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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390-391)

    2019年12月16日

    第三百九十章·浑源州秀才遇兵

    大同浑源州,东接广灵,西毗应州,南依恒山,桑干河支流浑源川绕城而过,境内丘垄起伏,叠叠绵绵,涧溪沟汊,密如蛛网,为上好养马之所。

    秋高气爽,高粱殷红,浑源川两岸草色连天,牛羊满坡,金色阳光洒在一汪汪水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光着脑袋,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犊鼻裈,在一处没膝深的水洼内刷洗着一匹白马。

    那匹白马高近九尺,昂举若凤,神骏非常,不时抖甩鬃毛,溅得大汉一身水滴,大汉也不着恼,呵呵傻笑,乐在其中。

    远处突然有一骑疾驰而来,人还未到,马上骑士便大呼不已,“全头,不好了,出大事了。”

    壮汉浓眉一皱,不满道:“大呼小叫个什么,万一惊了马,老子扒了你的皮。”

    骑士是个年轻后生,行到近处滚鞍下马,也不辩解,只顾道:“不好了,东家犯了事,锦衣卫过来查封马场,要将所有马匹带走。”

    大汉面色一变,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来人衣领,“此话当真?”

    “还能有假,守备大人都跟着来了,他让我传话给你……”。

    大汉再不废话,直接跳上了光溜溜的湿滑马背,仅靠两腿控马,一声吹哨,那匹白马便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半截话没说完的后生急得直跺脚,在后面大声喊叫:“千万别回去!!”

    ***

    方家牧场占地极广,仅圈起的围栏便有十余处,此时便有众多军兵与牧场马夫在七八个披着圆领布甲的锦衣卫呵斥下将一匹匹马儿从马厩中牵出聚集到一处。

    “麻守备,在你的地盘上有这么大一摊生意,平日没少落好处吧。”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官校阴阳怪气地对身旁武官说道。

    “大人言重,末将向来谨守本职,不敢逾越,国朝马政官牧与民牧并存,并不禁民间私贩马匹,这方家牧场手续齐全,且马匹都是贩往内地,从无有资敌之事。”武官欠身道。

    “哼,马匹都卖给白莲教了,还不算资敌?你麻芳的屁股到底坐在哪一边的!”那个锦衣卫吊着眼睛说道。

    “末将是个粗人,一时失言,求大人不要怪罪。”武官头顶上冒出了一层细汗。

    这武官名叫麻芳,官居浑源州守备,今日一大早这群锦衣卫耀武扬威地进了官署,领头的千户杨林亮出镇抚司文书,要地方配合立即查封方家牧场。

    麻守备看了公文后心中便叫苦不迭,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心拉着这些京城来的锦衣卫接风饮宴争取时间,顺便套套交情,怎料这帮家伙很有些雷厉风行的劲头,直言若敢迟延,按勾结白莲妖人处置,无可奈何下,只好硬着头皮来封马场。

    “怪不怪罪的,杨某人可做不得主,自然要将一切如实禀报卫帅丁大人,由他老人家决断。”

    看着区区一个千户,却对自己似模似样地打着官腔,麻芳恨得牙直痒痒,却又发作不得,不说天子亲军不易招惹,如今统率锦衣卫的丁寿更是圣眷正隆,朝野皆知,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人物。

    “末将对丁帅仰慕已久,杨大人常在面前奔走,还请美言一二。”麻芳悄悄将一张银票塞到了杨林手中。

    “好说,好说。”

    银子入手,杨林立时换了个态度,让麻芳心中鄙夷不已。

    有军士来报,马场内所有马匹已集中一处,正在逐一造册登记。

    “不必麻烦了,这差事上面催得急,我直接将马带走,由锦衣卫自行清点就是。”杨林不时看天色,看来也确有急事。

    麻芳心中窃喜,这些瘟神走得越早越好,还待假意挽留几句,突见一骑似朵白云般疾速飘来,近人高的围栏一跃而过,周边军士拦之不及,便已到了眼前。

    看清来人,麻芳暗暗叫苦,这二愣子到底还是来了。

    马上人一跃而下,看着场中种马、牝马、小马驹等各色各类的马儿混在一起,当即便嚷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哪个混蛋驴球球将马都聚在一起的?赶快分开!”

    杨林也看直了眼,冷不丁闯进来一个莽汉,先吓了他一跳,再看这小子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湿漉漉的大裤衩子,也不觉丢人,叉着腰开始对着众人吆五喝六,气势十足。

    “这……这谁呀这是?”杨林话都说不利索了。

    “麻全,不许胡闹,快过来给杨大人行礼。”麻芳呵斥完壮汉,随即向杨林陪笑道:“这人唤麻全,是个马痴,见了马便走不动道,大人别同他一般见识。”

    麻全走上前对杨林随手唱个喏,便扯着嗓门嚷道:“这位大人,这些才断奶的马驹子好不容易才训练离了母马,如今把它们又聚在一处,再想分开可就难了。”

    杨林见这麻全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看面相年纪也不算大,语气却冲得很,隐隐有质问之意,当即来了火气。

    “你算干嘛的?这里有你什么事?”

    “回大人,我是这马场的马头,负责调养蕃息马匹的。”麻全对拼命向他打眼色的麻芳视而不见,直言相告。

    “好啊,这么说你也可能是参与逆谋的,给我拿下。”杨林冲周边随从下令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放了我!”

    不管麻全挣扎嘶喊,立即便有人上来将他摁倒在地,扯绳准备上绑。

    麻芳连称误会,拉着杨林的手陪笑道:“这麻全只通马理,不晓人情,断不会是白莲妖人,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他一遭。”

    “嗯~”手中又多了一张银票,杨林可以确定这两个姓麻的关系非同一般,保不齐还沾亲带故,可惜差事时间紧,否则他定可以榨出一大笔油水,如果就这么揭过去,又实在觉得可惜。

    此时场中聚集了许多马儿,嘶鸣响鼻声嘈杂混乱,麻全那匹白马似乎很不满意同类发出的噪音,焦躁地刨了几下蹄子,突然希律律振鬣长嘶,声音响亮,恍若龙吟,顿时万马皆喑,场中一下安静了下来。

    正举棋不定的杨林眼睛猛地一亮,拿定了主意,干笑几声道:“冲麻守备的面子,人我可以放了……”

    麻芳千恩万谢,杨林却话锋一转,一指白马,道:“可这马却要充公,一并封存。”

    “不行,这马是我的……”麻全强挣着仰头争辩。

    “闭嘴,大人放了你一马还不知谢恩。”麻芳冲着麻全叱责一声,随即换上笑脸,“我替他应了,便照大人的意思来。”

    杨林对知情识趣的麻芳很是满意,便叫人取了鞍具装备停当,与麻芳客套了两句,再次推辞了他摆酒接风的好意,招呼手下赶着马群准备启程。

    “麻守备,告辞了,有机会再见兄弟请你喝酒。”

    杨林不咸不淡说了两句废话,翻身上了白马,还没等坐稳,那白马突然前蹄腾空,人立而起,一下便将他从马背上折了下去。

    纵是地上青草松软,这一下也摔得着实不轻,好半天杨林才捂着碎成八瓣的屁股哼哼唧唧由地上站起,看着白马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一把推开过来问候的麻芳,抽出了腰间雁翎刀。

    “好你个畜牲,该摔你杨爷,死去吧。”杨林挥刀便向马首剁去。

    眼看一匹良驹就要身首异处,突闻一声虎吼,麻全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大力,挣脱束缚,纵身将杨林扑倒,挥起拳头就是一通猛捶。

    “混账,你要造反啊!”

    麻芳眼前一黑,险些被眼前

    场景吓得晕过去,急急忙忙带人将状如疯虎的麻全拉开,扶起了鼻青脸肿的杨林。

    “杨大人,您看这……这这……”看着鼻血长流,眼角绽裂的杨林,麻芳也不知说何是好,将身上带的银票都拿了出来,一股脑塞进杨林手里,“这点小意思,您海涵……”

    “海涵你姥姥,给我做了他。”杨林扯开皱乱不堪的官服,冲手下人喊了一句黑话。

    “且慢且慢,众位上差打个商量,万万不要冲动啊。”麻芳转圈打着团揖,拉这个,扯那个,却又哪里拦得住。

    “去你娘的。”杨林一脚将麻芳踹了个跟头,毫不客气地骂道:“识相的滚远点,不然老子先把你这狗官砍了。”

    “你……”冷不防摔倒在地的麻芳对杨林怒目相向,他也是沙场厮杀才有今时地位,只不过屁股下位置高了,胆子难免就小了,原打算忍气吞声熬过这一关,却被杨林一再折辱,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况刀丛剑雨中闯出来的血性汉子。

    麻芳这一瞪眼,的确把杨林吓得一激灵,随即眼睛一翻,“怎么,你还想对锦衣卫动刀么,可是想造反?”

    想起对方天子亲军的身份,麻芳被怒火烧热的脑子顿时冷静下来,一时犹豫不定。

    对方瞻前顾后的模样,杨林看在眼中,心中冷笑,“来呀,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人犯都抓起来。”

    “住手!”一声大喝,人群外走进四五名巾帽襕衫的儒生。

    “你们是干什么的?敢管锦衣卫的闲事?”杨林蹙着眉头,打量着几个不速之客。

    当先的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上下,丰姿俊雅,一表人才,麻芳见了他便是一愣,“汝清,你不在太原应试,怎到这来了?”

    “回兄长的话,秋闱应试已毕,小弟待榜之日无聊,便邀约几位同窗共游悬空寺,顺便探望兄长。”年轻儒生恭敬答道。

    麻芳暗暗叫苦,这里有一个二愣子还嫌不够,又多出一个书呆子,可真是要了老命。

    “既如此,你们且回守备衙门安歇,待这厢事毕再一同详叙。”这位本家兄弟是族中少有的读书苗子,麻芳不想将他牵扯其中,耽误了大好前程。

    “慢着,爷的问话一句没答,当锦衣卫是聋子的耳朵么!”杨林已经不打算善了。

    “学生大同秀才麻璋,未敢请教尊驾是哪一位?”

    原来只是个酸秀才,杨林嗤笑一声,倨傲不答。

    “汝清不得无礼,这位是锦衣卫千户杨林杨大人。”麻芳忙将麻璋拉到一旁,低声述说情由,还将锦衣卫公文示与他看。

    看这几个秀才听了自己身份后俱都色变,杨林洋洋得意,“识相的都与老子滚开,不然让你等都晓得锦衣卫的厉害。”

    一个国字脸的秀才整襟上前施礼,“学生交城解一贯,有一事不解,请教大人。”

    “管你一贯还是半吊,有话说,有屁放。”杨林鼻孔朝天,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锦衣卫是不是皇明官军?”解一贯肃穆问道。

    “你这秀才读书读傻了吧,锦衣卫是万岁爷的亲军,自然是官军了。”今天遇见的不是愣子就是傻子,杨林也觉得倒霉催的。

    “既是官军,这‘狗官’一词又从何而来?”解一贯昂然直视。

    “这个……”杨林被问得张口结舌,“这是一时口误而已。”

    “食君之禄,身蒙君恩,如何口误会出此大逆之言?”解一贯颇为愤愤。

    “你这酸子找死不成?”杨林恼羞成怒,决心干脆弄出几条人命,反正这账也是记到锦衣卫名下。

    “曾唯兄,”麻璋面色凝重地走上前,向解一贯摇摇头,示意他让到一边,随即向杨林躬身施礼,“适才听兄长陈述,方知耽搁了大人公务,还请大人见谅。”

    “算了。”眼见耽搁时候越来越久,杨林心中也是焦急,“本官还要赶路,将涉案人马即刻交于我,便既往不咎。”

    “那是自然,只是……”麻芳笑容极不自然,犹犹豫豫地看向本家兄弟。

    “只是什么?”杨林越来越不耐烦。

    “只是这公文中有一处不明,想请教大人。”麻璋接口道。

    “公文怎么了?”杨林提防之心顿起,“左一个请教,右一个请教,没完没了,大爷不是你们的教书先生!”

    “是关于镇抚司的大印。”麻璋轻声道。

    “大印?大印有什么问题?”杨林突然轻松下来,“还能是假的不成?”

    “这倒不是,只是这行文墨迹悬在朱砂红印之上,不知何故?”麻璋手指公文用印处,虚心求教。

    “这有什么不懂的,这是公文上先用了大印,然后再提笔写的行文,明白了吧!也不知你们这些秀才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杨林犹在念叨,却觉得场中气氛有些不对,见那一干秀才和麻芳看着他的眼神都透着古怪,只有傻大黑粗的麻全和他带来的手下,一脸不知所谓的表情。

    “你们怎么了?说话呀!”杨林骤感心中剧烈不安,忍不住大吼。

    解一贯面容肃然,沉声道:“按:空文用印者,绞。”

    洪武四大案之一的‘空印案’,曾引得大明朝四方震动,人头滚滚,朱元璋改行‘勘合’验对文书,又立严法重治伪造印绶与滥用公印者,百官士子无不知晓,曾在洪武四案中出过大力的锦衣卫官佐怎会不知情!

    杨林惊觉事情败露,大喊一声‘动手’,声音还未落地,便给飞来一脚踹翻在地。

    “全部拿下,一个也别跑咯。”麻芳踢倒杨林,便冲手下军兵大声下令。

    众军轰然领命,杨林手下那几个人适才都夹杂在军士之中颐指气使,此时猝不及防便被摁倒就缚,纵有几个伶俐的反应迅速,也还没跑出牧场就被扑倒,少不得还要挨上一顿胖揍。

    强弱悬殊,胜负明显,麻芳下了命令就不再管,大步走到已被上绑的杨林近前,从他身上搜出适才自己送的银票,再回想自己方才低眉顺眼送钱的委屈,越想越气,左右开弓连抽了八个大嘴巴子,边打边骂,“黑心的王八蛋,驴配了的狗杂种,你是哪根葱,也敢让爷爷孝敬你!”

    杨林被打得口鼻流血,知晓此时决不能松口,兀自强硬道:“麻芳,你好大胆子,敢打锦衣卫,不怕抄家灭门么!”

    “锦衣卫?有敢滥用空印的锦衣卫么?!”险些被冒牌货害得破财的麻芳火冲顶门,抬腿将杨林踢个跟头,提起大脚丫子对准杨林便是一通猛踩,边踩边骂,“打得就是你锦衣卫!告诉你小子,在大同这一亩三分地,就是那丁寿来了,老子也是照打不误。”

    这一半天麻芳担惊受怕,憋屈狠了,如今这群人不论真假,有了这空印官文在手,理是占住了,何况周边不是他的亲信手下,便是本家兄弟与故交,也不虞隔墙有耳,是以毫无顾忌。

    杨林被打得先是嗷嗷乱叫,随后苦苦求饶,麻芳一概不理,最后眼看被打得奄奄一息了,麻守备才觉得胸口这闷气消解不少。

    捶捶发酸的老腰,麻芳直起身来,自嘲道:“久不上沙场,这身rou也懒了,打个人便腰酸背痛,不服老不行喽……”

    周遭一片静寂,无人应答,麻芳察觉气氛有异,游目四顾,见部下与麻璋等人神色古怪,眼神直向后方示意。

    麻芳转了个身,只见身后整整齐齐列成几队,足有数十人,俱都衣甲鲜明,手按腰刀,眼神冰冷地瞅向自己。

    这打扮气度比之杨林那虚张声势的模样不知高出多少,直觉对方来头不小的麻芳嗓子眼发干,心头

    咚咚乱跳,壮着胆子拱手道:“敢问是哪位大人当面?来此有何贵干?”

    队前一个高鼻深目,身着织锦飞鱼服的汉子一直歪头打量着麻芳,此时面无表情缓缓开口道:“锦衣卫山西千户昌佐,奉卫帅丁大人手谕,接手方家牧场。”

    噗通,麻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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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一章·平阳府伊人离群

    平阳府后衙。

    随手将公文丢在案头,丁寿揉揉紧皱的眉心,寒声道:“这印不是假的?”

    快马赶回的昌佐垂手堂下,恭敬道:“卑职无能,确是看不出伪造的痕迹。”

    丁寿知道这种官场油条老于世故,不会把话说死得罪人,连连冷笑,“好啊,连我镇抚司大印都可盗用,白莲教还真是神通广大。”

    听出丁寿语气不善,昌佐等人全都不敢接话,低头不语。

    “郝凯!”

    “属下在。”郝凯出列应声。

    “立即传信回京,让钱宁接手南司,一个个过筛子,把这动印的人给我揪出来。”丁寿在案头重捶了一拳,恨恨说道。

    郝凯领命退下。

    手指无规律地敲打着桌面,丁寿眼光从昌佐、沈彬等人脸上扫过,看得几人心虚低头。

    “麻家是什么来路?”

    昌佐上前禀道:“麻家祖籍祁山,以善养战马闻名,数代前迁徙至大同右卫,几代开枝散叶,子弟多从军伍,屡有升迁……”

    “行伍世家呀,难怪还想打本官。”浑源发生的事昌佐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具文上报,丁寿气恼有人冒充锦衣卫之余,对麻家那哥几个倒也多了几分兴趣。

    “不开眼的东西,敢对大人不敬,属下这便按勾结白莲妖人,图谋不轨的罪名,将麻家这几个一体拿问。”沈彬目露凶光,狠狠说道。

    昌佐听闻欲言又止,丁寿一眼瞥到,“老昌,有什么话直接说?”

    “禀卫帅,麻家几代卫国戍边,薄有辛劳,且从他们缉拿凶顽一事来看,应与逆案无从关联。”

    “昌千户,难道他们言语间对卫帅不敬,便不是罪过了!”沈彬瞠目道。

    “这……自然也是。”昌佐也不愿直驳这位东司房百户,只是躬身向丁寿道:“麻芳也为一时口舌之快追悔不已,委托属下献上一匹西域良驹,权作赔罪之礼。”

    “一匹马就想把这事结了,哪有那便宜事,何况什么良驹,能抵上我家大人苍龙驹万一么!”沈彬撇着大嘴,满脸不屑。

    “当是比不上,不过也颇有可取之处,卫帅一见便知。”昌佐性子温和,并没有过多吹捧麻家那匹宝马。

    沈彬还要再言,被丁寿打断,“好了老沈,别得理不饶人了。给大同那边传信,将那干假冒缇骑与牧场涉案之人移送太原,交巡按御史王廷相一一鞫问甄别,勿枉勿纵。”

    后一句话是说给昌佐听的,丁寿又嘱咐了一句,“行文大同府让镇军出一队军卒护送,这群白莲妖人太过猖狂,别再出了纰漏。”

    ***

    “咚咚咚”、“咚咚咚”,丁寿轻叩房门,“戴姑娘?戴姑娘?”

    屋内无人应答,丁寿蹙眉,“再不出声,丁某可进去了?”

    还是无人出声,丁寿推开客房门扉,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收拾得纤尘不染,床帐内席褥齐整,好似无人睡过。

    “嘿,这丫头,连招呼都不打就跑了,不知礼数。”丁寿掐着腰在房内运气。

    “小yin贼,你说谁不知礼数呢?”又甜又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无奈叹了口气,丁寿仰起的脸上已是笑容遍布,“自然是在下不知礼数了,府衙逼仄寒酸,累得姑娘只能梁上休憩,实在失礼。”

    一袭青衫的戴若水半坐在屋梁上,修长玉腿微微蜷起,两只葱绿绣鞋随着她的足尖轻轻晃动。

    “算你识相,白家jiejie可寻到了?”

    “啊?”丁寿颓然摇头,他等到天亮也没见白映葭来寻自己,回身去找半个人影也没见到,那小娘皮连平阳府落脚的几间草堂都未曾回去。

    “那你还不去找她,跑来寻我作甚?”戴若水螓首一扭,转向一边。

    “不找了,她那身功夫加上我那把削铁如泥的屠龙匕,在江湖上自保有余……”丁寿揉揉发硬的脖颈,“若水姑娘,咱不能下来说话么,我这样好累。”

    “本姑娘偏不下去。”戴若水琼鼻微皱,这几日丁寿悉心照顾,她却心情复杂,喜怒无常,只想着如何与丁寿拗着来。

    “不下便不下,这样角度挺好。”丁寿将脖子又向一旁侧了侧,眼神直勾勾地向人家姑娘裙下瞧去。

    只在室内,戴若水穿着随便,衫裙下并未着长裤儿,如今两腿半屈半伸,半截光莹水白的小腿早已滑出裙边,本来以戴若水不拘小节的性子,这也算不得什么,可丁寿那副标准色狼的神态,瞅得她脸热心慌,浑身不自在。

    抻平裙角,将两足都缩进裙内,戴若水冲下面轻啐了一声,凶巴巴地说道:“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yin贼,再看小心你的眼睛。”

    可惜这副模样吓不住色胆包天的丁寿,嘿嘿坏笑道:“反正在下已坐实了这个罪名,姑娘又不愿下来,不若借此机会多饱饱眼福。”

    “做梦。”戴若水岂会让他如愿,翻身轻飘飘落下,且有意运功压制,裙裾不扬,袜不生尘,让瞪大了眼睛的丁寿好生失望。

    戴若水拍拍手掌,乜眼问道:“哎,你那个娇滴滴的同门便这样流落江湖,你放心得下?”

    “放不下又如何,”丁寿两手一摊,“你成天要寻魔门晦气,以她那个性子,若在一个屋檐下,怕会三天两头找你动刀子,那我才要cao碎了心呢。”

    “想吃又怕烦,这可不像你小yin贼的脾性。”戴若水顺嘴嘲讽一句,随后眼珠一转,“诶,要是我和她真动上手,你帮哪个?”

    “肯定帮她啊。”丁寿回得干脆痛快。

    不等戴若水柳眉竖起,丁寿便忙着解释,“你武功高出她太多,便是加上我也未必是你对手,总不能太欺负人吧。”

    戴若水朱红菱唇微微翘起,意味深长道:“我可没有人送的神兵利器助阵,胜败未知哦。”

    “吃醋了?”丁寿凑前低声笑道。

    “谁吃醋?你以为你是谁?不要脸的小yin贼!”戴若水俏脸一板,扭过身去。

    “到了你这般功力,摘叶飞花也可伤人,神兵利器又有何用,送你旁的宝贝吧。”

    ***

    马厩之中龙吟虎啸,好不热闹,丁寿的苍龙驹与大同送来的白马隔着老远便针锋相对,引颈长嘶,几名马夫也拉扯不住。

    可怜厩中其余马儿被这两匹龙种对抗殃及,四蹄战战,瑟瑟发抖,连个响鼻也不敢打。

    “怎么回事?”丁寿过来便见到这么一副乱象。

    “禀

    大人,这两匹马一对眼便暴躁不安,怎么也安抚不下。”负责带马的锦衣卫苦着脸道,“昌千户送来这匹马实在顽劣,已然踢伤两个人了。”

    丁寿为难地揉揉鼻子,“本想送姑娘一匹宝马解闷,谁想到……不如改日再换一件礼物吧。”

    “古来宝马自有龙性,性子温吞吞的可不是良驹。”

    戴若水走上前,不顾劝阻地让人松开缰绳,伸手轻轻梳理马匹鬃毛。

    说来也怪,本暴躁不堪的白马在戴若水的轻抚下变得温顺乖巧,甚至曲蹄俯身,方便她的动作。

    “奇了怪了,这畜牲竟也是个看脸的。”见手下数人都降服不住的烈马,在戴若水身边如绵羊般温驯,丁寿忍不住吐槽。

    “你说什么?”戴若水扭身问道。

    “没,没什么,不想若水姑娘还是驯马高手。”丁寿晃着脑袋,东拉西扯。

    “那是自然,本姑娘降禽控兽,无所不能。”戴若水自矜一笑,灵巧地翻上马背,马儿扬蹄奋起,她安然若素,谈笑自若。

    “这马与姑娘倒是有缘,不如由你取个好名字吧。”丁寿上前也想抚摸马鬃,套套交情,那马却昂首躲开,丝毫不给丁缇帅面子。

    看着丁寿吃瘪,戴若水咯咯娇笑,“此马是西域良种,桀骜不羁,通体雪白,就唤作‘照夜白’吧。”

    照夜白是唐朝西域进贡给玄宗皇帝的名马,与这匹白马外貌秉性倒也有几分相像,丁寿点头,“此马足轻体健,确有‘龙池十日飞霹雳’的气势,这礼儿姑娘可还满意?”

    “凑合吧。”

    戴若水樱唇轻抿,故作随意,眉梢眼角的笑意却怎么也隐藏不住,丁寿看在眼里,还想取笑几句,却恰有手下人来报。

    “卫帅,王按院着人护送二位姑娘已至衙前。”

    挥手屏退手下,丁寿笑道:“戴姑娘,丁某有客到了,稍后再来陪你。”

    “你的女客多得很,不必管我。”戴若水漫不经心地说道。

    丁寿告罪一声,随人去了前衙。

    戴若水秋波流转,若有所思。

    ***

    一辆乌篷马车静静停在府衙前。

    笑容满面的丁寿迎出大门,不理前后行礼问安的护卫,径直来在车前,一手挑起车帘道:“惊闻芳驾忽至,丁某迎迓来迟,还请二位恕罪。”

    帘布挑开,现出皓齿明眸、云鬓花颜的二女,宋巧姣惶恐道:“承蒙大人一路照顾,小女子岂敢言罪。”

    “大人再造之恩,未尝报答万一,此言可是要愧杀妾身?”玉堂春看来身体调理得不错,言谈机锋未减。

    丁寿哈哈一笑,伸手虚扶,“请。”

    虽然车下已放了矮凳,二位弱女子无人搀扶下车却是不易,何况堂堂缇帅纡尊降贵做这丫鬟婆子该干的接引勾当,她二人也不好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类煞风景的话。

    宋巧姣当日在皇姑寺是被丁寿抱回的丁府,一回生二回熟也想得开了,虽神情扭捏,还是乖乖伸出柔荑,由丁寿搀着下了马车。

    玉堂春则面色如常,广袖舒卷,盖在丁二腕上,借着这层阻隔,才伸出柔嫩洁白的纤手,扶着手腕步下车辕。

    小娘们,跟二爷来这套,丁寿对这做派嗤之以鼻,嘴上却不多说什么,含笑引二女入内,他才要随后踏上石阶进府,忽然道边一个人影窜了过来。

    未等那人近前,身边护卫已纷纷抽刀在手。

    来人是个乞丐,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破烂衣衫,乱蓬蓬的头发,干瘪的脸颊上杂乱地长着几缕又黑又脏的胡子,面对刀丛毫无惧色,抱拳拱手道:“请问可是缇帅丁大人当面?”

    “你是哪位?找本官何事?”丁寿挥退从人,向乞丐问道。

    “在下丐帮五袋弟子常四脚,接大信分舵丁舵主青蚨令,向足下传一个消息。”乞丐从身上取出一个蜡丸,双手递上。

    京里出事了?!丁寿心中一惊,他此番出的是公差,沿途都有锦衣卫的明桩暗线,传递消息快捷安全,何须动用丐帮?

    心头忧烦,丁寿也顾不得这乞丐身上出来的东西是否干净,直接捏破蜡丸,取出里面的一张纸团,展开细看,只有短短一句话,落款却是谭淑贞。

    大明这地界也是邪了,这都能扯上关系,看清纸条内容的丁寿松了口气,家中总算无事,谭淑贞虽心急如火,却没动用锦衣卫传递私信,连这短信也只是说清她与苏三的关系,请他照拂一二,并没有强求他做什么。

    误打误撞,救的还是自己人,看来这年头还是要多做好事,丁二不由真有点相信了善恶有报的因果之说。

    原以为救了兄弟女人,现在看起来成了便宜女儿,那王顺卿岂不是该管自己叫爹,丁二爷不无恶意地开始揣摩。

    正当丁寿胡思乱想的时候,看守马厩的锦衣卫急急忙忙奔了过来,“大人,戴姑娘骑着您送的马从后门走了……”

    ***

    夕阳西下,一所孤零零的茶寮立在道旁。

    茶室不大,仅用几张竹帘分隔成四五块,此时没什么客人,金色的阳光透窗而入,照在柜前打盹的茶博士身上。

    茶博士年岁已然不小,两鬓霜白,面容忠厚,正享受着身上暖洋洋的日光酣然入梦。

    光线突然被阴影挡住,茶博士警觉地张开双眼,待看清来人后,惊惶起身施礼,“属下拜见堂主。”

    方面短髭的汉子威严点头,冲身边的赵景隆延臂道:“赵兄请。”

    “罗兄请。”只说了三个字,赵景隆便掩唇一阵咳嗽。

    茶博士尽力地将一张桌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热情地迎着二人入座。

    “堂主,您二位用什么茶,小人这便去准备。”作为白莲教多年暗线,老茶博士晓得教中事知道的越少便可活得越久,对赵景隆身份没有多问一句。

    “用我的。”罗堂主取出一个纸包。

    茶博士答应一声,便去添柴烧水。

    罗姓堂主与赵景隆默默对视,不发一言。

    “赵兄,令郎……”罗堂主率先打破沉寂。

    “圣教大业,一个儿子算得什么。”赵景隆语气平静,双拳握得青筋暴起,“姓丁的狗官屡坏我教大事,这人绝不能留。”

    “赵兄放心,我已传信邵堂主,新仇旧恨自有了断,还是关注眼前事要紧。”

    赵景隆不再多言,半晌才道:“那人会来么?”

    “应该会。”罗堂主语气不定,心中也是没底。

    茶寮中再度静谧,只见茶釜中沸腾蒸起的雾气缭绕。

    “茶好了,二位请用。”茶博士专注本业,不敢多听多言。

    茶香缠绕鼻端,二人却静坐不动。

    “黄山云雾,好久未喝了。”

    一个阴柔的声音突然响起,赵、罗二人不惊反喜,蓦然起身下拜。

    “圣教白莲使者赵景隆、大智分堂罗廷玺拜见救世右使。”

    一张竹帘后多出一个青衫背影,仿佛一直坐在那里般,淡淡道:“可否讨杯茶喝?”

    茶博士已被来人鬼魅般的出现惊得完全呆住,直到罗廷玺重重咳嗽一声,又眼神示意,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上前斟茶。

    低头注水时茶博士发现摆在青瓷茶盏旁的一对手掌白皙修长,忍不住顺着手臂抬眼偷觑,这一看比方才凭空多出一个大活人还要让他惊讶,热水洒出茶盏还不自知。

    “小心点。”来人轻声提醒。

    “属下失礼,属下告退。”茶博士收摄

    心神,恭声退下。

    “咱们有年头不见了吧?”来人端起茶盏,细细品味茶香。

    “是,教中兄弟对右使思念不已。”罗廷玺道。

    “这些人里怕不包含我那位教主侄儿吧?”

    “教主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记挂您老的。”赵景隆接口道。

    罗廷玺猛然一扯赵景隆衣袖,赵景隆才省起这位多年不见的教中长者最为忌讳某些字眼,匆忙改口。

    “多年不见,右使青春常在,风采依旧,教主定然心安。”

    “你这小鬼倒是嘴甜依旧,讨人喜欢。”

    五十余岁还被称作‘小鬼’的赵景隆笑容尴尬,幸好对方也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早说教中尽是些成事不足的废物,我那侄子偏听不住劝,当年留了证据,如今连活口都有了,也没个长进。”

    “是属下思虑不周,手尾不清,还请右使施以援手。”罗廷玺道。

    “念在你家长辈份上,我替你把人灭了。”来人说道,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随意。

    “杨林是杨使者骨血,如今江南还要仰仗杨兄奔走,人还是救下得好。”赵景隆想起自己儿子,心中一痛。

    “那多麻烦啊,万一露了相,我还得杀了杨家那小崽子。”来人很不情愿。

    “不敢劳烦右使,只请将镇军押解的路线时间告知便可。”罗廷玺急忙道。

    “等信儿吧。”茶盏放下,人也恍如幽灵,飘忽不见。

    二人这才长身而起,擦擦额头冷汗,只觉比与人生死决斗一场还累。

    “老梁,你在这处多久了?”罗廷玺转对角落里的茶博士道。

    “回堂主话,已经八年零七个月了。”茶博士老梁躬身回话。

    “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罗廷玺叹息一声。

    “为教中大业,属下死而无憾。”

    罗廷玺颔首,“那你便去死吧。”

    “堂主,属下犯了何错?!”老梁惊恐喊道。

    “你没错,只是见了不该见的。”罗廷玺摇首喟叹,隔空挥出一拳。

    离了七八步远的老梁胸骨骤然凹陷,一口鲜血喷出,仰面栽倒。

    “好一手大光明拳!”赵景隆抚掌轻笑,踢翻茶釜,将店中帘幕扯下投进窜出的火苗上。

    不多时,这间孤零零的小店连同它的主人,被一片火海吞噬,湮灭掉了一切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