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晏商陆已经疲惫无力地似乎下一瞬就要彻底晕厥过去了,隐约听见点儿声音,缓了半天才颤巍巍地从浆灰色的袖子里比出一根手指头,“直、直走……” 宁莞闻言应了一声,愣生生逼出了最大的力气,半拖半拽着人,一步一步地往前,稳稳踩在厚厚的雪地里。 风雪阻人,举步艰难,一脚下去,便是一个深深的绣鞋印子。 过了约莫两刻钟,也不过才走了百米,宁莞喘着气,吸进一口含雪的凛风,肺间一凉,不禁咳了两声。 又走了许长的一段路,她抬起眼,总算看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那是一座客栈,外围的木篱笆上捆插着一枝红色的旗子,上头写着硕大的“花间”二字。 宁莞敲响了紧闭的木门,很快里面便传来了响动,开门的是一个穿着褐色布裙的女人,目光在宁莞和晏商陆身上停留了一瞬,哎哟一声,“这又是干什么去了?我说每日到底在瞎折腾些什么呀?快进来,快进来……” 老板娘帮忙分去些重量,宁莞瞬间轻松了不少。 客栈正堂中间架着柴火堆,火烧得正旺,间或有噼里啪啦的轻响,宁莞一进门便叫热气裹了一身。 堂中有不少人,三五围坐烤火说话,宁莞还没大搞清楚状况,诸人却是一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模样。 她沉默地选了个离柴火堆近的地方坐着,抻了抻袖子,翻来覆去的烤火,过了一炷香的时候,身上渐渐回暖,风雪浸透的衣裳也开始慢慢干晌。 宁莞总算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低低呼出一口气,又转过头看向旁边的便宜师父。 晏商陆有些武功底子在,这些年对风风雪雪什么的也早习惯了,恢复得倒也快,面上已经显出了几分血色,手可以动了,两只眼珠子也能转得顺溜了。 宁莞出声唤道:“师父,你可好些了?” 晏商陆扭过头,见徒弟眼含关切,心中甚觉熨帖,但面上却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淡淡一笑,似乎刚才狼狈凄惨得快成冰柱子的人压根儿就不是他。 慢悠悠说道:“好了,好了,区区风雪而已,为师并无大碍。” 宁莞表情古怪,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位师父不大靠谱的样子。 褐色裙衫的客栈老板娘姓苗,旁人都称苗姑。 她从后厨端了两大碗的羊rou汤来,递给这师徒二人,宁莞起身接了,笑着道谢,待苗姑又去招呼其他客人,她方才坐下,小口小口地喝着汤。 这一下肚子,整个人都舒服了。 晏商陆也是长长吁气,“走吧,徒儿,咱们先回房去歇歇。” 宁莞也确实疲累,点头应好。 两人上了楼,一直走到尽头,宁莞的房间在晏商陆对面,不大的一间房,但一个人住却是绰绰有余的。 她点好火炉子,揉了揉发酸的肩胄,这才脱去外衫缩进了被窝里。 宁莞一觉睡到了晚上,穿衣梳发叠好被子出门,对面房间没听见动静,晏商陆似乎还没起来,她便一个人去了一楼大堂。 底下正是热闹,有佩刀佩剑的江湖人,有路过落脚的商人,有天南地北的行客,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萍水相逢,你喝一口酒,我倒了一碗茶,便能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兄弟。 宁莞没往那边去,而是走到柜台边,和撑着头拨算盘的老板娘闲话,拐弯抹角地打听起事儿来。 苗姑有生意人的热情,也有好似江湖儿女的爽快,宁莞刚开了个头,她便道了个明白。 现在是好几百年前,如今的大晋皇帝还是谨帝的爷爷,时间点儿比洛玉妃的时代还要早一百年。 此处也并非大晋地域,而属北岐。 南罗北岐分列南北,一个气候湿热,一个气候干冷,中间隔着个大晋朝,遥遥相对。 而这里是北岐北部的一间小客栈,晏商陆是五天前来的,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出去,也不知是去干什么,每每回来总是冻得不成样子。 苗姑说道:“这大风大雪的,到底是出去作甚呢?” 宁莞才刚过来,哪里晓得她师父大冬天的蹲雪地里为的什么,只能抿着唇干笑两声。 正巧晏商陆也下来了,师徒俩便坐在一起点了两碗面做晚饭。 晚上北风呼啸,来势汹汹声声作响,宁莞躺在床上总觉得整个客栈都要被掀飞出去了,翻来覆去地烙饼子,直到过了中夜才勉强入眠。 第二日一早醒来,窗外的雪地泛着莹白色的光。 她穿上衣衫,又罩上从苗姑那儿买来的厚皮子御寒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了方才出门去。 晏商陆比她还起得早,经过一晚上的休整,他精神大好,穿着虎皮长袄,捋着长须,正经地坐在柴火堆边的小方桌旁,身后的长发被门缝儿里灌进来的风吹得轻轻扬起,这般看起来……比之昨日,倒有点儿占卜高人的意思了。 客栈的早饭统一吃包子,个个都是青年男人拳头般大小,宁莞只吃了一个就饱了,跟着晏商陆一起出了门。 今日没吹风,天上也还晴朗,隐约能见到几个人影子出来溜达,宁莞抬手挡住有些刺眼的阳光,张目远望,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儿?” 晏商陆摇摇头,回道:“不去哪儿,就到处走走,找个宽敞又顺眼的地儿。” 宁莞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搂了搂身上披风,却也没说什么,安静地紧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往西边走了约莫两刻钟,晏商陆总算在一个小山包上停了下来。 他四下张望了片刻,大约是觉得地方不错,兀自点了点,这才轻掸衣袍,原地盘膝坐下,又随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说道:“徒儿,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坐下。” 看他这般动作,宁莞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记得,昨天把人从雪堆子里拽出来的时候,她师父似乎就是这么盘膝坐着的。 “快快快,快坐下啊。” 宁莞心有担忧,但听到他话里催促还是敛了敛衣裙,依言盘膝坐下。 地上的积雪足有一指厚,是冰冰冷冷的,带着冬日的透寒,哪怕身上隔着一层厚披风,仍觉得发凉。 晏商陆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一把木梳,认认真真地刮了两下自己的胡须。 宁莞看着他的动作欲言又止,“师父……” 晏商陆将梳子又揣回衣襟里,转过头来,满脸严肃,“好了,别说话,从现在开始,为师便要正式将我晏家占卜之术教授与你。” 宁莞眼角微抽:“……是。” 晏商陆满意地点点头,“注意听我讲的。” “首先双手放在雪上,沉下心来。” 宁莞:“嗯?” “想象着自己与这片雪地融为了一体,你要用心去感受它的温度,全心全意去体会它的细腻……” “闭上眼睛,是不是有风从你的耳边吹过,而你也跟着变成了一阵风,呼呼呼呼……穿过雪原大地,掠过冰山冷峰……” 宁莞:“……”怎么有一种上瑜伽课的感觉呢? “太阳出来了,洒在你身上的阳光驱散了冬日的森寒,徒儿,你告诉为师,你感觉到了什么?” 宁莞顿了顿,“很温暖。” 晏商陆嗯了一声,“没错,是温暖。徒儿,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一个人,你是地上的雪,你是远来的风,你是天空的云,你是洒向人间的一缕阳光。你是什么都可以,反正你不是个人……” 宁莞:“……是。” 尽管这话听起来很像在骂人,似乎也和占卜没什么关系,师父看起来也很是不着调的样子,宁莞也还是顺从地应了。 她轻轻闭着眼,用尽了毕生的想象力。 思绪随着周遭的风雪飘忽得有些远,许是太过专注,一时间倒不觉得身上多冷了。 师徒二人并排坐在小山包上,活像是两座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雪雕。 带着小二进货回来的苗姑坐在马拉的车板上,裹着一身厚重的披风,掩住了窈窕的身姿,她扯过长巾捂住脸,露出的双眼远远一望,不禁叹道:“看啊,那两个傻子。” 小二拉着缰绳,接话道:“是他们啊,难怪每天冻成那样。” 苗姑嘁了一声,“今天还是熬一锅羊rou汤吧,这两位客人应该是需要的。” 棕色的瘦马拉着堆满食材杂货的木板车慢慢走远,小山包的两人却还是一动不动。 宁莞很少有这样全无杂念的时候,即便她确实是个温静的性子,也从来不乏耐心。 但一直都没有如现在这样,坐在茫茫一片不见尽头的雪地里,四周安寂得只剩雪落下的声音和冷风的虎啸。 宁莞都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天上传来闷沉的雷声,她才回过神慢慢睁开眼。 太阳已经不见踪影,暗云挡住了天空,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 不大好,估计雪会越下越大。 这个时候,晏商陆也清醒了,“徒儿,咱们先回去吧,免得落得和昨天一样的下场。” 宁莞当然点头,当下便要起身,双手撑着地,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起得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冻得青乌青乌的,和昨天她师父伸出来的爪子也没什么不同了。 师徒两人互相搀扶着起了身,又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回往客栈。 路上宁莞问道:“师父,咱们今天那样打坐真是晏家占卜之术的一部分吗?” 晏商陆冷得直哆嗦,回道:“当然了,晏家占卜术第一条,所谓占卜之术,需顺应天时万物。咱们这一行要通天神测来去,但天神降下的人世法则,都在这世间万物之上,你愈是与它们相通,就愈测得准。” 宁莞还没听过这样的理论,怀疑道:“是这样?” 晏商陆点点头,脖子咔咔地响,“骗你干什么?我像是那种骗徒弟的师父吗?别人的占卜术怎么样我的不知道,咱们晏家就是这样。” 他轻轻哼了一声,“明天还得继续来。” 宁莞:“……晓得了。” 师徒俩人顶着风雪回到花间客栈,苗姑熟练地从后厨端出羊rou汤。 喝完暖汤宁莞上二楼休息,这地方没有草药,她也做不出防冻的药膏,只能坐在火炉边烤得脸都通红了,又搓了半天手以防伤冻才上床睡觉。 北岐的冬雪天似乎特别长,宁莞和晏商陆在花间客栈足足待了两个月,才隐约看见春天的影子。 冰雪消融,草木生芽,处处都是勃勃生机。 特意为了感悟北岐冬日而来的晏商陆开始叫宁莞收拾包袱。 离开那天日光耀眼,宁莞将冬衣一一叠好,换上几层布绸裙,披上了黑色的薄绒斗篷。 苗姑很是不舍,送了好长一段路,还往塞了两罐子热腾腾的羊rou汤叫他们路上喝。 客栈的影子渐渐远去,宁莞抱着热乎乎的汤罐子,坐在车板尾巴上,她转过眼,抬头望了望湛蓝湛蓝的天,问道:“师父,咱们接下来是去哪儿?” 晏商陆答道:“自然是回大晋了。” 从北岐以北到大晋边线有相当长的一段路,师徒俩一直都坐得露天板车。 常常盘膝坐着,凝神静心,感知天地。 宁莞其实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她心神愈加安宁,觉得挺舒服的,有时候也是乐在其中。 赶车的人时不时就转头看看他们,刚开始还眼含怜惜,后面就有点儿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