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墨熄几乎气疯了他砰地将门抵到一边,大步进了厢房,在众人的惊呼中扇了顾茫一个巴掌,说,你他妈的这辈子是不是要一直这样烂下去。 顾茫喝醉了,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问道:“是啊,墨大公子,要不要跟我烂在一起?” “滚吧你!” 顾茫哈哈大笑。 他说,没关系,说到底,你是士族,我是奴隶。 我知道你嫌我脏。 我也知道无论我手下的这支军队有多努力,洒多少血死多少人,在当今君上眼里都不值一提。谁让我们本不配修真习法呢,是我们自己出身虽贱,却偏要勉强。 再后来,顾茫被君上派离了都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人们曾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身故了,当时还有不少爱慕他的姑娘为他流泪伤心。 可是有一天,前线却忽然传来军报说,在燎国军阵中看到了顾茫的身影。 顾茫投了敌。 丑闻像野火烧遍重华,所有人的怒焰都被点燃了,只有墨熄的心像结了冰。 他不信。 他一直没有相信。直到亲眼看见。 那是在迷雾苍茫的洞庭湖上,樯橹水兽纵横厮杀。燎国的战术熟悉到令他心境破碎——这种妖孽般诡谲而不要命的打法,他曾经见过无数次。 在昔日顾茫推演的沙盘上,在王八军的一次次辉煌战役中。 墨熄和当时负责战役的主将说,必须全部后撤,不能再打。否则今天这一支前锋整个都会葬身湖底。 “你不是顾茫的对手。” 主帅却不听:“顾茫算什么东西。黄毛小儿,贱奴之血,我一个纯血神裔还能斗不过他?!” 那个花白胡须一大把的老贵族一脸傲慢,他不把顾茫放在眼里。 于是战火横烧。 从前在顾茫率领下百战不殆的王师,第一次在燎国战船前溃不成军。灵舟一个个轰然爆炸,水魔兽从湖底扑杀出来将修士们咬杀。火烧红了天,血映遍了水。 一片惨败哀哭中,墨熄只身御剑,来到了燎国的主楼船中。 烈火烧灼着,黑烟不断上窜。燎国是魔修国家,修士们的法咒毒辣而凶狠,数百道欲向墨熄击杀—— “都住手。”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楼船的舱内,有个身影晃悠着从船舱阴暗处走出来。 他再次看到了顾茫。 顾茫比从前晒得肤色更深,体魄也更强健,只是那双眼睛还没变,黑亮黑亮的,好像能看透世上所有的伎俩。他赤裸上身,精悍劲瘦的细腰裹了好几圈绷带,肩头披着件黑色罩衫,额前随意束着一道染血的一字巾——是从牺牲的重华王师士卒头上扯落的。 他吊儿郎当地往船舷上一靠,眯眼瞅着前方,然后笑了笑:“羲和君,咱俩好久没见了。” 腥风猎猎鼓动着。 墨熄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叛徒。这个乱臣贼子。 怎会如此——? 他曾觉得燎国是个只崇尚战武残暴至极的国度。顾茫本性纯善,所以他就算会离开重华,也不该投往燎国的属地。 可是现在…… 他阖上眼睛,喉结滚动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顾茫……” “嗯?” 墨熄的声音低沉,却有些压抑着的颤抖,“……你就把自己混到这个地步。” 顾茫在火焰烈光中笑了,垂到脸侧的黑发微微拂动着,他几乎是姿态风流地摊开手掌:“有什么不好吗?” “……” “我觉得挺好的,燎国尚才。即使所修黑魔不义,但人人都很公平。” 顾茫说着,指了指自己额前的蓝底金边的一字巾。 “这种纯血贵族的巾带,无论我在贵国怎样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声名。因为我的出身,我都永远别想得到。……你知道那种疲惫吗?” 顾茫笑了笑。 “我不甘心。” 墨熄怒道:“那是祖辈牺牲的英烈之子才有的勋带,你摘下来!” 顾茫摸了摸那血迹斑驳的帛带,饶有兴趣:“是吗?这是一个挺年轻的小修士戴的。我的手下一刀割了他的头,我看这带子做工精致挺好看,戴在死人头上可惜了,所以拿来玩玩,怎么着,你也想要?” 他卷一溜邪气的笑,“你自个儿应该也有一道啊,你跟我抢啥。” 墨熄几乎是震怒地,厉声道:“摘了!” 顾茫甜丝丝的,语气却很危险:“羲和君,你孤身入重围,怎么一点也不客气。你是真以为我会顾念旧情,不敢杀你?” 手上聚起黑雾缭绕的黑魔刺刀。 顾茫道:“今日的洞庭湖已沉葬了贵国几乎所有的前锋军。墨熄,你虽厉害,但终究是个副将,拗不过你们那位蠢到吐血的老贵族。如今死了那么多人,他不来求饶,你倒来犯险了。” “……” 顾茫笑眯眯地:“你是想给战死的重华将士做陪葬么?” 墨熄没有答话,沉默片刻,朝他走过去。 “…………” 战靴在血迹未干的甲板上踩出斑驳的印子。墨熄终于开口,“顾茫。我知道重华欠你,我也欠你。” “你为我做过太多,所以今天,我不会跟你动手。” 顾茫冷笑:“你倒动手试试。” “你问我是不是想给今日战死的将士陪葬。……如果我死,可以换你离开燎国。”一步步走近,“那好。我的命给你。” 顾茫不笑了,黑眼睛盯着他:“……我真会杀你的。” “……”墨熄对此未置一词,只瞥了一眼顾茫额前,蓝金帛带上的血迹,然后视线慢慢下移,落到顾茫脸上,“那就杀吧。在那之后。记得回头。” 这是墨熄最后一次试图捞他。 白鹰从桅杆上掠过,刺刀光闪—— 嗤地闷响。 血从伤处汩汩淌出。 寒刃穿心--蓦地狠然撕搅! “我说过我会杀你的。” 刺刀还在墨熄血rou里。顾茫停顿一会儿,忽然拧着嘴唇嗤笑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跟我讲条件?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愧疚就会回头?别傻了!” 他仰着脖颈,目光睥睨而下,叹道:“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他说着,慢慢俯身,单膝跪着,一只手肘闲适地搁在膝头,另一只手握着滴血的刺刀,嗤地抽出。 鲜血四溅! 顾茫用血淋淋的刀尖抵着,抬起墨熄的脸。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羲和君,你不是真的不愿跟我动手。你是明知自己没有胜算,才愿用命赌我良心。” 衣襟缓缓洇开了鲜红,那一刻墨熄竟不觉得疼。 只觉得冷。 真冷…… 他阖上眼睛。 不是的。 如果可以,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你动手。 曾经,光是你给的,热是你给的,所有心脏里奔流的热血,都是因为你。 没有你我也不会有今天。 顾茫淡漠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 “墨熄。如果我是你,今天我落入绝境,我宁愿赌自己能够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不会跟你一样,天真烂漫地劝对手回头。” “你我兄弟一场,这是我最后能教你的东西。” 墨熄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得的景象就是有燎国的修士从水面御剑而来,急吼吼道:“顾帅,东北方向有增援,是梦泽的药修大军,您看——” 话未听完,墨熄已支持不住,蓦地前倾,倒在了血迹斑斑的甲板上。 这一次血战,重华确认了叛将顾茫转投燎国,在替九州大陆最黑暗的国度卖命。老主帅督军失策,大军损失惨重,一万前锋生还者不足百计,墨熄也是在病榻上昏迷了数日才醒转过来。 顾茫在他胸口刺了一刀,却并没有就此收手回头是岸。 按顾茫很早前——还没离开王城时讲过的一句话—— “墨熄,上行之路已经给我堵死了,我没有地方去,只能往地狱里摸。” 他说完,问小二要了一坛酒。 拍开封泥,顾茫笑吟吟地斟满了,一盏给自己,一盏给墨熄。 “当”地一声碗盏碰在一起,酒花四溅,顾茫的眼睛亮晶晶地,“再请你喝一杯,你顾茫哥哥从今往后就要去当坏人了。” 墨熄那时候还摇头觉得他太不正经,说话跟闹着玩似的。 这个兄弟他认识了那么多年,心太软了,连只蚂蚁都不愿意踩死,如此丹心赤子怎么可能会成为坏人。 结果呢?赤子的手下杀了他的同袍。 而赤子本人差点杀死了他。 ——“幸好梦泽公主及时赶到救了你,那柄刺刀是燎国神武,淬了魔毒的,再晚一点怕就要不行了。你胸口会留疤,这几个月都需要安心歇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