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李玄度就在姜氏一旁,方才正陪着在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姜氏正在笑,见她入内告辞,点头道:“也好,今日我这里有事,就不留你了,改日你再入宫来坐。” 菩珠垂眸没看李玄度,恭敬应是,下跪拜别,起身后,垂首退了出去。 第27章 今日这趟蓬莱宫之行, 经历之糟糕,感受之恶劣,完全出乎菩珠的意料之外。 回来的路上, 她的情绪控制不住地低落, 心思重重, 回到驿馆,遇到了郭朗妻严氏派来在等她的管事, 说接她去郭家了。 阿菊早已经把东西收拾好, 也搬上了马车, 就等她回来了。 菩珠不想让阿菊觉察自己情绪低落,免得她无谓担心, 就笑吟吟地把姜氏太皇太后给她的恩赏转告了她, 说应该很快就会送到。 阿菊既欢喜, 又感动,感动于小女君竟然时刻不忘自己的那点所谓“忠义”。 其实在她看来, 她根本就没有为小女君做过什么。 菩珠抱了抱她, 心情忽然就好了些,方才那些从自己身体里流逝走了的力气,仿佛突然也回来了。 在阿菊面前, 她都报喜不报忧,更何况别人,怎会让人知道她真正的喜怒哀乐。 等马车抵达郭家,她下了车, 面上早挂上了应当有的欣喜感激的笑容。 严氏亲自引着菩珠到她住的地方,是一处位于后西厢的小巧院落, 屋子布置得整齐而洁雅,院中还种了石榴和芭蕉, 这时节,正石榴吐红,芭蕉肥绿,看着甚是喜人。 严氏说这是她出嫁了的女儿从前的闺房,屋中的用具等物都是新换的,隔壁则是她孙女云娘住的屋,说云娘刚定亲不久,明年出嫁,往后她二人正好可以作个伴。说着就把孙女唤了过来和菩珠见面。 郭家的孙女云娘,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柔可亲,据菩珠所知,她嫁的那位夫君也是门当户对,琴瑟调和,夫妇举案齐眉。 前世有的时候,当在东宫背着人将委屈和苦楚往心里咽的时候,想起郭太傅家的孙女,菩珠就会有点自怜和羡慕。 倘若自己不是小时遭逢家变,倘若菩家一直那么保持下去,想必后来的自己,想必也会是郭云娘的样子。 当然,这一辈,菩珠不再羡慕了。 她早就想清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走的路也注定各不相同。何况,品尝过了权力滋味的人,谁会轻言蔑视和放弃?会这么做的,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圣人,第二种被权力反噬,痛彻入骨。她既非圣人,上辈子也根本就没尝够权力的滋味,何来的反噬? 真要说痛苦,那就是没有抓稳权力带来的痛苦。所以这辈子她才要尽力去弥补遗憾。 安顿好后,菩珠请严氏带自己去拜见郭朗,以表对他的感恩之情,却得知了一个消息,说是太子来了,正在书房与太傅谈经论道。 菩珠便心知肚明,太子这趟过来,必和自己有关。 果然被她料中。 天黑后,严氏说太傅已无事,可以带她去了。菩珠到了郭朗面前,向他拜谢。 郭朗满满的长者之风,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往后安心住在这里。拜谢完,菩珠出来,回到住的地方,一进去,阿菊递给了她一封信。 是太子离开前,让随行的心腹宫人偷偷送来的,约她晚上出来见面,说他有重要的话要和她说。 临近太皇太后大寿,这几天,京都的家家户户开始在门口陆续挂出各种灯笼。 姜氏在民间极受爱戴,她过七十大寿,民众为她用这种方式贺寿,无不心甘情愿。寿日还没来临,入夜后,几条主街上的华灯便一夜比一夜璀璨,已经开始有人按捺不住晚上夜游街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分热闹。小家出来的女子直接出门。大户则讲究得多了,除了奴仆跟随,一般还会戴张幂篱,免得万一被登徒子给冲撞到了。 菩珠和严氏说了一声,道自己想出去看灯。严氏只当她小孩子心性,一口答应,派了两个家丁跟随。菩珠便在阿菊的陪伴下,戴上幂篱出了门,来到信上约好的不远之外的隔街桥头,果然看见了李承煜,一身寻常人的衣裳,看起来像个富家公子。 菩珠让家丁和阿菊在原地等着,说自己过去见个故人,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掀开遮面的幂篱。 李承煜双眸闪闪,用抑着激动的声音低低地道:“总算见着你的面了!我没想到你竟能如此顺利归京!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可见连上天也在成全你我了。你进京的第一日,我便想来找你的,只一直寻不着机会。今日听说你被接到太傅家,总算让我有了个机会出来。我是告诉你一件事,母后想立他们上官家的侄女做我的太子妃,还有陈家的女儿,不止如此,我还听说我姑母推荐姚侯之女。我怎可能答应?这两天我想来想去,不如先下手,我打算明日就去面见父皇,向父皇提出立你为妃的请求!” 菩珠道:“不可!我们河西分开之前我对你的叮嘱,你都忘了吗?你什么都不用做,更不要主动到陛下面前提及我半句!” 李承煜略一迟疑:“我没忘。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我如此?什么都不做,万一定了别人,到时你怎么办?我不想委屈你做侧妃。我是想着,趁目下你菩家声誉空前,父皇也拟施恩于菩家的的机会,提出立你为妃,父皇应当会考虑的。” 菩珠之所以这么劝阻他,是因为前世,她之所以能做太子妃,根本就没李承煜什么事,靠的是他周围的那些人。 那些人分两拨主心骨,一拨是上官和陈家,一拨是上阳长公主。 上官家原本力推自己的侄女,后来发现皇帝似乎没什么兴趣,应当是不想外戚过于坐大,便果断地放弃了自己家的侄女,改而支持与自家交好的陈家陈祖德的一个适龄女儿陈惠媛。 眼看事情就要成了,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太皇太后大寿的那个晚上,竟然爆出陈惠媛和府中一个侍卫有私情的丑闻,还闹得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 这下彻底绝了希望。 后来菩珠根据消息推测,这事极有可能是长公主从中插了一脚。甚至很有可能,那个侍卫是之前就被买通的。须知驸马韩荣昌和陈祖德本就一直暗中较劲,这回两人一同平叛,陈祖德在河西顺顺利利,韩荣昌却险些铩羽而归。最不希望陈祖德女儿做太子妃的人,非长公主莫属。 上官家这边的两个人都没了希望,剩下的合适人选,就只剩与长公主交好的姚侯姚家女儿了。 上官又怎可能轻易拱手相让,便指使自己人上折,诋毁姚家。 两方争斗不下,最后据说是一个大臣上折,推举菩猷之的孙女,认为无论是家世亦或德才,皆为不二人选。 菩珠便如此进入了众人的视野,两家权衡之下,没有理由反对,皇帝也予以首肯,最后一致认可,菩珠就是这样,在前世,做了李承煜的太子妃。 所以这辈子,也用不着他去使什么劲。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菩珠摇头:“正是因为他们相互较劲,所以才有可能都不成事,这就是机会。你什么都不要做,更不要开口主动提我,你就当不认识我。”她一顿,“我不想你万一因我而落下一个好色之名。能不能做你的太子妃,我随命就是了。若是做不了,日后能做你的侧妃,我亦无妨。” 李承煜目光凝定在她的面容之上,片刻后,道:“能识得你,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听你的。”他咬牙,“你放心,就算你现在做不成太子妃,日后我也一定会让你心想事成。” 菩珠含笑点头:“多谢太子殿下。”她扭头看了眼周围,“殿下若无事,我先回了。殿下你也早些回。”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要走。 “你等一下!” 李承煜忽然叫住了她。 菩珠转头,他手里多了一只玉镯,灯火之下,碧绿通透。 菩珠一顿,下意识地想缩手,却来不及了,她的一只手已被他握住,镯子也套在了她的腕上。 玉腕碧镯,交相辉映,灯火下煞是动人。 菩珠却有点尴尬。 脱自然不对,不脱,好似感觉有点怪。 李承煜柔声道:“这镯有一双的,另一只暂时放我这里保管,待日后你我大婚之时,我再将另一只也帮你戴上,可否?” 菩珠硬着头皮:“好。”说完见他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似乎不舍得放开,扭头看了眼身后,正好来了几个结伴赏灯说说笑笑的坊间少女,急忙趁机抽回了手,和他道了声别,放下幂篱,随即转身匆匆而去。 她回到郭府,进了屋,阿菊看见了她袖子下滑出来的遮不住的镯子,显得有点诧异,抬头看她。 菩珠本来不想让她发现的,脸有点热,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阿姆你莫担心,没事的。我自己知道。” 阿菊的目光担忧,最后终于还是被她哄去休息了。 菩珠脱下那只玉镯,对着烛火照了半晌,忽然想通了。 这辈子本来就是冲着太子妃的位子去的。现在李承煜给了自己这样的承诺,多好。最起码说明目前为止,她步步都是成功的。 所以她到底在尴尬什么,又有什么可尴尬的? 菩珠终于心安理得了,愉快地把定情信物用罗帕包起来,藏进梳妆用的漆奁的最下层,呼出了一口气。 睡觉去! …… 蓬莱宫空置多年的长生殿,今夜终于灯火复明,点点如星。 李玄度歇在他少年时住的旧寝堂中。 被选中派去服侍他的那个侍婢,是蓬莱宫中最美的一个女孩儿,今夜更是成了其余年轻宫女们艳羡的对象。 小侍婢怀着忐忑而欢喜的心情,轻抬她套着白罗袜和丝面鞋的纤巧双足,在灯影里慢慢地走进了秦王的寝堂里。 六月初的夜,蓬莱宫整夜凉风过廊,殿内幽凉。似她们的卧榻都还铺有夹絮的铺盖,否则会有体凉之感。 秦王看起来却很怕热。 他的身上竟只披着一件薄罗月白直领长袍,正倚在榻上,腰后枕了一只靠,床头金涂银的灯树上燃着七八支大烛,烛火耀耀如银。 他的一只手搭在他支起的膝上,掌心轻握书卷,面颌微微后仰,姿态闲适而潇洒。 她本以为他在读书,但很快很就发现,殿下双睫微垂,目光凝定,似正陷入某种凝思之中。 这般玉树琼枝的人,他的心里,会是在想什么人呢? 能在他的心波之上投下影,想来,是这世上最能叫人艳羡的人了。 侍婢暗暗地想。 她方已经仔细地沐浴过,洁净了自己身子上的每一寸肌肤,碧罗襦,长锦裙,含羞带怯,轻轻停在秦王的榻前,见他眼睫微微一动,抬起眼,视线转向了自己。 因为过度的紧张和激动,她仔细扑过粉的一双香肩甚至轻轻地打起了寒战,轻声道:“殿下,奴名彤珠,殿下可要休息了?” 李玄度道:“是陈阿姆选你来的?”他声音听起来也是如此的悦耳,语调平和,甚至带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彤珠顿时羞红了脸,垂下螓首,连耳垂也染上一层只有少女才能有的动人红晕,应了声是,声若蚊蚋。 李玄度道:“服侍了我,你就不怕日后,我再被发去无忧宫,发去守陵?一辈子或许都回不来了?” 彤珠道:“我心甘情愿。”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全部的勇气在这一刻仿佛都凝聚到了她的身上,她禁不住心潮澎湃,抬头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男子,再次重复:“我心甘情愿!殿下!” 她真的如此,心甘情愿地服侍他一辈子。 李玄度斜睇她一眼,忽笑了。 “不,你不会愿意的。之所以你会如此说,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那般的日子,你不知那样的日子到底如何。一天一天,你的周围只有四面高墙,哪一个方向也不通,你一步路也出不去。你每天能做的就是看着自己的影被日头从长变短,再从短变长,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白天过去,黑夜漫长,没有人和你说话。你会羡慕天上偶尔经过的孤雁,虽然落了单,但至少还能自由飞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你的青春,就将消磨在这个笼子里,你一寸寸地看着它死去,却没有半点救活它的法子……” 他的语气平淡,不疾不徐,却透着最幽深的寒冷和最无情的黑暗。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结束这样的折磨,看不见希望,一生或许永远只能就此渡过,最后死的时候,白发齿摇,也依然走不出去那困着你的四面墙。” 李玄度微笑:“这样的日子,你也心甘情愿地侍奉我一辈子吗?” 侍婢那用掌心轻抹过胭脂的娇艳面颊渐渐地失了颜色,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知是她双腿娇软站得乏力了,亦或别的什么原因,忽然腿一软,跪了下去,低头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陈女官亲自送了一盏宵夜来,搁在案上道:“殿下把人打发了?是嫌她笨吗?” 李玄度眼睛也没抬,只翻了一页书,微微一笑:“不合口味。” 陈女官望他一眼,摇了摇头:“罢了,随你自己吧。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见陛下。” 孝昌皇帝已收到了来自四皇弟的抵京折,十分欣喜,当即便传来口谕,让他今夜休息,明日召见。 李玄度唔了一声。 老女官看了眼他身上的单衣,关切地问:“你的身体这两年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