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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是想的。”

    怎么会不想着那个人呢?

    这许多年过去,他已经记不清那个人具体的形貌。

    只记得,那人自漫天的飞雪里缓缓而来,偶一回眸,眼中是剔透的黑,像是一团墨,滴在一缸清水里,不知是墨染了清水,还是水稀释了墨。出剑之时的凛冽华光,撕裂了雪织的帷幕,倒映出泼洒了一地的血,是几乎将人眼睛灼伤的艳色。

    那人生来就是风里楚致的白莲,是高山之上的一泓雪。只能容人远远观望,不能捧在手心。

    ——当年惊鸿一瞥,从此情海难渡。

    茶楼里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将人从遥远的回忆里惊醒。看过去,才察觉茶楼已经在这短短的功夫里,坐满了人了。

    却见那说书人折扇“啪”地一展,开腔一段听了百八十遍的开场词,然后便开始历数近些时日江湖上发生的诸多事端。

    先是说那一年之前,魔教易主,名震天下的惊云刀沈归穹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打败,至今下落不明。而后又说,魔道易主,如今蠢蠢欲动欲犯中原,无数正道人士齐齐赶往此地,准备推选出新的武林盟主,率领众人前去征伐魔道。

    这都是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讲的陈词滥调,底下有的人早就听厌了,开始不满地嚷嚷。

    “这段你都说了多少遍了,说点儿新鲜玩意。”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道,“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那说书人不慌不忙,折扇一合,在桌沿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朗声说道:“诸位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众人便噤声看向他。

    说书人一展折扇,声音清朗:“诸位可听说过,天机谷惊世独绝的天机公子?”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那已经是一段非常久远的往事了。江湖中人事更迭一向极快,大多人都已经记不起来了,还有一些人则是根本不清楚。

    却还是有人知道的,当下迟疑着呐呐道:“莫不是十五年前,那位破了十二奇门阵的天机公子?”

    “正是!”说书人陡然提高了声音,掷地有声地道,“正是那位以九岁之龄破了十二奇门阵的天机公子傅宸!”

    然后便是长篇大论的天机公子如何如何,引得场下人惊叹连连,最后才慢悠悠地,用一种颇为叹惋的口吻,道:“可惜慧极必伤,天机公子虽有乾坤之才,却自幼体弱多病,十四岁那年更是因为以一己之力困杀当世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受了重伤,于是便自闭山门,再也不出现在人前了。”

    众人好一番唏嘘。

    然而坐在窗边的清贵公子,却始终只是安静地听着,唇角始终不变的弧度,不知是笑亦或是嘲讽。

    倒是那蓝色衣裳的来客笑盈盈地看了眼身边的友人,戏谑道:“这人说的起劲,却不知道正主就在这儿听着。”

    却见天机公子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是我。”

    “嗯?”蓝衣人不解。

    他垂眸,声音极轻,落入友人的耳中却清晰无比:“困杀那些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人,不是我。”

    友人一惊,忽然想起些什么:“……莫不是那位?”

    天机公子道:“是他。”

    当年他于阵法之道虽极富天资,然而到底年纪尚小,怎么可能对付的了当世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追杀?

    那时候护送他的忠仆一个个死去,眼见刀锋逼至眼前,他闭上了眼,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反而是对方温热的血浇了他一身。

    睁眼,睫毛被血糊住了,只瞧见一片粘稠的猩红,头顶却一个优雅冰冷如秋水淬过的剑锋的声音响起:“你是要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回忆乍断。

    ……

    楼下却是议论纷纷。

    “天机公子不问世事多年了,这次出山莫非也是为了武林正道的伐魔大业?”

    “谁知道呢?”一人道,“不过天机公子神机妙算,若是能得到他的助力,我们岂不是……”

    一人闻言哈哈大笑:“话虽如此,只是怕到时候谁也不服谁,可真的要闹一场笑话了。”

    顿时就有几个人脸色不好看了。

    倒是有一个人施施然开口道:“所以,这次召开武林大会不正是要选出一个足以服众的人吗?”

    那声音如玉碎。

    其实也不算像,只是……除了“玉碎”二字,似乎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了。

    也许是这声音实在是过于动听了,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地向出声的那人投去了目光,然而视线在接触到青年毫无特色的普通面容之后,便有些失望地收回。

    可是本来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下方的人胡言乱语的天机公子却蓦然一惊,目光黏在了那个看似普通的男人身上,再不曾离开。

    是他。

    是他!

    他不会认错,虽然这人的容貌与记忆那个模糊的影子已经有了颇大的差异,但是……必定是那个人,不会错。

    只看见那人伸手将一份茶钱搁在了桌上,便要起身离开。天机公子陡然站了起来,身边侍女尚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急匆匆地跑下楼去,追出了客栈的门。

    这湖边只这一座茶楼,看不见什么铺子,倒是一眼就看到了那离开的青年的背影。

    他却没有急着上前,只是远远跟在后面,想要一探究竟。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那人转入了一座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