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佩玉,你聪慧过人,你说,就谭家目前的情况,那两百多亩地能撑几年?” 谭佩玉不说话了,再看椅子上叠的衣服,心情复杂。 父亲,真的和以前不同了,懂得居安思危了。 谭盛礼没有再做解释,待谭佩珠端着饭菜进屋,谭盛礼与她说,“待会赶集,你与你长姐同去,买件好点的衣服,小姑娘就该穿得花枝招展的。” 谭佩珠眨了眨眼,想说借隔壁婶子的钱还没还,家里哪儿有银钱买衣服,看她疑惑,谭盛礼心情好了点,“你长姐会和你说的。”低头看到仰着脑袋打量自己的大丫头,心情更好,“大丫头也去吧,给大丫头也买两身穿的。” 儿子不争气该收拾,女儿贴心懂事该宠溺。 既是要把衣服换成钱,索性就全换了,包括谭振兴和谭振学的,兄弟两不敢多言,默默回屋把值钱的衣服都装了,谭振兴不敢相信,那件被刘家兄弟撕烂的衣服竟成了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衣服,好想放声大哭,又害怕招来谭辰清不满,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依依不舍的把衣服交给谭佩玉,不死心地又拽回来,“长姐,死当吗?” 死当的话就拿不回来了,他摩挲着最上边竹纹缎面的长袍,这是他准备留着谭振学考中秀才那天穿的,而下边那件天青色的对襟直缀是留着谭振学成亲那天穿的,还有再下面那件,是留着谭振业考中秀才穿的,再再再下面那件...... 越想越舍不得,死死地将衣服抱在怀里,比骨rou分离还难过,谭佩玉拍拍他的手,安慰,“好好读书,等考取了功名,咱家条件好起来再买便是了。” “呜呜...”谭振兴哽咽出声,“长姐,你老实说,这辈子是不是都没希望了啊。” 考取功名谈何容易啊,谭辰清饱读诗书尚且连县试都没过,何况是他们了。 谭佩玉:“......”她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这般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谭家已经没有大树给他们乘凉了,再不振作起来,往后恐怕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了,“事在人为,只要你努力,没有办不到的。” 说着,她快速地夺走了衣服,抱着就出了门。 留下两手空空的谭振兴愣在原地,泪流不止。 相较而言,谭振学虽不舍,但没脆弱到哭的地步,兄弟两像追着大人想出门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谭佩玉身后,直到发现谭盛礼站在院门外,兄弟两收起脸上的表情,不敢再追,就这么站在半山腰,目送谭佩玉下山,直至消失在山路拐角。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兄弟两隐隐感觉要变天了,往后恐怕不好过。 天光大亮,田野里满是忙碌的身影,他们再次往山里去了,谭辰清说了,老百姓的日常就是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谭家和普通百姓没有两样,就该过那样的生活。 两人四肢酸疼麻木,哪儿还有什么力气,整个上午,合力砍了半捆柴火,中午回家不敢看谭盛礼的眼睛,两人自知表现不好,吃过午饭,丢下碗筷就往山里去了,看两人状态不佳,谭佩玉心头担心,谭盛礼安慰她,“别担心,玉不琢不成器,他们比你想的能扛。” 傍晚,天擦黑时兄弟两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手里的柴火更少了。 谭盛礼站在后院,扒着他们这两日抱回来的柴,兄弟两心下惴惴,低低喊了声,“父亲。” “累吗?”谭盛礼问。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撒谎,陈恳地点头,声音沙哑哽咽,“累。” “累就对了,人生在世,没有谁是不累的。” 兄弟两垂眸,“父亲说的是。” “先去吃饭吧,吃了饭我考察你们功课。” 谭振兴绷不住眼泪又哗哗哗地往下掉,累得脑子都转不动,还考察他们功课,真要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啊,月色朦胧,谭盛礼看出两人心底的排斥,反问,“不想读书吗?” “想。” 太想了,比起干活,读书真的太轻松了。 谭盛礼考察的功课不同,谭振学功课较为稳扎,难度有所提升,谭振兴荒废了几年,解答模棱两可张冠李戴,谭盛礼给他布置任务,抄书,先记住书里内容,再做释义解答。 谭振兴抄书,谭盛礼也在旁边陪着,他在默书,家中藏书太少,就是把这些书揉烂了学识也达不到会试程度,想要提升学识,还得学更深更难的文章,而这些文章,都装在他的脑子里。 为了节省油灯,父子三人同桌而坐,太久没握笔,谭振兴手指僵硬得发麻,他注意到,无论他何时抬头,旁边的谭辰清都在专注地写文章,姿势没有变过,他的速度很快,笔力苍劲,磅礴大气,俨然有大儒之风,他不敢相信,就这样博学多才的人连县试都没过,而他,他要怎么去考县试。 凭运气吗? ☆、第10章 010 受苦受难 他要有这个运气就不会连生两个都是闺女了,他觉得有必要和谭辰清实话实说,以他的学识,今年县试无论如何都过不了的,谭辰清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但他不知怎么开口,就在这时,谭辰清抬起头来,目光阴恻恻地瞪着自己,谭振兴抖了个激灵,赶紧低下头去。 写字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没出息的东西!谭盛礼手边没棍子,有的话挥手就给他几棍子了,就他这唯唯诺诺偎慵堕懒的性格,能考上童生有鬼了。 “出去灌两口冷风再进来。”谭盛礼沉着脸,委实不想看谭振兴的怂样,将人撵走自己好冷静冷静。 死而复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搁他身上,他是恨不得死掉算了,否则迟早被这些不孝子孙气死。 哦,忘记了,他之所以死而复生,就是被他们给气活的。 谭振兴不知怎么又惹自己父亲不满了,他扁着嘴,委屈地放下笔,规规矩矩走到屋外,夜风微凉,凉得他直哆嗦,他狠狠地深吸了两口冷气再折身回屋,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就听他父亲又说,“再灌两口。” 谭振兴:“......” 这还是那个挂念自己舍不得咽气的父亲吗?不像啊。 谭盛礼将写满字的纸张抽出,叠在字迹已干的纸张上,低头继续写。 科举靠的是恒心和毅力,谭家人的生活就是太舒适了,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吃不得半点苦,他们科举不落榜谁落榜,有意磨练他们,直至子时过半,谭盛礼才把他们放了。 兄弟两如蒙大赦,收拾好笔和纸,像打鸡血似的兴奋,嗖的冲出房门,仿若离弦的箭,要多快有多快。 谭盛礼只感觉到桌边起了一阵风,抬头兄弟两已经没影了,猝不及防的,胸口又升起股无名火来,孺子不可教,孺子不可教啊。 稍感安慰的是,半刻钟过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丁点哭声传出。 兄弟两总算有点男子汉气概了。 转而想想自己竟将不哭作为评判男子汉的标准,不是侮辱男子汉吗?谭盛礼摇头叹息,将纸张按顺序叠好,提着油灯回了上房。 夜更静了。 谭盛礼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祠堂里,谭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散在暗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四周墙壁结满了蜘蛛网,老鼠在周围觅食。 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跪坐在破败的祠堂里低声啜泣,谭盛礼看不清他的面容,闻声识人,他知道是谭振兴这辈的后人...... 德高望重的家族竟沦落至此,谭盛礼愤然唾骂,嘴唇微张时,骤然睁开了眼,方知那是梦境。 窗外天色未明,起了大风,树叶沙沙作响,他缓缓吐出口气,起身推开了窗户。只看东边有抹亮光,谭振兴提着灯笼站在门边探头探脑地张望,像做贼似的,联想到梦境谭家的境地,谭盛礼怒火丛生,“谭振兴,偷偷摸摸干啥呢?” 再碌碌无为下去,谭家就真让他们给败光了。 子不教父之过,他得担起父亲的职责来。 近乎咆哮的语气吓得谭振兴魂儿都丢了,这两日他承受了太多,昨夜倒床就睡,睡着了都在读书写字,甚至还梦到了县试,以致于整晚都没睡踏实,听到外边刮风像要下雨,喜不自胜,谁知等来等去都等不到雨落下,这不提着灯笼出来瞧瞧情况吗?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被逮着个正着,谭振兴脊背直冒冷汗,吞吞吐吐道,“我...我睡不着。” 睡不着是假的,祈盼下雨不用去山里砍柴回屋睡懒觉才是真的。 当然,这心思万万不敢让他父亲知道,以他父亲的火气,怕不是一顿好打。 谭盛礼气不打一处来,“睡不着就去书房背书。” “睡得着睡得着。”只有睡不饱的,没有睡不着的,谭振兴改口的同时恨不得拍自己两嘴巴,怎么就睡不着了?明明瞌睡得不行好吗? “说话颠三倒四,去书房背书去!”谭盛礼懒得和他费唇舌,醒了就背书,要不然以为科举很容易呢。 见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谭振兴长长的哦了声,经过谭振学屋外,贴心的敲了敲窗户,“二弟,起床读书了。” 兄弟嘛,互相勉励,互相督促,共同进步。 好几下后屋里才传来谭振学的回应,谭振兴催他,“快点啊,我先去书房等你。” 有个伴儿不至于孤独,到书房时,谭振兴已经欣然接受了背书的安排,刚坐下,就听到豆大的雨珠啪啪地拍打着屋瓦,他难过得想哭,你说好好的躺在床上睡觉多好,非得出门看,看什么看啊,大风必有大雨,村里几岁大的孩子都知道他会不知道啊? 乖乖等着就好,急什么急啊。 现在好了,自作孽不可活。 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书,心不在焉的读着,读了不到两行,就见他父亲握着那根引以为傲的木棍,肃穆威严的站在门口,他直起胸脯,抑扬顿挫念道:“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刚念完,就感觉头顶罩下层阴影,他清了清喉咙,声音愈发洪亮,“有子曰...” “用心,今天要把《论语》背完,背不完别想睡觉。” 谭振兴:“......” 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怎么就拿了本《论语》呢,《三字经》《千字文》哪个不比《论语》轻松啊,便是《大学》《中庸》也行啊,偏偏是《论语》,谭振兴委屈得眼泪直往下滚,偏又不敢哭出声,只能偷偷抹眼泪,抹眼泪不说,还得扯着嗓子读,谭辰清听不到声音会骂人。 注定是受苦受难的一天。 他粗略的翻了遍内容,许多都没记忆了,谭振兴不知说什么得好,本以为下雨能放松休息休息,结果任务重得人喘不过气来,早饭都没心思吃了,但又怕扛不住饿,吃了四个馒头完事。 就是背书进程太慢了,半个时辰,背了两页,想向谭振学请教吧,谭振学功课比他还重,除了背书还要作诗写文章,谭振兴不忍打扰他,默默口读背诵。 谭盛礼在窗外站了会,这段时间,谭振兴读那段读了不下十遍,背时磕磕绊绊地蹦不出来,谭盛礼戳着旁边批注,“读书要用心,不是凭嘴巴读完就了事,看批注结合释义来背。”由着谭振兴的进度,背到明年都背不完。 又在窗外站了会儿,听谭振兴背顺畅了许多他又去看谭振学,指点他的作诗的意境和韵律。 两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天已经放晴了,风刮来许多树叶落在院子里,谭佩玉和谭佩珠在清理,谭盛礼瞅了眼东升的艳阳,换了身旧衣去了村里。 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竹笼,竹笼里有四只小鸡,是他问赵东良家买的,刚孵出来十来天,差不多巴掌大,毛羽柔软光滑,唧唧唧唧地叫得特别欢,整个院子都有了活气。 听到声音的大丫头眼睛都亮了,“祖父,是小鸡吗?” 谭家不养鸡鸭,她在外祖家见过,扒着门槛翻出去,圆溜溜的眼珠直直打量着小鸡的圆脑袋,舍不得眨眼,生怕眨眼就没了。 谭盛礼放下竹笼,“是啊,大丫头喜不喜欢。” “喜欢。”大丫头声音脆生脆气的,莫名让人心底柔软,谭盛礼微笑,“喜欢咱就养着吧。” “养在哪儿啊。”大丫头举着手,跃跃欲试的想去摸小鸡浅黄的脑袋,又怕被琢,畏手畏脚的模样分外招人喜欢,谭盛礼揉揉她的小脑袋,“咱们养到后院去,大丫头喜欢就去后院看。” 扫地的谭佩玉和谭佩珠诧异不止,谭辰清最是讲究,闻不得臭味,见不得鸡屎猪粪,吃rou也从不吃带脚的部位,怎么突然想养鸡了。 说到养鸡,谭佩玉想起刘明章来,刘家养了只大公鸡,天麻麻亮就放声鸣叫,叫两声,刘明章就起床读书,刮风下雨从没耽误过。 父亲养鸡的用意只怕也在这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父亲。”谭佩玉想了想,说道,“后院有祠堂,养鸡恐怕不太合适。”谭辰清最重孝道,鸡乱跑跑进祠堂的话岂不冲撞了祖宗们? 这话有道理,谭盛礼说,“你说的是,养在前院吧。”谭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的话近几十年只怕没安生过,就别再叨扰他们了,养在前院,打鸣声音嘹亮,谭振兴他们听着鸡叫起床读书正好。 养鸡得搭鸡笼,谭佩玉在刘家给罗氏打过下手,她说,“父亲,竹笼太小了,待会我砍些竹子回来搭个鸡笼罢。” 竹林在山脚,谭佩玉哪儿拖得回来,谭盛礼沉吟,“竹笼的事交给振兴和振学去做吧。” 又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总不能什么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