城!到了那里,我就能保护你了,你想做什么都行!” “我说的是真的!特意来找你,就是要和你说这个的!” 他仿佛怕她不信,睁大眼睛又强调了一遍。 “还有你阿姆!她也一起去!这样你们就不会分开,她也可以天天给我做吃食!” 他说完,咬了口饼,扭头找人。 “阿姆人呢,怎么不见她了?”他嘴里塞满东西,含含糊糊地道。 菩珠心中原本郁懑无比,此刻却被怀卫这幼稚但充满真挚的话语给感动了。 真的有些感动。 想到阿姆,她忍住落泪之感,笑道:“这是皇帝陛下的圣旨,不能违抗。何况做秦王妃也很好。你家的银月城阿姊一定要去,但不是现在,而是日后等有机会。” 怀卫很是失望,口中嘟囔道:“好吧,那日后阿姊你一定要去!” 菩珠道:“一定。我还要认识你的娘亲大长公主。” 怀卫这才终于高兴了些。 菩珠想起他前世出的意外,再次叮嘱他,一定不要再和韩赤蛟往来,更不能随他出去玩耍。 “知道知道!我听陈阿姆与外祖母说话,我外甥儿被关在家中,一步路也出不来呢!” 菩珠巴不得韩赤蛟被关,越久越好,都不要出来才好。 怀卫耍了半日,宫中跟出来的随行催促,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临行前道:“阿姊,他日后要是欺负你,你记得立刻和我说,我帮你打回去!” 菩珠忍俊不禁,笑着点了点头。 送走了怀卫,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从昨日出宫后到现在,她一直在考虑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贼皇帝拿阿姆要挟她,她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甘心就此受他的摆布? 何况,深入去想,就算皇帝真打算最后留自己一命论功封赏,就算李承煜对自己的感情能经历得住时间分离的考验,就算他最后也可以顶住压力,迎一个做过他叔母的女子入后宫,但以皇帝扶持他的态度看,怎会允许如此一个能对太子施加重大影响的女子活在世上? 到时候,太子对自己越是坚持,恐怕皇帝就越容不下自己。 虽然内心深处,割裂她熟悉的过往令她感到很是遗憾,也有几分难过,但她不得不放弃太子李承煜了,考虑改走另一条道,她此前从未想过的李玄度。 新道路的好处显而易见。 她知道前世他是最后的赢家。现在她被赐婚成了秦王妃,这是一项天然的巨大优势。 然而,想要顺利地从秦王妃做到如姜氏那样的太后,她首先要登上皇后的位子。而这一关,绝不是那么容易顺理成章就能闯过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今日赐婚的真实意图,就算能瞒一时,不可能瞒一世。何况李玄度更不是傻子。倘若被他知晓了,别说皇后的位置,自己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