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赵翊“唔”了一声,说:“是” 宋绾身后的婢女上前,将手里端着的胡靴递给他,他受宠若惊地接过去。 宋绾笑说:“没什么可送你的,你这孩子平日又不怎么爱说话,我想就算是问你,你也不会说想要什么,就自作主张给你做了一双靴子,瞧着应该是合适的,你回去试试,若是不合适差人送来我再给你改改。” 她叫他孩子,她分明也没有长他几岁,却装的真像是他母亲一样。 他说:“我知道了” 宋绾略施一笑,道:“夫君也是的,这时候派你出去,淮南又那么难打,也不知能不能赶回来过除夕。”她说:“不过等到了除夕,我给你打的袍子也该打好了,你这孩子什么也不要,衣裳也不曾见你多换过,你父亲简朴,一年里只有那么两身行头,别的公子都有娘亲,唯独你跟着你父亲一样。”她说:“若是以后缺了什么衣裳,就差人过来,我会给你做的。” “是”他说,蓦地,目送她离开了。 “等到了除夕,我给你打的袍子也该打好了……” …… 建安四年,十二月,除夕,邺城。 一早上的,太尉府里就结了彩,从一早上开始,就人来人往的,都是来拜会赵翊的,谁叫他是权倾朝野的太尉,未来最有可能篡夺帝位的不二人选。 邺城,包括整个河北的士人都盼着这一日能够登门递帖,若是能够得到太尉赏识,那才叫一朝得势。而且无人不知太尉大人用人不拘一格,不看出身贵贱,不看门阀高低,甚至都不看品德,只看中才干,直接投身在太尉门下可比去那些世族手底下更容易得到晋升和提拔。 所以从宵禁一接触,士人们就通通堵在了太尉府门口,排得长队足堵塞了整条街道。 于此同时,他们苦苦等待着的太尉大人正在榻上与他如今最喜爱的夫人缠绵,他难得的不用早起,从背后拥抱着她的身体,细嗅着她的发香,他知道她身上有秘密,知道程琬正在暗中查她,他知道,他想,她至多不过是想要他的命,和刘萦一样,但是他不知为何却又肯定她和刘萦不同,他不在意,他只沉迷于这一刻的温存。 温存过后,他没有松开她,仍是抱着她的身体,似乎沉迷于她的温暖。 许久邓节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温柔,眼里含着笑,她说:“妾有时真想那些人不来,不来,妾就可以和夫君一直在这房里。” “在这房里做什么?”赵翊轻轻摸着她的下巴。 她转过头不看他,说:“只是待在一起,点着炭火盆,吃着东西,拥抱着睡觉。” “不做别的事情吗?”他故意戏弄她,低头吻着她。 邓节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她似乎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很有力,他是活生生的,温暖的,她微笑着慢慢说:“这就够了。” 赵翊一把拥过她,说:“那我命人把他们都遣走。” 邓节摇了摇头,从榻上起身,拢了拢发,道:“不了,他们都寄希望于夫君,夫君不要让这些才子们寒了心……”她没能说完,被他从背后拦腰一抱,又掀回到了榻上去,他按住试图挣扎的她,笑道:“不急,像你说的,我们再拥抱着躺一会儿” …… 第六十七章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的功夫, 赵翊穿上了衣裳离开了, 准备去光德殿接待那些士子们, 轻儿把新剪裁的衣裳捧进来, 上面还放着五六支金簪,放在案几上,把衣裳展开挂起来用香炉熏着,对邓节道:“夫人, 晚宴要过了戌时才能开始, 奴婢会提前一个时辰给夫人梳妆, 夫人现在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邓节披上衣裳, 觉得腹中空空, 道:“有吃食吗?” 轻儿说:“有的,奴婢这就去取。” 邓节慢慢的走到案几前,蹲下身子拿起那几只金簪来看, 看着看着,就觉得又开始犯困了,脑袋晕乎乎的,她掩面打了一个哈欠, 回到了榻上, 不知不觉的就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 身上犹如压着千斤鼎,浑浑噩噩,无论怎么极力的想醒都睁不开眼睛,仿佛脖子上掐着一只手, 将她狠狠地往地底下拉。 终于,她强撑着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的景象,想要抬起手来揉揉眼睛,却发觉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慢慢的,她终于看清的眼前的景象,她还是在自己的寝殿里,屏风前面站着了一个女子,背着她,不过只瞧那身影也知道是轻儿。 “我怎么了”邓节身上动弹不得,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含糊不清,柔软无力。 轻儿闻音转过来,瞧她一笑,道:“夫人醒了,这都到了戌时了,奴婢方还在想夫人怎么还在睡着。” “我怎么回事?”邓节仍然气若游丝。 轻儿却根本不回答她,她转过身去打了火折子点灯,一盏一盏的,全当没听见邓节的话,嘴上微笑道:“夫人这一觉,天都黑了呢,各地的使节都纷纷的往光德殿去了,这会儿太尉大人也应该是在光德殿吧。” “轻儿,你到底要做什么?”邓节质问她,她想要弄出点声音,试图伸手把床头的连枝金灯给推翻。 轻儿拿着一盏小人面油灯看着她,摇了摇头,无奈地轻叹一声,说:“没用的,你中了软筋散,中了这药的,身体酸软无力,就连说话也无法大声,别白费力气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邓节狠狠地瞪向她。 轻儿放下人面油灯,摊了摊手,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轻儿看着她血红的眼睛,蓦地,她坐在邓节榻前抚摸了两下邓节的鬓发。 轻儿这才轻声细语地笑说:“因为只有这样,奴婢才好送你上路啊。” 邓节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道伏虎岭吗?”轻儿突然道。 邓节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轻儿轻声细语地道:“你别那样看着我,我跟你一样都是可怜人,伏虎岭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黑山军在那里驻扎着,保护着自己的寨子,寨子里的人活得很幸福,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地织布,无需向朝廷缴纳高额的赋税,哪里的人都很淳朴善良,直到有一天,来了一群官兵,他们要打青州,所以就必须要打伏虎岭,他们包围伏虎岭,包围了整整三个月,却只损兵折将,没能踏进来半步。” 轻儿慢慢地说着,目光落在闪烁的油灯上,仿佛心绪也飘回了许多年前,她说:“若是当初我们没有带他回寨子就好了。” “带谁?”邓节问,但是心中隐约已经走了答案。 轻儿低头看她,轻启唇瓣,道:“赵翊” 邓节心道:果然如此。 轻儿说:“他救了我,若是没有他,我可能当时便就从山崖上摔下来,摔断了脊梁,他救了我,所以我们便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可就是因为这个‘好人’伏虎岭没了,寨子没了,他命令将士把寨子给屠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也无论老人还是婴孩,他那时才十岁,怎么就有一颗那么狠的心,若非我在草垛子里,恐怕也死了,后来我被辗转了很多地方,最后被卖进了前大将军府。” 她说:“你信吗,他当初明明听过我的名字,李轻轻,可是他却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她看起来似乎还有些怅然。 邓节已然无话可说,只道:“你要杀他?” 轻儿噗嗤一笑,摇了摇头,抚摸着邓节的鬓发,温柔地道:“我不杀他,杀他是多难的一件事,而且他救过我的命,我不杀他,我要他像我一样,失去心爱的人,永远的失去,像我一样孤独又寂寞的活着,每日每夜,我要他都活在痛苦中。” 她问邓节:“你知道宋绾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她不等邓节回答,自顾自地说:“就和你现在一样,白日里刚同他恩爱缠绵,夜里就自尽了,连赵翊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以为宋夫人恨他,恨自己,所以才会选择自尽的,你知道他看见宋夫人尸体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神情吗?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涣散,而后他跪在了她的身边,把脸埋在她冰冷的怀里,就在几个时辰前那还是温暖的,此刻却冷得像冰一样,他埋在她的怀里,他在流泪呢。” 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神采,她说“很快的,很快的,我就可以再看到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又等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你说,他看见你的尸体时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呢?会比当年看到宋绾尸体时还要痛苦吗?” 邓节瞪着她:“宋夫人是你杀的。” 轻儿摇头,笑道:“是她求我杀了她的,我只不过是跟她说了几句话,我说她就是个荡妇,她的丈夫才死了不过七日,她就和庶子媾和在了一起,你说她不是个荡妇吗?若是她的父亲知道了,一定会将她逐出家门,她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轻儿咯咯地笑,道:“我才说了几句呀?她就受不住了,求着我让我杀了她,然后我就像这样……”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根麻绳来缠绕住邓节的脖颈,轻轻地道:“就像这样,把她给勒死了呢。”说着她的双手渐渐的收紧,邓节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痛苦得不得了,伸手想要挣扎却怎么也使用不上力气,想要大声呼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邓节盯着轻儿的眼睛,她正在笑呢,她说:“你的样子和当时的宋绾一样,你们都丑陋极了呢,死的样子可真丑陋。” 邓节只觉得呼吸一点一点稀薄,神智一点一点涣散,她感觉到了死亡恐惧,她想起了她的二弟,想起了江东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最后想起了赵翊,她想他来救她,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不在。 也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轻儿神色顿时一慌,皱眉低声道:“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 “夫人!” “夫人可在?” 竟然是军师程琬。 邓节顿时清醒了一些,更大力的挣扎,轻儿而是用力,额头上青筋蹦出,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 “夫人”程琬还在敲门,见没有人回应,道:“奇怪,去了光德殿吗?”转身便要离开。 邓节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不可以让他离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脚下一踢,身侧的连枝金灯霍然倒地。 门外程琬顿时察觉,立刻破门而入,只见奴婢轻儿正勒着邓节的脖颈,轻儿见程琬破门进来,立刻松了手,正要准备逃,程琬叫道:“快来人!有人谋杀夫人!”龙虎军顿时冲了进来将轻儿团团围住制服在地。 程琬一边将邓节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一边喊道:“快去请大夫,去光德殿通知主公!” “诺”两个士兵立刻出去。 程琬一边给她解绳子,一边问道:“夫人还有意识吗?夫人?” 邓节点了点头,气若游丝道:“她给我下了软筋粉,我使不上力气。” 程琬瞥了一眼被制住的轻儿,恰好这是赵翊也赶到了,他看见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的邓节,立刻上前将她抱了起来。 程琬道:“主公,她中了软筋散,使不上力气。” 赵翊扫了一眼轻儿,目光就像是凛凛的寒刀,道:“压下去,仔细查问。” 也就在这时,轻儿忽然像疯了一样,猛的就挣脱了来,狠狠地撞在了大石柱上,顿时血溅于上,身体软绵绵地瘫软在了地上,程琬上去一探手腕,摇了摇头,道:“已经死了” 赵翊抱着邓节,语气不觉间急了,问程琬道:“她身上可有解药。” 程琬说:“这软筋散没有解药,不过属下有个法子可以解。”转身命令士兵从井中打上一桶水来,越冷越好,这时候本就是隆冬,井水冰地扎手,士兵取了来递给程琬。 程琬对邓节道:“冒犯了”话音未落,一大桶冰水猛的全浇在了邓节脸上,这么一激,邓节顿时觉得血液都流通了起来,渐渐地,胳膊也能动了。 “如何?”赵翊担忧地问她。 邓节支撑着自己起来,将脸上的冰水抹掉,脸色依然惨白,道:“没事,可以使得上力气了。”她转头看向轻儿,只见她已经断气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心中五味杂陈。 也就在这时,老奴匆匆地赶紧来,见到殿里这样一副场景,顿时不知如何开口了。 “怎么了?”赵翊皱着眉头问。 老奴战战兢兢地说:“大人,使臣们都到的差不多了,也都落座了,老奴见大人匆匆离开,就想着过来看看,问大人可否照常开宴。” 赵翊担忧地看向邓节,邓节惨白着脸,微笑道:“妾没事,身体也可以行动了,就是没有受了一点惊吓,叫几个奴婢过来给妾梳妆一下就可以了。”她说着,却不像真的没事,她的手冰极了,身体还在轻轻发抖。 程琬也说:“夫人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没有大碍的。”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说:“不过这个勒痕得遮一下,免得叫江东的使臣看见,回去传一些风言风语。” 邓节说:“过会儿会让奴婢多抹一点脂粉遮盖的。”又说:“多谢军师了,若非军师突然出现,妾此刻怕是已经没了命了。”又对赵翊道:“夫君,除夕夜里死了人,不是件好事,找个地让人把轻儿埋了吧。” 赵翊说:“行”蓦地,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才慢慢松开她。 他其实此刻还有话想同她讲,但是晚宴在即,他就先命奴婢给她梳妆,不能让她以这幅病容见各地使臣,自己则让程琬随他出去。 两人在门外的长廊里慢慢地走,程琬说:“事出突然,那奴婢又自尽了,很难不想她背后是否有人。” 赵翊的目光是冷的,淡的。程琬说:“况且那软筋散价格昂贵,不是一般奴婢可以得到的……哦,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张表病了,听闻活不过来年四月了,他的两个儿子整日里斗得不停,小儿子最得宠,若是荆州传到了他的手里,来年四月,咱们就可以大举南下……” “义臣”赵翊忽然打断了他。 程琬看向他,不解地道:“主公请说。” 赵翊慢慢地转头看向他,目光如刃,声音却又异常平静,他道:“你可以向我解释,为何会突然私下里去见她吗?”他不是在怀疑程琬和邓节,事实上他极其的相信程琬,这一点他们二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他只是觉得程琬有事情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