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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微

    常歌被他逗笑了,说:“王上夜里添衣都不记得,还着了凉。”

    他望着祝政,拥着被子坐在榻上,接着说:“王上缺个照顾你的王后。”

    祝政似乎有心事。他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连一眼都未看常歌。

    常歌望着四周打量了一圈——这里似乎是祝政的齐物殿。

    他不解道:“臣缘何在此处?”

    “爱卿策马归来,就在宫城门口昏了,跌下马来,险些被踏伤。”祝政满腹心事,只垂着眼帘,轻轻答道。

    常歌侧着头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是这么回事。他旋即将这不愉快扫在脑后,颇有些兴奋地对祝政说:“郁林一战,我们大获全胜。可惜那滇颖王机敏,提前将人手都匿于高山林中了,倒是没怎么伤到她的人。”

    祝政听他谈起郁林一战,这才抬眼望了常歌,低声问道:“常爱卿,你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常歌冲他一笑:“这个啊,小事儿小事儿。早已好了。王上无需忧心。”

    “好了为何还寒热交替,难过异常?”

    常歌挠了挠脑袋,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说:“许是还得几天才能大好。不过蛊毒虫已除,料想也没什么大碍了。”

    祝政的语气中满是严肃和不解,他问道:“身子没好,缘何路上不眠不休奔波几日?”

    “……臣……”

    臣惶恐。臣惶惑。臣……想早日面见王上。

    无论哪一句,常歌都说不出口。只好默默地闭上嘴巴,不再多言语。

    祝政见他一脸失落、低头闷闷不乐,方才有些懊悔起,自己刚刚是不是太过于严肃。他换了平淡些的语气,问道:“太医令说你许久未食,饿么?”

    常歌点了点头,眼神一亮,问道:“可有金玉酥?”

    “金玉酥?”

    祝政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叹气道:“……没有。孤现在着人去办。”

    常歌闻言,急忙阻拦:“啊,不必了。没有就算了,吃不吃都不打紧的。回都回来了,想吃还不是什么时候都有。”

    祝政急迫地捏着两边袖袋,这种焦虑心情一如盛夏酷暑之日,让他无端地无奈烦躁起来。

    常歌慌忙宽慰道:“臣不饿,真的。王上勿要过于忧心。刚刚是诨说的。”

    祝政低着头坐在一旁的侧塌上,一语未发。

    “对了,方才……殿内是有争吵么?”常歌不解问道,“方才,在梦中,听到了争吵声,但不甚真切,还听到了……”

    常歌抿了抿嘴唇,说出了那个牵动自己心绪的名字:“还听到了……父帅,常川的名字。”

    祝政猛然抬头望了他一眼,问:“你听到了些什么?”

    ……方才听到了什么……

    常歌皱着眉头,开始费力回想。方才半梦半醒之间,只听得只言片语。现下他大梦醒来、努力回想,却无论如何也再想不起来了。

    一连串回想牵地他额角闷疼,然而朦胧的梦境却如指间流水,倏忽过隙、再也追寻不得。

    常歌终而放弃,摇了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祝政像是如释重负,又沉入了一贯的冷静漠然神色之中。

    “不过……应当是听到了‘常川’二字……”常歌皱着眉头,歪着头回想道,“也正因如此,臣方才醒来的……”

    常歌后面说了些什么,他已再听不到了。

    一阵下沉之力将祝政向着深潭中扯去,祝政几乎难以呼吸、更无法开口言说。

    他快要溺毙。

    面前站着的,是青年常歌。

    常歌高眉深目,正一脸失望地看着祝政,声音似乎透过水波,显得颇为怪异。

    “是你赐死的常川。”

    “你让我恶心。”

    常歌冷眼望着他,目光好似要穿透祝政的心。

    他想说话,想辩解。

    却无法张口。

    祝政在深潭之中挣扎,他将手向常歌的方向伸去,却挡不住无底的深渊。

    陡然的窒息感受将祝政从回忆的深潭之中拉起,他带着一腔怅惘醒来,呆坐在建平城太守府书斋之中。

    方才,他伏在一堆竹简书卷之上,不慎睡去了。连日的翻阅蛊毒书籍,着实让他的身体有些透支。

    祝政活动了身体,下意识望了望书斋的陈设。

    四周熟悉的景致陈设,让他想起上次来这里,还是常歌二擒祝政。

    那时,祝政佯做中了软筋散,诓得常歌喂他吃了好几盅酒。

    那时,二人之间,只留着浅浅的旧恨,还并未有深深的隔阂。

    梦中的记忆无比真实,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侧袖袋,触到了一枚金玉酥。

    备着就好。

    祝政心口的重负,似乎舒缓了些许。

    ******

    长河峡谷,江上月明。

    过了九畹溪,南岸终于有一片浅滩。荆州人风雅,沿河植了一片竹林,遥望北岸狮子岩。

    一位釣客穿蓑戴笠,坐在船头,听这风过穿林之声。

    近日水鬼频发,时节又不好。平日里满目的夜钓渔火,今日竟独独胜了他一盏。已近深冬,往日里两岸不住的猿声也止了躁动。

    大江之中,只孤孤地留了个月影。

    一艘吃水极深的连船自正中破开月影,搅得江面一阵涟漪,这细微的涟漪一波连着一波漾开,至釣客的船已推波助澜成不小的浪。

    水中传来几声沉闷之声,这熟悉的水鬼凿船声响让釣客皱了眉头。

    满载的黑色连船并未撑上多久就在江中倾倒,片刻之间就被江水吞没。

    江面再度恢复平静,只孤孤地留了个月影。

    釣客平静地收了钓竿,望了一眼一无所获的篓。

    连年征战、水鬼频发,眼下连粮草都要去夷陵各郡县强夺,如此乱世,荆州主也不放弃杀伐之事。他摘下斗笠,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江心渔船向着九畹溪摇去。

    一无所获,又近年关。今日,实不知如何同老妻交待。

    ******

    荆州。

    大江南岸山林。

    九畹溪确实是进入西陵峡前的最后一片浅滩,适于扎营。到达首日,张知隐便着人在马鞍山扎了个不大的临时军营,留了些许人马装作忙碌的样子。

    翻过马鞍山,便是层层如梯的梯儿岩,再往前是上七下八岭子。当地人说,此处险峰凌厉、七峰八壑,因而得了“上七下八”的土名。

    过了看似无路可走的上七下八岭子,便是一条纤细山道,直通南岸最北的西门山和南岸东侧的黑包山、白云山,顺着这二处山峰,可直捣和夷陵城隔水相望的鸣翠谷。

    眼下,张知隐正坐在上七下八岭子中的其中一个山谷里,安静听着周围满山的斑鸠声声。

    他面前正是一条纤细山道,当地人称为龙咀山道。也正是借着这条山道,上下出击、左右sao扰,直扰得辎重船没多少能到夷陵。只是西陵峡着实湍急,他也因此丢了几名爱兵。

    “报,将军。荆州军连夜偷运辎重,已被捣毁。”一名脸生的兵士急急地直山坡上顺坡溜了下来,快步走到张知隐面前,口中喝道。

    张知隐打了手势,示意他低声。他凑近这名兵士,问:“此番几艘?”

    兵士立即降了声音,悄声汇报道:“一列连船,合计六艘,尽数捣毁。只是……辎重还在打捞,水流过于湍急,约莫最多只能回收个五成。”

    张知隐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和领队的陈校尉说,勿要纠缠辎重,兵士性命要紧。”

    这名脸生的兵士闻言,终而抬头望了眼前的知隐将军一眼。张知隐匿在山谷阴影之中,眼神里却烁烁跳动着点光,尽是秭归明朗的月。

    “快去,晚上冷。勿要让将士再下江。”张知隐见他不动,立即吩咐道。

    “是!”

    来人行了一礼,急忙往陈校尉的方向跑去。

    山谷中肃穆的树尖忽然抖动了一下,惊得一群山斑鸠扑簌簌起飞。

    “将军!是否要追!”他身边的戚校尉向来机敏,见鸟群陡然受惊,猜测应是荆州派来探查的斥候。

    张知隐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追。不过,别抓着了,随意追追便罢。”

    “是!”戚校尉领命,回身便往惊鸟方向去了。

    张知隐自肩上拈下一片落叶,别有意味地说:“见微知著,守正待时。”

    这是他和定山分开时的一语。

    张知隐心下挂念,不知孟定山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

    西陵官道旁,是一片连绵的丘陵。

    此处风景秀美、物产丰富。夷陵人平日里不喜打猎,又对飞禽走兽多有偏爱、不时投食。久而久之,夷陵人竟在北岸上下桃坪丘陵养出了一片猴子。猴子们闲来无事干,还会成群结队上西陵官道,抢夺过往路人的物品。

    许是自小听着两岸猿鸣声长大,夷陵人多这群爱折腾的猿猴并不恼怒,反而给这段闹猴灾的一众丘陵溪涧起了个美名,称“西陵猴溪”。

    十个夷陵老船工,有八个都会同你绘声绘色地讲起这西陵官道旁的“西陵猴溪”,还有两个会劝诫千万别惹了这“西陵猴溪”的猴子。淘气的很。

    两位樵工下山晚了些,正背着两担柴火,走在这猴溪旁的西陵官道上。

    他二人结伴而行,生怕走夜路生出什么不测、抑或是被西陵猴溪的猴儿埋伏了去。

    路边的水杉抖了抖,果然从中蹿出一只西陵猴儿来。这猴长手小脸,落在二人面前,调皮地仿着他俩背着柴火的样子。

    两位樵工笑过路过,全然不以为意。

    西陵猴儿由着他俩走远了,坐在地上,以脚挠了挠脸颊。猴儿的身边,放着他用来模仿樵工“柴担”的工具。

    是一捆弓箭,箭尖正闪着阴冷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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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记得17章《三擒》时候祝政拿出来的金玉酥么……

    不是恰巧带着,而是郁林战役后,常歌想吃的时候他没有,深感愧疚,此后一直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