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你错了。”陆展星舔了舔唇角,慢慢地站直身子,“我是在救他。” 墨熄像看着一个最荒谬的笑话看着他:“救他?” “是。”陆展星道,“你这种出身优渥的贵公子又哪里会真的懂我们的处境?茫儿被先君破格启用以来,打了大大小小无数的胜仗,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败北。然而他走得越高,遭受到的莫名其妙的非议就越多,那些人的议论,羲和君可曾听到过?” “……” 那些流言蜚语不知从何传出,似无数魑魅魍魉在夜幕里群魔乱舞,墨熄又怎会没有听到过。 初时顾茫还只是个小将领时,那些碎语闲言也只是三两句。可后来顾茫越来越悍勇卓著,军功震主,那些冰冷恶毒的话语也就像无数条滑蛇,不知顺着谁的舌头滑出来,最后都死死地缠绕在了顾茫身上。 —— “培植势力,只手遮天。” “什么神坛猛兽,我看也没什么本事,他那些兵法幻术甚至还有些歪魔邪道的意思,你们不觉得他生冷不忌,似乎对燎国黑魔诀也并不避讳吗?” “他本来就是个奴隶,又不是什么名门正统出身的修士,心志不洁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君上要是再那么信任他,呵呵,说句大逆不道的——重华迟早会出事。” 更有甚者,直接将顾茫与昔日的魔头相比照。 “他就是下一个花破暗!” “养虎为患!养虎为患!” 陆展星看着墨熄的脸色,抿着弧度纤长的嘴唇,轻笑了两声:“看来羲和君也不是全然无耳闻啊。” 他走到小桌边,在桌旁坐下来。将那两枚骰子丢在桌上,然后给自己倒了小半盏酒,凑到唇边慢慢地饮着。 “这些话,茫儿他自己或多或少也都听到过。我气不过,他却总是跟我说不必介怀,说只要我们做的足够好,这些声音迟早会慢慢地弱下去,越来越多的人会明白世上的奴隶不是只有花破暗,还有他顾茫,还有我陆展星。” 陆展星惨然一笑。 “他就是这么天真一个人。或者说,也不是天真。是他总想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明明活在泥潭里,却偏偏要去抬头看着阳光万丈。” 墨熄轻声道:“是。他一直都是这样。” “你也应该清楚他为什么是战神。”陆展星道,“他是不会气馁的,再难打的仗,只要看到他,所有人就会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他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热血,足够……”他顿了一下,嗤笑道,“足够重华这只蚂蟥在他身上吸到饱胀。” “那是你觉得!”这句话刺耳至极,墨熄目光冰冷地盯着陆展星的脸,“所以他是战神而你不是。他曾经是自己愿意去拓土开疆的,他曾说想要替自己证明一些事情。” 陆展星只是冷笑。 “不是每个走向战场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在被吸血。”墨熄道,“顾茫他说过,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是心甘情愿选了这条路的。” “哈哈……哈哈哈,心甘情愿……心甘情愿……”陆展星仰头笑了起来,锁链在他腿脚双手间哗啦晃动,“所以我说他傻啊!你看看他,那么多年功名显赫,他证明了什么?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声音停下来了吗?他只不过让老士族越来越惶恐,看到一张与花破暗越来越相似的脸——这么多年了,随着他不断地证明自己,我没见到厌憎他的人对他转投为好,只见到曾经宽容他的人也开始对他疑心惴惴。羲和君,你告诉我,他证明了自己什么啊?证明了自己有和花破暗一样起兵的实力吗?!” 墨熄也蓦地怒了:“那你要怎么样?你是要为了不让他再这么傻下去,干脆逼他到绝境,逼他真的走上花破暗那条路吗?!!” 陆展星拍案道:“我只希望他能消停!!” 酒花在他猛击桌案时洒出来,骰子也在斑驳破旧的小桌上骨碌滚动。 “……我只希望他最后能消停。”陆展星重复着,这句话像是戳中了他自己那颗粗糙内心的某处柔软,他的目光逐渐有些恍惚,声音渐渐地轻下来,喃喃地,“我太希望他能清醒过来……消停下来……不要再那么天真。” 陆展星闭了闭眼睛,情绪激动时脸上的红还未消退,嗓音却已有了些无力回天的沙哑:“这么多年了……他看似风光无限,你看他消去了奴籍,看他威加海内万人称颂,但是我看着他,我却觉得他是站在一座即将消融的冰山上,周围都是要等着他一朝落水将他啮撕千块的凶鲨。” “功高震主这四个字,莫说是他了,便就是你。”陆展星抬头看着墨熄,“羲和君,你要的起这句评价吗?” “……” “可偏偏他不以为意。” 陆展星说着,又抬手,捻着一枚红漆白底的骰子,在桌上慢慢转着,“所以你看,他没有败过,他的军队也没有败过。没有人能够真正找到一个理由对他如何——可他不会一辈子不打败仗的。而他失败的结局,注定会比任何一个功高震主的将军都来得更惨。” 墨熄心头一紧。 陆展星毫不客气道:“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你们相中的一条狗而已。” 若是在进入时光镜之前,有人敢跟墨熄说这些话,他们得到的只会是墨熄的否认。可是“顾茫不过就是一条狗”这个意思,他刚刚才从八年前的君上口中听到,他竟一个字都无法辩驳。 知道的真相越多,心就越痛,血就越冰。 那心中的火,就好越似要渐渐将熄。 陆展星叹了口气道:“新君刚刚继位,茫儿触怒到他的地方还不多。这时候因我之过败了,不过是削权贬黜,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而若是他继续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下去,等他走到权力的巅峰,那时候他要是败了,他就只剩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墨熄喉头发苦:“所以,你就故意……” “是啊。”陆展星淡笑着,双手抱臂道,“我陆某人神算,窥见天道。对,是我故意要他败的。是我故意要断他前程。事实也证明我猜的不错——你看看他,他果然什么也不剩了。” 墨熄的指尖都在发颤了,他盯着陆展星的脸,直到今天他才多少有些懂了陆展星这个人。 一个疯子。 孤注一掷的疯子。 字字句句从牙缝中挤出:“陆展星!你可知道……七万热血——因你而死?” 陆展星道:“总好过今后死十七万,七十万。” “你可知道,顾茫他一生所求……为你断送?!” “总好过他日后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愤怒的炎流蓦地裹挟了墨熄,他心脏剧烈跳动,一把将陆展星拽起来,指尖颤抖着,抬手猛地扇在了对方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陆展星是怎么恨上熄妹的》 陆展星:茫儿,我们去巡夜。 顾茫:好啊好啊。 墨熄:师兄,巡夜我没经验…… 顾茫:……啊?那我还是带你吧。 陆展星:茫儿,我们去修行~ 顾茫:好啊好啊~ 墨熄:师兄,我没有研究过这个术法,师兄教我? 顾茫:啊……这样啊……那好,没关系我教你。 陆展星:茫儿!!!我受伤啦!!!过来给我涂药!(心道:这回姓墨的不能搞我了吧!!) 墨熄:(冷笑,自己拿火球砸自己)我没事,你去照顾陆师兄吧。(心机boy) 顾茫茫:来我看看,你要不要紧? 陆展星:告辞! 第87章 君折羽翼 “啪”地一声, 十成十的力道,陆展星的脸颊一下子就肿了, 唇角有血渗出来。 墨熄狠盯着他,眼眶红的厉害。 声音更是抖得不像话。 “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你凭什么为他做选择?你知不知道你死了,他的七万同袍死无可安会把他逼到什么地步?你是想推他入深渊吗陆展星?!”到了最后,眼中星火爆溅, 几乎是怒嗥着的, “你不想让他死,可你又真的懂过他的心吗?!!” 陆展星的嗓音也拔高了, 渗着血的唇齿一开一合着:“他的心太高了,迟早会把他的命吊死!你懂什么?!” 像两柄兵刃争鸣交锋,龙争虎斗。 “你生来就锦衣玉食,所谓的挫折也不过就是你家族内部的一些个破事!你体会过别人一个不悦就能断送你性命的那种无力感吗?你知道顾茫从小到大过得有多不容易, 才能活到今天吗?”陆展星因愤怒,因绝望,几乎有些哽咽了, “他就是一匹昏了头的蠢驴, 你们松去了他脖颈上的锁奴环,换了功名利禄来当做垂在他眼前的萝卜白菜,可事实改变了吗?” “他还是在用他的血泪在替你们拉着磨,偏偏像个傻子似的高兴得不得了……”陆展星说到这里, 忍不住仰起头, 以臂遮眼,沙哑道, “但驴子还是驴子,哪天他懒了,他累了,他再也走不动了,他还是只能任人屠戮尸骨无存!” 陆展星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 “他看不清的,我就提前让他看明白。” “他明白却不愿意放手的,我就逼着他把十根手指都松开!” “他既觉得老君上对他有恩,那我便一直等着。我等到新君即位,我再行此一举,免去他与老君上恩转为仇。我还有什么没替他思虑周全的?” “……陆展星……”墨熄喉中压着的情绪似有熔岩翻沸,“你简直是个疯子……” “疯了的不是我,是他。”陆展星将手垂下来,他眼眶仍因情绪激动而微红着,但眼神里的柔软却已尽数剥蜕,只剩下了狠绝,他盯着墨熄,“茫儿是该有多疯,才能认为以他一己之力,能改变整个重华乃至整个九州对奴隶的看法?他该是有多狂多疯,才能觉得这一切都有希望!” 墨熄沙哑道:“你宁愿他失去他人生中的火光,也要让他如你所愿这样活着?” “曳尾涂中又有什么不好吗?人不过沧海一粟,他偏觉得自己是蜉蝣可以撼天。你看,如今他自己也应该知道结局了——只要新君上下嘴皮子一碰,他的海市蜃楼都会毁灭崩塌——付出这七万人的代价,从此顾茫也好,那些穷苦愚蠢的奴籍修士也好,都不必再为重华抛头颅洒热血!” 陆展星说着,嘴角的笑容近乎扭曲。 “谁的江山由谁自己镇守。羲和君贵公子,求求你,求你别管了,让这支可笑的军队就此分崩离析吧。我们也只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们?我们? 顾茫从学宫时代就一脸憧憬地说过,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改天换日,希望能改变这个世道哪怕一星半点。 只要能燃出一缕光芒,他愿意焚尽自己的身体发肤,四肢百骸。 陆展星却说“我们”也只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凭什么?! 墨熄似有一瞬极愤怒,但他今日与陆展星的冲突已尖锐到一时失控便会鲜血四溅的地步,他不想就此紊乱时光镜里的事情,于是他用力阖了阖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那过于暴虐的怒焰才熄下去。墨熄缓然舒开双眸,黑沉沉的眸子重新望向陆展星。 正想好好说话,却陆展星又补了一刀:“羲和君,你离他远些吧,从今往后我是不能再陪着他了,求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别再给他那些会要了他命的希望。” 墨熄发觉自己不能再看着陆展星那张脸,看一眼刚压下的火就能又窜上来。他将脸庞猛地转开,盯着旁边摇曳的烛火。 陆展星道:“别再引他走这条路了。” “……”指捏成拳,墨熄的目光从幽昏的烛火上流离而落,最后落到了陆展星之前一直在把玩的那两枚骰子上。 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两枚骰子,他只是太痛苦也太愤怒了,视线想找个凭依,想栖落在某个地方。 他盯着那两枚白底红漆的投骰半晌。 可过了一会儿,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发毛的感觉首先窜上来,继而墨熄陡地意识到了问题! 他的背脊蓦地绷紧。 这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