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小说吧 - 玄幻小说 - 余污在线阅读 - 第147节

第147节

    他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甘——

    为什么要这么待他……为什么要将他逼到这一步为什么?!!

    他为了那个更好的九州,他献出了自己的血rou、兄长、良知、爱侣、清名。

    什么都没有了。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谁,甚至都以为自己确实叛国叛邦,以为自己确实不择手段。

    他甚至曾因此痛苦地跪在墨熄面前,跪在慕容怜面前,跪在战魂山的那些英烈墓碑前,一个一个地叩首,想着如何能够重头来过。

    后来天见垂怜,时光镜阴错阳差令他恢复了那些叛邦前的记忆,虽然这些记忆是那么得痛,但是至少——

    至少他能知道自己是个密探,是个卧底,是重华刺入燎国肺腑的一把先锋之刀。

    他不是叛徒……

    顾茫的眼泪成串地滚了下来。他能有的就那么一点点,他只想记得自己是什么!

    为什么还要夺走。

    他的嘴被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但那双蓝眼睛几乎是哀求地望向周鹤——这是试炼到现在,顾茫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是一个被逼到绝路的幼兽,在哀哀地看着面前的猎户。

    他的意识反抗换来了猎鹰锁链更疯狂的穿刺,顾茫蓦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嚎,他脖颈的经络暴突,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被纱布堵着嘴,却还哀泣着发出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含混悲号:“不要……”

    求求你,不要了……

    不要抢走我的神识。不要抢走我的记忆。

    我才刚刚拥有它们那么一会儿啊……

    我还来不及去看一看北境军,看看曾经与我同行的那些少年如今都成了什么模样。我还来不及在重华的街头巷陌走一走,看看我的邦国有没有比从前更好。

    我还没来得及,去唤魂渊边,去埋葬大哥头颅的那一颗老槐树下祭一壶酒,焚一株香。

    我还没来得及将我那傻公主的后路安排妥当……

    我不想忘记。

    我不想!!!——竭力相抗让周鹤手中的神武竟发出了嗡嗡颤鸣,猎鹰像是扑杀不到猎物一般爆溅了绝望又愤怒的华光。

    “砰!”的一声。

    顾茫颅内的灵流细锁竟然尽数收了回来,重新化作一把血迹斑驳的匕首形状。

    周鹤大吃一惊,竟是后退一步,瞪着失败了的神武,又抬头瞪着顾茫,渐渐地面如土色。

    怎么会……?这个人究竟是为什么……

    他未及想完,顾茫已弓下身子,鲜血从他额侧的伤处汩汩流下,可那并不算什么,他五脏六腑的心血都像是在方才那一瞬耗透了。他佝偻着,不住地痉挛哆嗦着,鲜血大口大口地从口鼻呛涌出来,勒在他唇舌间的纱布已经被尽数染透。

    也就在这时,周鹤听到修罗间外传来嘈杂的响。

    似乎是守在外面的司术台弟子和什么人吵起来了,可是周鹤一时有些茫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石门轰然打开——

    周鹤见到了一个和顾茫差不多一样狼狈的男人立在修罗间外面。所有的弟子都围着他,阻拦着,却又不敢真的动手,只怯怯地簇在他周围。

    周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道:“羲和君……”

    第125章 你离炼狱

    墨熄站在门外。

    他看上去像是刚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脸色白得像纸,衣衫上尽是斑驳血迹, 眼神则乱得可怕。

    除了墨熄之外,同来的还有江夜雪,但是江夜雪似乎是为难极了,神情惨淡地坐在轮椅上, 哀戚又无奈地看着石门内外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啊, 同样的满身血污,同样的伤痕累累。

    却同样的固执, 心不可摧。

    墨熄一看到顾茫就崩溃了,他好像怎么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痛,又好像承受了叠加的痛楚。他挪动脚步,向顾茫走过去, 可也只有前几步可以说是走的,到了后面,成了奔, 成了踉跄, 成了跌跌撞撞。

    “顾茫……”

    轻弱的喃喃从青白的唇角滑落,反复两遍,情绪像卸了辔般不可遏控:“顾茫,顾茫!!”

    纵使灵核濒临崩溃也不管不顾地召出了率然, 一鞭抽断捆缚着顾茫的锁链, 那具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墨熄张开双臂拥住他。

    “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走, 我现在就带你走……没事了,我现在就……”怀里的人是那么冷,指尖冻得青紫,额角淌着黑红的血。

    墨熄颤抖地伸出手,去解勒在顾茫唇舌间的纱布,他的视野以及被泪水所模糊,眼泪淌下来,落在顾茫脏兮兮的、小小的脸庞上。

    其实他的师兄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大的人,生的稚嫩,天真,眉眼里总有一种天生的孩子气。是环簇在他周围的人习惯了他的坚强,他的勇敢,他冲锋陷阵的锐气与无微不至的温柔,所以他成了他们的灯塔,被他们看得那么战无不胜。

    可是此刻抱着他,才发现怀里的人是那么伶仃瘦小,岁月带走了顾师兄与顾帅的活力,留给顾茫这个人的,只是一身的疤痕。

    这些伤痕,新的也好,旧的也罢,都在墨熄眼里交织,于是有无尽的悲伤和痛苦涌上心头,他那么清晰地意识到——

    顾茫已经被摔碎了无数次了,袍泽的死亡,大哥的问斩,密探的身份,燎国的重淬,效敌五年间被迫杀死的手足同袍。

    他被命运一次又一次从高处推下,砸得支离破碎,可他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把自己拼凑回一个人样。

    他真的很尽力、很尽力地在粘合自己了,换作其他人或许早已被碾作了粉碾作了尘或许就再也站不起来。

    可是顾茫一直在咬牙坚持着。

    因为,他身后有他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他前方有他一直渴望着的黎明。

    “顾茫……”

    猎鹰给顾茫的刺激太大了,纵使顾茫最后将它挣脱,他好不容易恢复了的记忆还是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害。

    他转动那双含着泪的,清明的蓝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向墨熄。墨熄确定有一瞬间顾茫仍想伪装得很坚强,顾茫甚至想要推开他,可是抬起的手被墨熄捉住了,墨熄捉住那只冰冷的、被铁锁勒出紫痕的手掌。

    顾茫的眼皮无力地半睁,几乎是涣散地看向他,半晌道:“墨熄……”

    “是我,我在,我在。”墨熄哽咽着,捉过顾茫的手,湿漉的睫帘颤抖着,在指尖吻下,“我在的……”

    顾茫怔忡地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

    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中支离破碎地打着转,似乎随时随刻就会消散掉。那些风雪连营的夜晚,那些学宫夏日的午后,弱冠那一夜的抵死缠绵,他的公主殿下一遍又一遍地许诺着他们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像覆了一层雪,又一层雪,大雪在他的颅海内飘零覆压,想要把过往的痕迹一点点地都遮盖掉。

    顾茫知道自己恐怕再坚持不了多久了,那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剧痛压入他的五脏六腑。或许是因为他这一生最爱的人此刻就在他身边,而他却要将他遗忘掉。顾茫在这剧痛中陡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甘与软弱。

    他忽然用力回握住了墨熄的手,他大睁着眼睛,急促地喘息着,望着墨熄的脸,极沙哑也极轻弱地:

    “我……”

    可他该说什么呢?

    我不是叛徒?

    我不是坏人?

    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愿与你在一起,不是有意疏远你。

    你能不能相信我?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啊。

    哪怕临到了此时,他还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说不出口!

    黄金台的风雨隔着那么多年的湍急岁月浇在他火烫的心头,将他唯一那一点自私的火种熄灭掉,他仿佛听到了君上的声音,似是恳求又那么威严——挟持着他穷极一生都在追求的那个梦。

    “孤可以与你承诺,孤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个英雄不论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来。”

    英雄不论出身。

    人人得之公允。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陆展星一样卷入新旧势力的斗争,含冤而死。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他一样,护不好自己的兄弟,做不成想做的事情……一生都在因为出身卑贱而备受打压。

    再也不会有相爱的人,因为血统而躲躲藏藏,不敢把真心交给对方……

    “孤需要一个人,他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敢,他还要足够聪明。孤需要这样一个人打入燎国内部,为孤传递情报,成为灌入燎国和老士族腹内的毒药。”

    “顾卿。你可愿为重华之股肱,隐忍负重吗?”

    黄金台的雷霆闪电仿佛又一次在他心头擦亮。他睁着双眼,把所有生而为人的自私一一掐灭,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是。

    他是探子。

    从他答应了君上请求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没有后路可以回头。

    可是……

    就像是上天怜悯他,就像是上天都觉得他这一生的苦楚里终该有一场甘甜。他虽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却听到墨熄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了一句:“我信你。”

    “……”蓝眼睛茫然而迟钝地转动过来,愣愣地看着墨熄悲伤的脸庞。

    “我永远都信你……再也不会离开你。”

    顾茫知道自己该吃惊,该问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该问他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遭遇了些什么——可是或许是他的神识已经乱了,他最强烈的感受竟是潮涌般的委屈。

    我信你。

    叛国五年,归乡三年。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他梦里睡里都渴望着有人跟他说的这样一句话,可谁都没有跟他说过,谁都没有施舍过他这三个字。

    直到今天。

    这些年密探的生涯,终究是太苦太苦了。

    顾茫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滚了下来,他哽咽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喉咙里都是血,他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嘴唇翕动着,瑟缩着、哆嗦着、无声地哭花了一张狼狈不堪的脸。

    这是墨熄认识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见顾茫哭得那么伤心无助。墨熄抬起自己血迹斑驳的手,抚摸着那张脸,他想要替顾茫将眼泪拭去,可是却笨拙地越摸越脏了。

    墨熄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淌,他手指颤抖得厉害,他摩挲着顾茫柔软却冰凉的脸颊,他不擦了。他注视着顾茫,周围这么多人,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愿顾了,他只垂着湿漉的长睫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未几,他哑声道:“师兄,对不起,是我让你等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