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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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祈却甩出手里的牌,嘿嘿一笑:“赢了!”又可以多苟一会儿。 孙广实在蹲不住了,坐地上喘气。门帘子被撩开,孙广先看见靴子和袍子角,心突然往下一沉,“参见骠骑大将军。” 周祈回头,赶忙扯下脸上的纸条,上前叉手行礼,其余诸人亦忙在她身后行礼。 蒋丰皱皱眉,轻斥:“成何体统?” 周祈讪讪一笑。 “你们去吧,我与你们将军有话说。”蒋丰对其余人挥一下手。 陈小六等赶忙再行礼,退了出去。 周祈把自己日常坐的榻清一清,请蒋丰上座,又给他奉上茶来。 “老些日子没来兴庆宫了,我来看看你们。” 蒋丰是皇帝身边第一显宦,据说皇帝亲言其是“比后妃皇子公主还要亲近些”的人,封骠骑大将军,是这干支卫的总统领,又兼领甲部之长。不过他不在兴庆宫住,若有急事,各支长可径去叩见,若无急报,干支卫每半月一会,也能见到。 这甲部从子丑到戌亥十二支,亥支是最不显的——露脸少,惹事也少,周祈不明白蒋大将军怎么今日跑到这里来。 蒋丰指指自己对面:“你也坐。” 周祈便告了坐,笑着坐下。 蒋丰喝一口茶,看着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问:“算来,你也有二十了吧?” 周祈赔笑:“是。”蒋大将军说的是虚岁,等过了年,就得说是二十一了。 蒋丰点点头,略感慨地道:“都这么大了。” 周祈再笑。 其实除了这上下级的关系,周祈与蒋丰还有些特殊关联。周祈是蒋丰从宫外捡进来的。 这宫里宦者从外面捡孩子回来倒也不罕见,一般都捡已经稍微懂事些的,且多是男童,净了身,稍微养一养,便能使唤了,又多让这捡的孩子跟自己姓,待他们也格外亲近些——多少有些“养儿防老”的意思。 蒋大将军就特别些,捡了周祈,抱来的时候还是奶娃娃,又是女童,蒋大将军又让她跟着宫里一个大宫女姓周——那宫女从不曾照看周祈一时半日,周祈长大一些觉得,还不如跟给自己洗衣喂饭的老妪姓韩更合适呢。 许是位高权重,争着抢着管他叫“耶”的实在多,蒋大将军对周祈这女童便不大上心,周祈自然与他也算不得亲近,甚至头一回听老妪说自己是蒋大将军捡来宫里的,还觉得很是惊讶。 在周祈记忆中,唯一一回显示蒋大将军关心自己的,便是七八岁的时候,自己跟一帮小宦者打架,被一个大些的小子狠揣了两脚,晚间吐了血,把韩老妪吓坏了,哭哭啼啼地去求见蒋丰,第二日那小宦便不见了,又有医者送了药来。 也是那回起,周祈开始跟一个姓苏的老宦者学些防身拳脚——这自然也是蒋大将军的恩惠。老宦本只教三招两式便停了,但耐不住周祈软磨硬泡,就又教一些,又教一些,几年下来,到底也让她学了不少。也是凭此,干支卫在宫里招人的时候,周祈才被选了出来。 新丁拜见官长时,蒋大将军见了她,还有些吃惊呢——当时两人已经很久未见了。 两人许都是忆起了当年,屋里一时静下来。 周祈看向这位位高权重的显宦,虽如今也算常见,却鲜少这样仔细看他,他鬓边华发丛生,脸似乎也比记忆中老了不少,时间确实不饶人啊。 蒋丰再饮一口茶:“如今外面都传那升平坊凶宅的事,甚至有外藩使节在圣人面前提及,你们处理得甚好,你的奏表写得亦好。” 周祈笑了。周祈在宫里掖庭念的书,但那时候放在打架偷吃东西上的精神更多,是个活猴儿,故而如今写文章实在算不得好。之所以得这一句赞,是因为那奏表中刻意淡化了当年戾太子和秦国公的事。周祈自谓于雕词琢句上不那么在行,却是个知情识趣的。 蒋丰挑眉:“我给你换个支?” 周祈赶忙摇头,又行礼道谢:“多谢大将军,祈在这亥支待惯了,觉得挺好。” 蒋丰一笑:“倒是个好性子,若——”蒋丰停住,不再说了,站起来,“行啊,你们接着玩吧,我走了。” 周祈赶忙站起送行。 等蒋丰走了,小子们都凑进屋里,一个个眼睛亮晶晶的,“老大,是不是腊赐的事?” 周祈沉下脸卖关子,哼,小子们,刚才合伙挤兑我、贴我的条儿…… “不会吧?没有?”一个个立刻眼暗了、脸垮了。 周祈笑起来,把蒋丰的话与他们学了,然后道:“我看,应该是有的。” 陈小六等都欢呼。 到二十三祭灶日,腊赐发了下来,果然有亥支的,且很不少。 戌支长杨肃顶小心眼儿,不免酸一句:“阿周,你这运气真好啊。这都进了腊月了,还能干下一桩长脸的事儿。” 周祈冲他勾勾手指,杨素凑近。 周祈道:“兄弟我有自己画的好运符,两万钱一张,你要不要?要的话,我们自家兄弟可以便宜些,算你一万五。” 杨素笑骂:“掉到钱眼儿里去了!你这假道士画的符能有用?”虽这么说,却还是道:“赶紧进贡给哥哥两张!” 周祈嗤笑:“行吧!” 给大伙儿分了钱,又私下周济些家里穷的,再给苏师父留些——可惜前年老妪去了,花不上自己的薪俸了……周祈也和亥支其余诸人一样盘算这些钱怎么花。 这二十多万钱,年后还有年俸要发,约莫也有二三十万钱,凑一起有五十万钱,可真是一笔巨款啊。不知道老王器铺制一条长鞭要多少钱?九尺的就不要了,四五尺的正好用……上回崔熠说的那匹白马也不知卖了没有?快过年了,是不是也要置办几套行头? 看她揉着下巴在那儿琢磨,陈小六不由得劝道:“老大,你可攒着点吧!想想你没钱只能吃公厨的日子……一年可就元正前后来这么两回大钱,你都败干净了,那点月俸,够你吃几回丰鱼楼?再说,你不该买个宅子吗?咱们一年总得有几回回不来,要是外面有宅子就方便多了。” 周祈被那句“公厨丰鱼楼”戳在了命脉上,不由得在各种吃食和长鞭白马中间踟躇起来,甚至动用了扔纸球抓阄大法——唉,可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第23章 画里的人 周祈是受穷等不到天黑的性子,手里有点钱实在烧得慌,怎么也要去东西两市撒一圈。 既然到了东市,便来书画街转一转,见见卜卦算命的同行们,拜个早年。 有些已经撤了摊子回家过年了,也有还坚守的,一见了周祈都道:“周道长,这阵子不少来打听你的呢。” 又道:“我们也听说了周道长在升平坊降妖除魔的事。周道长果真道法高强。” 周祈抱了不少甘蔗段儿,一行走一行分,“都怎么说我的?” “混元真人”笑道:“都说周道长化身身高丈二、虎眉豹眼、手拿九尺长鞭的一个英雄,不但力大无穷,还道法高深,极擅审阴魂。你于那阴曹拘来平康坊无头尸的魂魄,让他自述冤情,又招来六丁六甲、四值功曹并土地等询问,这么一问就都清了……” “我前次听说,还身高近丈呢,这会子就丈二了!长得忒快。还有这神通……”周祈嘬嘬牙花子。 众人赔笑。 周祈叹道:“我要是有这神通,先点石成金再说……” 众人都笑了:“很是!是该先点石成金再说。” 与周祈更熟些的“紫微宫传人”笑道:“坊间的话过些火儿是有的,却也表示了对周道长的惊叹推崇之意。” 众人再道:“很是,很是!” 常年一块摆摊儿,看这位周道长及其“同门”的行事做派,他们又常卷入各种凶案中,众人也能大体猜到其身份,不过是不道破罢了。 众人对这位“周道长”格外推崇礼遇,除了惹不起,也是觉得有他们在挺好的,这条街格外安宁,泼皮无赖从不光顾。这里面像“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这种老人儿还见识过早年这位周道长踹翻五六个泼皮的悍绩…… “这阵子慕道长威名来的委实不少,有一个小娘子成天来问,刚才还在呢。”“周公后裔”道。 正说着就有个老妪来打听:“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位女道长?” 众人忙指指周祈:“那不就是?” 这老妪看向周祈,见是位极年轻标致的女郎,不由得有些犹豫,但转瞬就想明白了,高人,自然都是会变化的,各种样貌随心所化,便是变个虎豹也不稀奇! 老妪上前求肯,“求真人帮忙,我家五代单传,到我儿这一代,娶妇十余年,至今没有信儿,这眼看就要绝户了……” 周祈想不到一来就有买卖,且是个求子的! 应对这个,周祈倒也熟惯,借着“紫微宫传人”的笔墨纸张画了张符与她,又荐去回春堂的张郎中那里——那位先生祖传的医术,其先人曾在前朝宫中供奉,很擅治疗男女孕育的病症。 后面又有来求平安符的,来解梦的,来问卜的,有些是慕名而来,有些则是回头客,大多都是些妇人,有的事不好对男子启齿,专等周祈,让周祈着实忙了一阵子。 刚想歇一歇,却听旁边“周公后裔”道:“快来!今日周道长在。错过了今日,周道长惯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再遇见了。” 周祈扭头,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穿泥金披风的女郎,带着两个婢子。 “周公后裔”与周祈笑道:“便是这位小娘子这阵子每天来打听你。” 周祈点头。 那女郎大概也想不到传说中法力高强的道人是这么个样貌,不由得有些呆,又仔细打量周祈。这位道长一身暗红色蜀锦胡服袍子,袖口领边出黑色风毛,看起来颇为贵重,那黑风毛映衬得她脸很是白净,可惜面上未加装点,两条长眉斜飞入鬓,梳极利落的胡髻,全不是时世妆的样子…… 周祈和蔼笑问:“小娘子找贫道有什么事?” 那女郎上前施礼:“儿家里很不安宁,求道长慈悲,指点一条明路。” 看这女郎穿着和刚才那直勾勾的眼神儿,当出身富裕人家,但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这种人家的“不安宁”…… 周祈点点头:“小娘子请讲。” “儿家里是做粮食买卖的,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只是人丁不丰,从外祖那儿便是单传,到家母这一代,便只有她一个,于是招赘了家父。家母又只生了阿姊与儿两个,并无男丁。为积阴德,每年家父元正都往道观寺庙里撒大把的银钱,供奉各路神仙,为先人做道场,祈求赐福。” “今年年头儿上,家父照例去庙里施钱粮,巧遇一个女子,回来与家母说,为子嗣计,要纳那女子。家母——同意了。” 从最后这微妙的停顿上,周祈听出些意思来,点点头,让女郎继续说。 “那女子良民身份,家父正经摆酒纳了做妾。从她进门,家里便格外不太平。家母从前便有咳疾,但尚能支持,今年却格外厉害,面容也很是瘦削,已经卧床了;从前家父对家表兄极好,那日我却听到他们似有争吵……” 周祈问:“这表兄又是哪个?” 女郎微低头,轻声道:“是儿姑母家的表兄,十来岁便来舍下了,是个顶和气的人。” 周祈看女郎一眼,再点头:“小娘子接着说。” “我曾见过姊夫与阮氏在花园说话,表兄似也对她……”女郎咬咬嘴唇,停住话音。 周祈看着她皱皱眉,jian·情?乱·伦?宅门内斗?可若只是如此,来找我一个假道士做什么? “那阮氏一定不是人!”女郎下一句便惊人起来。 “哦?”周祈来了精神。 “当时家父去庙里施钱粮,我也跟着去的。当时阮氏梳着倭堕髻,穿淡青色圆领小袖衫,描着极细极弯的眉毛——如今哪有做这般装扮的?” 周祈“博览群书”,有一些书便是从旧书摊儿上买的,这书中有不少带画儿的,又往往有前主人的笔墨,从中颇可窥见男儿们的痴梦。那些诗词感慨中又往往有年月日期,由此可推算成书年代,再看那插图,也让周祈颇知道了些多年前的风尚。 低矮的倭堕髻,圆领小袖衫,细弯新月眉,大约二十年前在京里流行。后来发髻越来越高,如今贵女们谁的发髻低于两尺都不好出门的;又盛行大袖衫大袖襦,手放在腰腹间,袖子往往都垂到膝下了,若是夏日,两腋生风,倒也凉快;至于眉毛,虽时常变,但总地说流行宽眉,什么蛾翅眉,连娟眉之流,便是柳叶眉、远山眉如今都要被说一句村气了,更不用说新月眉。 一个穿着打扮是二十年前时世妆的女子……确实有些意思。 女郎压低声音,微凑近周祈:“儿与阿姊年少时曾在家父书房见过一幅画,那画上便是这样一个女子,倭堕髻,小袖青衫,细巧眉眼……”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有些抖起来。 周祈揉着下巴,眼睛精亮地看着她,“你可知道这阮氏家中的情况?她如今有孕了吗?” “她来不久就有了身子,入冬的时候生了个男婴。她是前几年江南道发大水逃难过来的,家中还有个老母,都有正经的公验。”女郎蹙眉叹道,“儿与阿姊都曾劝阿耶,若是纳妾也纳个本乡本土知根知底的,但阿耶铁了心……早知如此,我便是撞墙上吊,也不让阿耶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