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还好刚才没有直接喊“哥”。 明恕调整了一下站姿和语气,笑道:“李局,您来找萧局啊?” 李局开玩笑,“明队啊,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不打一声招呼就推门?平时你来找萧局,也是这样?” “没有没有,平时我都敲门。”明恕说:“今天是在外面热得差点儿中暑,急着来萧局这儿蹭蹭空调。” 他警服湿了一大片,脸上脖颈上全是汗,倒是挺有说服力。 李局说:“空调可以蹭,门也得好好敲,这是纪律。” 明恕立即退出去,把门合上,敲了两下,朗声道:“萧局,我是明恕。” 萧遇安语气如常:“进来。” 明恕能痞能潮,但正经起来的时候立马一身正气,特像那么回事儿,往市局门口一站,那就是一支当代精英刑警的广告。 李局起身,“你们要聊案子吧,我就先走了。墓心的事你们立了功,上头要表彰,争取一鼓作气,赶紧把罗祥甫和陈权汉的案子破了。” 明恕站得笔直,“是!” 李局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摇了摇头,离开萧遇安的办公室。 待门关上,明恕立马解开衬衣上面两颗扣子,跑到空调跟前吹风,问:“哥,李局来找你做什么?不会只是说墓心的事吧?” 上级部门已经成立了专案组。能够揪出墓心,冬邺市警界功劳最大,但明恕并不认为李局这个时候来找萧遇安,只是聊一聊墓心。 一定有别的事。 “别站在那里。”萧遇安说:“小心吹成面瘫。” 明恕将空调叶片往下压了压,转身牵住衬衣衣摆,让冷风往背上吹,“热死我了。不吹脸,这样总行了吧?” 哪知萧遇安拿起桌上的遥控器,直接将空调给关了。 明恕:“……” 干! “过来。”萧遇安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不抵着吹,我就再开上。” “过分了萧老板。”明恕贪凉,但遥控器掌握在萧遇安手里,他不得不跟空调说“再见”,走到桌边坐下。 萧遇安又将空调打开了。 明恕抓起一个文件夹扇风,“你还没说李局来干什么。” 萧遇安说:“聊了会儿梁棹。” “梁棹?”明恕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尚在情理之中,“李局想给梁棹争取什么吗?” 在萧遇安来到冬邺市之前,梁棹是李局最得力的干将,很多事情李局都交给梁棹去办。刑侦局所有人都知道,梁棹是李局培养起来的,前途无量。 一个多月以前,梁棹还风头正劲,虽然一直被叫做梁队,而不是梁局,却是刑侦局事实上的二把手。 萧遇安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刑侦局最重要的重案组、刑侦一队二队被交到萧遇安手中,重案组在萧遇安的支持下接连挖出霞犇村的积案、侦破影响极大的墓心案,梁棹如今是什么心情,其实不难想象。 李局清楚梁棹的优点与弱点,正是知道梁棹难堪大任,才有了萧遇安的空降。 但萧遇安锋芒太盛,梁棹越发暗淡,也许在李局眼中,这不利于维持平衡。 萧遇安说:“打个平衡而已,不用cao心,我自有分寸。” 明恕当然相信萧遇安的分寸,歇了口气后开始汇报案情进展。 萧遇安认真听完,“辛苦了。” 明恕忽然注意到萧遇安的电脑显示屏定格在一个视频画面上,应该是李局来的时候,萧遇安正在看什么。 他歪着身子,几乎要斜在萧遇安身上,“哥,你看的什么?” 萧遇安扶住他,将电脑显示屏轻轻一转,“鲁昆作案时的视频。” 明恕没有就势贴在萧遇安怀里,而是警惕地站了起来,“你发现什么了?” 萧遇安点下“播放”,说:“当时你制服鲁昆时,有没有觉得那位冲去保护小孩的女士不对劲?” 第38章 猎魔(38) “喻采心?”明恕诧异,“她怎么了?” “我对她的反应比较好奇。”萧遇安说。 明恕还记得那时的情况——鲁昆发狂行凶,已经有小孩遇害,书瀚咖啡馆乱作一团,顾客与工作人员溃散,保安迟迟未到,父母们护着自己的孩子躲避,几名家长不在场的孩子深陷危险中,若不是喻采心不顾自身安危冲上去,争取到最关键的时间,他赶到之时受到伤害的孩子恐怕不止两人。 “喻采心很勇敢。”明恕回忆一番,说:“她当时还穿着职业套裙和高跟鞋,行动起来不算方便。书店里本来还有不少男人,一出事全都跑了,她的座位靠近消费区门口,离鲁昆比较远,更容易躲避,可她逆着人流赶上去,很了不起。不过……” 萧遇安等了几秒,问:“不过什么?” 在空调房里待了一会儿,明恕浑身的燥热感已经消退。 他虚捂着额头,冷静道:“我再想想。” 萧遇安倒来一杯凉茶,给他思考的时间。 “不过她这种见义勇为风险其实很大。她没有武器,而鲁昆手上有刀,在杀人之后,鲁昆已经失去理智。受性别和装束限制,她很有可能在与鲁昆对峙时受伤。”明恕微皱着眉,“警察无法在最短时间内赶到,而我是碰巧出现在那里。如果我不在,现场也没有像我一样的刑警特警,她就是彻底将自己置于危险中。” “没错。”萧遇安点头,“我注意到她,其实就是因为她与所有旁观者都不一样,只有她敢于面对鲁昆。” “这不正是说明她勇敢善良吗?”明恕说。 “这是正常的、正面的评价——绝大多数人在看到她奋不顾身见义勇为时都会这么想。”萧遇安十指叠在一起,“但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从反面,从一种比较晦暗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和一个人。” “反面?”明恕眉心蹙得更紧,在办公桌边走了好几圈,“你怀疑喻采心救人的动机。” “不。”萧遇安摇头,“她的动机没有任何问题。有鲁昆那样痛恨小孩的人,也有见不得小孩受到丁点儿伤害的人。喻采心是女性,不少女性天生对小孩就有一种保护欲。我更在意的是,喻采心直面鲁昆的勇气是从何而来?和鲁昆相比,她没有一点优势。那时她就算想上去保护小孩,但她周围的人全部选择逃命,在那种情况下,她为什么还敢冲去与鲁昆对峙?是她过去有什么特殊的经历——比如当过兵?掌握一些格斗技能?” 人的行为受很多因素的影响,主观的,客观的,有时当事人自身都无法解释。 明恕注意力略有分散,将自己所做的凶手侧写、修鞋匠的描述与喻采心作对比,心中突然一惊。 喻采心几乎符合侧写,也几乎符合修鞋匠的描述! 萧遇安这时道,“这个视频我看了三遍,第一遍觉得有种怪异感,第二遍发现喻采心‘过于’勇敢。我们提倡成年人见义勇为,但见义勇为应当量力而行,和在场的其他人相比,她的行为非常突兀。我一直在想,除了与生俱来的善心,还有什么能让一个普通人如此勇敢无畏?看第三遍的时候,我想到了。” 明恕问:“什么?” “死亡。”萧遇安说:“死亡也能让一个人变得异常勇敢,不惧凶手。尤其是曾经主导过死亡的人。” 明恕猛一转身,“喻采心主导过死亡?” “我见过很多穷凶极恶的凶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个共同点。”萧遇安缓缓道:“他们的眼中有种不合理的自信,这种自信在某些时候能让他们看上去极富攻击性。我反复看这段监控,发现喻采心的眼中也有这种自信。” 明恕走到显示屏边,用鼠标拖着进度条,双眉紧锁。 不得不承认,萧遇安的解读让一些不合理的表象有了合乎逻辑的解释,但他其实不愿意相信,那个唯一站出来保护小孩的女人手上沾着命案。 “绝大多数凶手都具有冲动型人格,最典型的就是激情犯罪。而即便是心思非常缜密的凶手,内里也受冲动影响。罗、陈两案的凶手,心理极度不正常,她的冲动是隐性的,她也许很擅长掩饰自己,但她的冲动却一直存在。”萧遇安说:“回到鲁昆案,在那种情况下,连工作人员都逃走了,只有你和喻采心选择直面鲁昆。” “我是警察。”明恕说。 “对,你是警察。你有责任,并且有能力冲上去。你对自己的认知非常理性、客观。”萧遇安又道:“可是喻采心呢?她的行为里有冲动因素,还有我们刚才已经分析过的几点——喜爱小孩、过度勇敢。我无法不注意到她。” 明恕喝光凉茶,放下茶杯时手失轻重,杯底在桌面上撞出一声脆响。 “cao!”他拿起一看,还好没碎。 “我们来做一个假设。”萧遇安说:“喻采心就是我们要找的这个人,她在冲动的驱使下冲向鲁昆时,内心如何评价鲁昆?” “她会非常瞧不起鲁昆。”明恕道:“一个只会往小孩身上发泄怒火和不甘的成年男人,在她眼中绝对是懦弱、可耻、无能的象征,根本不足为惧。所以……” “所以她敢面对鲁昆。”萧遇安再一次将视线转回显示屏,“她的行为于她自身而言,是合乎情理的。” 明恕坐下来,手指频繁在桌上敲动,过了大约半分钟才再次开口,“哥,你知道喻采心的职业吗?” 萧遇安说:“她是猎头公司合伙人。” “对!”明恕声线绷紧的时候,听上去极富质感,“她的职业要求她具备远超普通人的谈话技巧。” 萧遇安道:“换句话说,就是她的‘忽悠’能力很强。在某种程度上,她能让人相信她,按她说的去做。” 明恕低声自语:“所以罗祥甫和陈权汉会听她的话,去科普游乐场……” 萧遇安在明恕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上次开会时我说过,罗祥甫遇害的时间与咖啡馆杀人案非常接近。凶手肯定长期观察过罗祥甫,知道康玉离家,知道那时是对罗祥甫动手的最佳时间。但这并不能排除她受到鲁昆启发和刺激的可能。这样一来,你想,与鲁昆接触最多的不就是喻采心?还有一点,喻采心在北城分局参与过调查,对案子细节的了解仅次于我们警方。” 明恕按着太阳xue,“哥,我想起一件事。” 萧遇安:“嗯?” “在北城分局时,我和喻采心说过几句话。当时她显得很萎靡。我本来以为那是高度紧张之后的正常反应——危险时挺身而出,事后当情绪过去,才感到后怕。”明恕说:“但现在可能有新的解释——她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应该前去阻止鲁昆。她后怕的不是自己可能受伤,而是因此不得不与警方打交道。” 办公室里安静片刻,萧遇安说:“喻采心整过容。” “整容?”明恕想起那张端庄美好的脸,“你已经在查她了?” 萧遇安说:“这倒没有。但你仔细看她的鼻梁、下巴,还有眼睛,整容痕迹其实很明显。” 明恕问:“这说明什么?” “你这问题太宽泛了。”萧遇安说:“我暂时只能告诉你我因此联想到的事——她对自己原来的容貌不满意。” “奇怪了。”明恕说:“我与喻采心有过短暂交流,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很自信的女人。容貌对人的影响,男女差距比较大,外表对女性心理的影响远大于男性。喻采心如果对容貌不满意,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自信。” 过了几秒,明恕补充道:“不过也不排除她假装,或者别的原因。” “嗯。”萧遇安点头表示赞同,“对容貌不满意这一点值得深究,她为什么对原来的容貌不满意?第一,无需别人提醒,她主动认为自己长相不佳,这种认识一般是小时候就形成了,在心中根深蒂固,多数这么想的人,是确实长得不好看,李红梅就是个例子;第二,有人提醒她,你长得不好看。从心理学上讲,人对于自身长相的认知多源于外界的反馈。” “所以你认为,有人让喻采心觉得,她长得不够好看?”明恕忽然想起之前在华韵中心,有不止一人在“长枪短炮”间反复穿梭,最终都未能成为街拍爱好者们镜头里的风景。 “去查一下喻采心。”萧遇安语气不像商量,更像是布置任务,“查她的活动范围、背景,重点放在最近两年,还有她具体是什么时候整容。我估计她整容的时间应该不长,否则五官线条会更自然一些。这个地方必须探究——她是猎头公司的合伙人,言谈举止不缺自信,而自信多来自于能力与容貌,这说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自己的外形是满意的。既然如此,她为什么突然不满意了?是受到什么影响了吗?” 明恕忽然说:“哥,你对女人怎么这么有研究?” 萧遇安笑了笑,“我不是对女人有研究,是重案当前,不得不去思考每一种可能性。” 明恕主观上当然不愿意将喻采心看做嫌疑人。 现实中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一种浪漫的正义,他不忍心将其破坏。 难道勇敢救下小孩的真是另外两桩命案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