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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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信方才咬人那一口,已经是用尽全力,现在连呼吸都觉得费劲,只能跟个傀儡一样任人摆布,瘫坐在浴桶里,guntang的水位淹过双唇,仿佛万万根银针插入他全身毛孔,疼得要命。 也不知是筋脉断了还是骨头散了,他如今连根小指头都动不了,瘫了么? 他觉得自己熬不过半宿,就会被这个女冠折腾死。 贞白立在一侧,盯着他紧皱的眉心,蹙成个死结,如瀑般的长发披散在水中,晕染开墨色,漂浮在白缎锦袍上。贞白犹豫间,把手伸进白缎锦袍里,从他领口探了进去。 李怀信陡然睁开眼,目光簇起一把火,恨不能将眼前这个女冠烧成灰烬。 “住手。”他一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是方才堵着嘴低吼,破了嗓子。 贞白置若罔闻,从他怀里摸出一个钱袋,打开看了看,里头装着五枚铜钱:“五帝钱?!” 李怀信瞠目欲裂,若是能够动弹,他已经扑上前抢了:“还给我。” 贞白抽紧钱袋,盯了他半响,突然道:“你在乱葬岗裹了满身尸气,在水里泡个半宿就能完全净化。” 李怀信愣了愣,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见对方已经将他的钱袋中饱私囊了。 贞白话锋一转:“你去过衙门了?那人的尸骨呢?” 李怀信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贞白思索道:“冯……天?” 她记得他意识混沌时喊的就是这名字。 李怀信瞪大眼,一切的一切全都倒映在他琉璃般的瞳孔里…… 作者有话要说: 贞白:“钱,我的。” 第7章 一个多月前,他和冯天途经此地,恰巧听闻有个小女孩误入长平乱葬岗,二人当即决定前往。 深秋寒重,子时月阴,他背负剑匣,手执青灯,与冯天并肩齐行。 十年前,大端王朝与西夏经此一战,万千尸骨于长平垒砌成山,血漫大地,烽烟眯眼。触目之处,一片残肢断骸。那一战使大端王朝元气大伤,却也赢得了大端最为惨烈的胜利,惨烈到只差一点,便令其江山倾覆。 这煌煌帝业,是以万万骨血作基,万万英魂所铸! 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捐躯,永世埋骨于长平! 李怀信与冯天踏入这片被鲜血侵染过的土地时,便感觉到了泼天怨气。 秋末之际,草木皆枯,这里常年无人行走,因此脚下无路,地上全被杂草铺满,一脚踩上去,草枝脆折,喀吱作响。 地面凹凸不平,又被杂草掩盖,根本不知下一脚会踩到什么,软的或许是泥土,硬的或许是石块,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两人走得及其谨慎,却还是不防脚下打滑,冯天身体一仰,被李怀信伸手拽稳:“当心。” 冯天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青灯,首当其冲在前头引路:“路这么难走,小孩子进来这种地方,应该跑不远吧?” 他步子一顿,抽出长剑,将跟前几根带刺的藤蔓割断,扫向两边。 李怀信紧随其后,脚步落在冯天踩过之处,极度省心,答话:“说不定。” “之前你说这边天象有异,咱俩才中途拐了道,我昨天算了一卦……” “卦象如何?” 冯天转过身,灯光由下至上照在他脸上,压低嗓音道:“大凶。” 李怀信挑眉:“谁大凶?” 冯天神秘兮兮道:“你,跟我。” 李怀信嗤鼻:“你哪次算卦不是大凶之兆,没那个天赋还非要学占卜,我都被你算死多少次了。” 冯天撇撇嘴,继续往前开路,只是转身的一瞬,褪去了脸上所有的玩世不恭,在青灯映照下,显得肃穆异常。他握紧剑柄,拨开又一根藤蔓,越是往前,杂草越高,几乎没过膝盖。 周围死一片寂静,依稀几棵树上挂着零星黄叶,欲落不落。 寒风萧瑟,刮过耳廓,好似呜咽。 冯天脚下忽地一沉,陷入一个方寸大的小坑中,他用力一拔,未□□,反倒脚踝一疼,直接卡住了。 他低叫:“什么玩意儿?!”随即使劲一蹬,只听咔嚓一声,冯天脚踝一松,拔腿后撤。李怀信倒是上前一步,拨开杂草,就见一个骷髅头在小坑里碎得四分五裂。 李怀信:“让你当心点儿。” 冯天不乐意:“路都看不见,怎么当心?凭直觉啊!这熊孩子究竟跑哪儿去了?” “行了我走前面。” 他伸手要去拿灯,被冯天挡了回去,径直往前走,一边说:“您矜贵,我才是那马前卒。” 李怀信嘴角一勾,赞同道:“也是。” 自我折辱的冯天嘴角一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他一起搅和,欠的吗! 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掌教师叔带李怀信上山,长得跟瓷娃娃一样,忒好看,无论模样还是装束,比所有太行山的弟子都漂亮。他一时色令智昏,哦不,一叶障目,就跟李怀信这厮勾搭上了。 在太行山修身养性十年,唉,修身养性四个字不提也罢。若非要提,那就是他修了个矜娇奢靡的身,养了个浪荡散漫的性。 道心不坚,修什么道! 除了学艺勤奋外,他就是来太行山当祖宗的,谁都得把丫供着,做一个神龛,就能给他烧香磕头了。 他要上太行之巅用甘泉泡澡,掌教师叔都没有半声制止,那甘泉可是他们每日晨昏定省之时饮用的,就算他李怀信冰肌玉骨,也不能让大家喝一肚子洗澡水吧。好在这厮没有太放飞自我,但却让工匠在后院糟了个天池,分流出太行之巅一脉甘泉水,供他在自个儿院子里头无尽畅游,真他娘的矜娇奢靡! 只要他不作,他就是太行山上一只赏心悦目的花瓶。 但凡他作,掌教及师叔们也会毫无底线地惯着,凭啥呀,凭他爹是大端王朝的霸主! 而太行道受命于天子,为大端王朝占天卜运。简而言之,就是太行道再牛逼,也是给大端王朝打工的,虽不用天天跑去京都上班,但也是寄人篱下,看天子脸色的。顺道,也就看起了李怀信这小王八蛋的脸色。丫金碧辉煌的宫殿不住,非跑到山上来养尊处优,说好听点叫养病,实则却是来兴风作浪的。 就是这样一个奇男子,抱着一颗上天入地的壮志雄心,想要仗剑天涯。 他觉得自己苦学十年,应学以致用,有所建树。 冯天一个头两个大,这祖宗要兴风作浪,区区太行已经施展不开拳脚了,心心念念着要下山历练。 哈!别的师兄弟下山可以叫历练,他李怀信只能叫惹是生非。 这不,就惹是生非到,哦不,历练到乱葬岗来了。 好在,李怀信那满腔热血的劲头还未过,那股矜娇也没带到乱葬岗里来,否则,他突然发作要冯天去弄顶花轿把丫抬进去,冯天就真的要控制不住抽人了。 好在,李怀信还没欠扁到这种程度,所以,十年的友谊小船一直没翻。 冯天把杂草往两边扫了扫,方便后面的祖宗下脚。 李怀信突然开口:“冯天。” “又怎么……”了字还没出口,只觉眼前剑光一闪,阴气扑面,好似一团什么东西蓦地散了,电光火石间,冯天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愣愣回过头,就见李怀信警惕地握着剑柄。 冯天举着青灯,额头流下一滴冷汗,握紧了手里的长剑防备问:“看清是什么了吗?” “看不清。”他说,“没有实体。” 这鬼地方除了枯枝败叶和满山遍野的骨头,也就他俩算得上实体了吧? 身后又一股气流逼近,冯天回身横扫,打散了一团,却有一只状似乌鸦的黑雾冲到其面门,他抬手格挡,那鸟状物正巧扑灭了手里的青灯,仿佛被火化了般,瞬间消散。 冯天两眼一抹黑:“什么玩意儿?!” 此时,寒风四起,草木俱颤,树上依稀几片枯叶飘零飞落,细细碎碎。 “哑——” 冯天一惊,就听哑声四起,仿佛千百只乌鸦倾巢而出,群飞将至,冯天头皮一麻,喊:“怀信!” 李怀信有些烦躁:“吵死了。” 他以前在太行嫌三师叔养的丹顶鹤吵,命人用绳子在那些鹤的长嘴上绑了个花式蝴蝶结,饿了好几天,差点没把下山归来的三师叔气厥过去,抹着老泪为他的宝贝鹤崽子们搬了个家。 这些乌鸦叫得显然比丹顶鹤更要人命,若在千里之外的三师叔看见,肯定会跳着脚对李怀信咆哮一句:“人贱自有天收!这就是报应!” 冯天退到李怀信身边,道:“乌鸦食腐,对尸体散发的腐烂气息异常敏感,成群出现本就不是好兆头。况且,这些乌鸦,不是活的。” 李怀信被吵得心烦意乱,从怀里抓起一把符纸就扔了出去,遭来冯天大叫:“你省着点儿!” 后者不管不顾,只想让耳根清净,又抓出一把,大手一挥。 冯天暗暗咬牙:败家子儿! 最后一把符纸悬于顶,呈圆形气罩,乌鸦一哄而散,至上空盘旋,数十只却被拘于符阵之中,四处乱窜,撞到边沿,则蓦地消散。李怀信冷哼,五指收拢,符阵回缩,只听哑声凄厉,群灭一片。 太行山十年,总归不是白待的。 冯天承认,这厮并不是只金玉其表的花瓶,但灭几只黑鸦,就一副老子天下无敌赶紧来夸的德性,实在看得眼抽筋,也不想想自己糟蹋了多少符纸。 冯天很想把他那翘上天的尾巴按下来,但还是一言难尽地夸道:“厉害。” 然后,就见那祖宗拽得二五八万的,剑指苍穹,打出一式气吞山河,打得那团乌鸦逃的逃,散的散,再也聚不起形态。 冯天站着没动,既然他那么爱现,就让他去表现好了,反正这方圆五里地,也就几只阴灵来捧场。估计这祖宗在太行憋闷久了,早就想出来一展神威,只是选了个不咋滴的地方。 李怀信:“杵着作甚,几只鸟而已,瞧把你怂的!要不是有我在,你早哭鼻子了。” 冯天有点牙疼,他说:“呵呵……” 李怀信翻了个白眼:“点灯,开路。”他还忙着救死扶伤呢,没那闲工夫磨唧。 冯天也懒得理他,重新点亮青灯,往斜坡行进,入了松林,二人纷纷松了口气,因为终于没有没过膝盖的杂草了,起码能看得见路,一脚踩上去,泥土松软,像是受过潮,抬腿便是一个印记,李怀信低头看了眼鞋上的泥,皱了皱眉,却忍着没发作,剥掉裤腿上沾的几根稻草,指腹仿佛被针扎一样疼。 他“嘶”一声,引得冯天回头:“怎么了?” 李怀信道:“凑近点,衣服上好像有东西。” 冯天赶紧提灯上前,就见李怀信裤腿上粘满了苍耳,这是一种浑身长刺披针的瘦果植物,最容易黏在衣服上。冯天刚要开乐,嘴角才裂一半,李怀信就在裤腿上扯下一把仍向冯天的脑袋。 冯天:“卧槽,你缺德不缺德。” 他抬手一抓,扯得发根疼。 李怀信皮笑rou不笑:“别逮着机会就想幸灾乐祸,欠收拾。” 谁欠收拾!冯天扯得头发乱七八糟,指着李怀信低吼:“幼稚不幼稚!” 李怀信一晒,又往对方头上扔了几颗,大喇喇地道:“幼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