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小说吧 - 玄幻小说 - 《红楼梦》脂砚斋批本在线阅读 - 第5节

第5节

    上卷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09 本章字数:5239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睛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jiejie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就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ц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jiejie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jiejie.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听见尤氏问他有知道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这么听着,实在也没见人说有个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教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尤氏道:“可不是呢。”正是说话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道:“让这大meimei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就过那屋里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转怒为喜,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象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那里寻一个好大夫来与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人叫了贾蓉来:“吩咐来升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的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那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他说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说,他`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转身复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里睡的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白芍二钱炒川芎钱半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醋柴胡八分怀山药二钱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红枣二枚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象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的药也不错。”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了.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上卷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yin心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09 本章字数:6092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来.你说:`我父亲遵太爷的话未敢来,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

    这里渐渐的就有人来了.先是贾琏,贾蔷到来,先看了各处的座位,并问:“有什么顽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来,所以未敢预备顽意儿.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里呢.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亲自递了茶,因说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着众儿孙热闹热闹,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

    王夫人道:“前日听见你大meimei说,蓉哥儿媳妇儿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尤氏道:“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顽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别是喜罢?"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这里尤氏方说道:“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个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大见效。”凤姐儿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他才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半日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甚么趣儿!"正说话间,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前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太爷的话未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们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叫急急的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此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这会子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说道:“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于是贾蓉出去了.

    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阿,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很好。”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一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上了坐,他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话说的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了.

    于是,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贾蓉进来向尤氏说道:“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都才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让过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先收在帐房里了,礼单都上上档子了.老爷的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了.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坐着去罢。”尤氏道:“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

    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去。”王夫人道:“很是,我们都要去瞧瞧他,倒怕他嫌闹的慌,说我们问他好罢。”尤氏道:“好meimei,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瞧秦氏去,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去罢,那是侄儿媳妇。”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过会芳园去了.

    凤姐儿,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了.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于是凤姐儿就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宝玉正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自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儿心中虽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儿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忒婆婆mama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么说,那里就到得这个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了么?"贾蓉道:“他这病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罢,我还略坐一坐儿。”贾蓉听说,即同宝玉过会芳园来了.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凤姐儿说道:“你只管这么想着,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呢.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起.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于是凤姐儿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但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

    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

    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

    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rou,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将转过了一重山坡,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见了凤姐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的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凤姐儿说道:“你们奶奶就是这么急脚鬼似的。”凤姐儿慢慢的走着,问:“戏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说话之间,已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见宝玉和一群丫头们在那里玩呢.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忒淘气了。”有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见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呢.尤氏笑说道:“你们娘儿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住着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凤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又在尤氏的母亲前周旋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道:“亲家太太和太太们在这里,我如何敢点。”邢夫人王夫人说道:“我们和亲家太太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我们听。”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去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尤氏说道:“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还早呢。”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里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说道:“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象你这么正经人呢。”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妇们方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都在车旁侍立,等候着呢,见了邢夫人,王夫人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逛逛。”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罢。”于是都上车去了.贾瑞犹不时拿眼睛觑着凤姐儿.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过了晚饭,方大家散了.

    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样.贾珍,尤氏,贾蓉好不焦心.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没见添病,也不见甚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再去看一看他去.你细细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那孩子素日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给他送过去。”凤姐儿一一的答应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rou全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遍.秦氏说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倒象克化的动似的。”凤姐儿说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安罢。”

    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的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于是凤姐儿吃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缓缓的说,别吓着老太太。”凤姐儿道:“我知道。”于是凤姐儿就回来了.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他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看他是怎么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凤姐儿换了.凤姐儿方坐下,问道:“家里没有什么事么?"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再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rou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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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急命"快请进来。”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凤姐笑道:“象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然后又问带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道:“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走了。”贾瑞说:“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凤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倒锁,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的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亦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那里想到这段公案,因此气了一夜.贾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何况是撒谎。”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扳,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工课来方罢.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着在风地里读文章,其苦万状.

    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过后两日,得了空,便仍来找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赌身发誓.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道:“果真?"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亲戚又来了,直等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候.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下自思:“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见黑aa的来了一个人,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那人只不作声.贾瑞拉了自己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捻子照道:“谁在屋里?"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臊我呢。”贾瑞一见,却是贾蓉,真臊的无地可入,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嫂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你无故调戏他.他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拦住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

    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贾蔷道:“你若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文契来。”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帐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翻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命贾瑞写.他两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逻贾蓉.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叩头.贾蔷作好作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若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完了.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这屋你还藏不得,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熄了灯,出至院外,摸着大台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你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们来再动。”说毕,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6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贾瑞掌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如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门.开门人见他这般景况,问是怎的.少不得扯谎说:“黑了,失脚掉在茅厕里了。”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顽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

    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又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rou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后回王夫人,只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送去。”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甚切,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说毕,佯常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帐,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哎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旁边伏侍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看,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等,或三两五两,不可胜数.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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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

    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

    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в,也不和人顽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д扶,问是怎么样,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是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г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随人役,拥护前来.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然后又出来见贾珍.彼时贾代儒,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e,贾珩,贾e,贾琛,贾琼,贾ж,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来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ж,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那贾敬闻得长孙媳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使罢。”贾珍听说,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3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赞.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敛殡,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小丫鬟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紊乱.

    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小厮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看时,上面写道:

    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

    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