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节②
太阳下山前,趁着潮气未起,将冬衣拿下叠好,崔mama指着小公子的笑道:“四儿给送过去吧,告诉老陈晾凉了再装到箱子里,记得放上樟脑球。” “知道了。”乔容拿包袱皮包好背在身上,想到要去瑜园,不由有些头疼。 “小公子屋里若有个细心人照料,我可就清闲了。”崔mama笑看着她,“之前打发个灵芝过去,他不喜欢,也不知喜欢什么样的,若是喜欢我们四儿这样的就好了。”又压低声音道,“你跟着二姑娘,除非她能带着你嫁给唐公子,否则是吃力不讨好,若能去小公子屋里侍奉,小公子模样好脾气好,那可就享福了。干娘一心为你,你好好想想。” “我知道了,多谢干娘提点。”背上的包袱很重,乔容咬牙撑着说道。 “快走吧。”崔mama笑道。 扛着包袱出了仁寿堂,抄近道横穿过去,进了瑜园的月洞门,就觉背上一轻,回头一瞧,唐棣拎着她背上的大包袱冲着他笑。 她咬着牙用力一拽,那里抢得过他,他伸手一扯,连人带包袱扯了过去,清幽的香气包裹而来,她忙忙松开手站直了身子。 “谁呀?让你扛这么重的包袱。”他拎了拎重量,看着她笑说道。 她紧抿着唇不理他,他歪头看着她:“都过去一日一夜了,也该消气了吧?” 看她依然不说话,他笑笑:“这包袱爷给你带过去,你不用去了,等你消了气,爷有话跟你说。” 他拎着包袱在前,一回头,她没走,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摇摇头脚下加快,又一回头,她依然跟着,放慢脚步想要等一等她,她却不动了。 走走停停进了弈楼,包袱搁在桌上,听见她在窗外伶牙俐齿交待陈叔:“小公子的冬衣翻晒好带过来了,崔mama让告诉陈叔,晾凉了再装到衣箱里,记得放上樟脑球。那件白貂披风脱了丝,太太说不要了,太太吩咐给小公子添一件紫貂披风一件白狐披风两件马甲,再添两套新的棉衣棉裤。” 一边听一边笑,笑着指指桌上的包袱,对坐在窗下看书的小公子道:“四儿拿过来的。” 小公子点点头:“六月六晒红绿,每年都要这样折腾一番。” 唐棣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看她跟陈叔福一福身,要走的样子,一步窜出去喊道:“四儿,进来给爷和小公子烹茶。” 乔容咬牙看着他,期望小公子能放她走,就听小公子隔窗笑道:“好久没有喝到四儿的茶了,那就偏劳你。” 她只得留下,陈叔搬来茶炉茶壶,她蹲在廊下点着火,一边扇着一边在心里骂唐棣,都说了日后当没认识过,还没完没了,真是无赖厚脸皮。 煮好茶端进去的时候,小公子还在看书,唐棣手中扇子比划着招式,刷刷刷得指东打西好不热闹,忙碌间隙问小公子道:“仲瑜可记得乔四姑娘?” 乔容正给小公子真茶,突然听到他问了这么一句,手中茶壶险些掉在地上。 “我自然记得,去年五月里,我穿着夹袍卧病在床,多走几步路就累得两腿发软,我觉得自己命不久长,遗憾没见识过天下之大。正好我娘派陈叔去往徽州,我死缠烂打跟了去,沿途大开眼界,一场大雨在山神庙遇见乔四姑娘,她送给我一册《养生十诫》,我背着我娘,照着册子上去做,一年过去,我的身子强健许多,早晚打一套拳,每日中午偷着喝凉茶,也没事。”小公子搁下书,有些调皮得看着唐棣,“你今日怎么提起乔四姑娘来了?” “我这次南下,确实是找她来的。”唐棣笑笑。 乔容凝神斟茶,假装没听到。 “你真的跟她订亲了?”小公子有些惊讶。 “那倒没有。”唐棣摇头,“我母亲在京城为我问了一门亲,大学士的孙女,其父为翰林,真正的书香门第,虽然我父亲和大学士都是一品,可我朝重文轻武,若非如今西边外患猖獗,朝廷倚重我父亲,复职后又加了爵,大学士府是不肯与将军府联姻的。我母亲为此事回京中我外祖父家住了半年,眼看着要成,大学士家乡歙州来一封书信,提到乔财神家的四姑娘在众人面前赌咒发誓,说她与我有口头婚约,并有阴阳鱼的玉珮为证。” 乔容面无表情垂手站着,心想原来我阻了他的好姻缘。 “你们家说没有,大学士家认死理,你的姻缘陷入僵局,于是,将军夫人派你来到杭城,找四姑娘对质,我说的可对?”小公子笑道。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唐棣点头。 “那,你找着乔四姑娘了吗?”小公子笑问。 “一筹莫展。”唐棣摇头,“不过,派了人去延溪,这一两日也该回来了。” “从我们家大门外向东,到原来乔府外墙尽头处向北,十字路口那儿有一条西北向的斜街,穿过去就能看到一座绣坊,先前叫做财神绣坊,后改名巧手绣坊,开绣坊的不就是乔四姑娘?”小公子看着唐棣笑。 小公子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乔容心中惊讶不已。 唐棣也故作惊讶:“堂堂四姑娘竟开了绣坊?” 乔容心里嗤了一声。 “因那册《养生十诫》,我身子强健许多,有了活下去的信心,精神一好,发现活着的诸多乐趣,我一直惦记着向乔四姑娘当面致谢。回到杭城后,就让陈叔打听乔财神的下落,他是当地人,消息来源众多,他跟我说乔财神夫妇下世了,我不肯信,直到亲眼看到天竺寺后山的坟茔。”小公子抿一下唇,“乔财神夫妇如此下场,我更牵挂四姑娘是否安好,很快,陈叔跟我说她开了一家绣坊,我做不了别的,只能嘱咐韩管家,家中有刺绣的活计,都让她的绣坊来做,算作我对她的报答。” 小公子竟然在暗中帮她,乔容心中感慨不已。 唐棣感叹道:“仲瑜,你可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那你就是灯下黑了,乔四姑娘人就在眼皮底下,你却找不到。”小公子笑笑,“不过,你找到她又如何?一个姑娘家,在众人面前赌咒发誓与你有婚约,她定是遇上了难处。” “这我倒是知道,她被乔家大太太逼婚,逼着她嫁给延溪村一个泼皮,你也见过,就是那位里长公子。”唐棣说道。 “乔家大太太?她的大伯母?”小公子手中茶盏咚一下搁在几案上,“做伯母的竟然坑害自己的侄女?当初到了延溪,我觉得人已交在自家人手里,定是万无一失,次日一大早就离开了。” “仲瑜总以为这世间人人向善。”唐棣摇头,“岂不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之远当时也是护送乔四姑娘去的吧?”小公子笑问。 “不错,奉家父之命。都知道我父亲与乔财神交好,乔财神蒙难的时候,他也受到牵连,做不了别的,命我护好乔财神的掌上明珠。”唐棣问,“仲瑜呢?是奉父命还是母命?” “是我母亲吩咐的,不过我母亲与乔府两位太太素无来往,她是替我父亲报恩。母亲说过,当初我们家逃难来到杭城,父亲托人到乔财神府上求个差事,乔财神听到祖父是钱粮师爷,笑说钱粮师爷都是一代传一代,你定是能耐人,正好粥厂缺人,你去管粥厂吧,虽有些委屈你,可也是救苦救难的功德,我父亲有了这差事后,我们家都活了下来,而且越过越好。”小公子说道,“乔财神任人唯才,对属下的德行却不够细察,也是遭来祸患的原因之一。不过人非圣贤,谁也不能尽善尽美。乔财神的寿命虽不够一甲子,可他的一生足够传奇,好过庸庸碌碌活百年。” 乔容鼻头一酸,她一直替父亲不值,可小公子这句话,让她心中安宁许多。 她低了头强忍着要哭的冲动,唐棣看她一眼,摆手道:“时候不早了,四儿回去歇着吧,我来为仲瑜烹茶。” “回去吧。”小公子冲她笑笑。 回廊外听到小公子说:“四儿的声音和四姑娘的很像,在我想象中,四姑娘也有四儿那样一双眼睛,明亮而灵动,是以,我不自觉得善待四儿。” 她脚下加快,从弈楼后门进入小道,再忍不住,靠着墙滴下泪来。 “就知道你得躲起来哭。”一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块帕子,带着他特有的清香。 她一把抢过去蒙在脸上,用力抹着眼泪。 “别哭了,也别抹了,抹白了可就露陷了。”他的声音又是那样的软。 她顿时止了眼泪,袖子里抽出一块粉扑,在脸上扑了几下,咬唇看向他。 “行了,不会露陷了,回去吧。”他轻声说道。 “山东是不是有个齐河县?”她的声音硬梆梆得,也只能问他了。 “有啊,山东德州齐河县,孙大人就是齐河县人,也就是说,那儿是仲瑜的故乡。”他看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二姑娘说,她们的大jiejie,远嫁在山东齐河县,她还说,和她们不是一个姓。”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就是好奇。” “那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他笑笑说道,“孙太太先嫁在山东德州齐河县,生有一个女儿,丈夫得肺痨死了,再嫁县衙钱粮师爷的公子,成亲后,夫妻二人到泰安做了买卖房舍的掮客,十五年前泰安发生蝗灾,他们一家逃难到了杭城,之后的事,仲瑜刚刚说过了。” 她咬一下唇又问:“先嫁的那家姓什么?” “那倒没问。不过,这些和你进孙府有何关系?”他问道。 “我自有目的。”她抬头看向他,“你能不能不问?” “你先问我的。”他嘴角浮起笑意。 “我就问一句,谁让你说那么多。”她说着话抬脚就走。 他追了过来,将提着的灯笼塞进她手里,站定脚步看着她的背影挑了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