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无数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褚年最后只说出了三个字: “我害怕。” 字字句句在一大清早就犹如碎冰一样砸在余笑的身上,她默默坐起来,又默默下床,脚踩在了柔软的鞋底。 “医生是怎么建议的?” “说是可以等生完孩子一起做掉,但是囊肿位置离上次那里很近,医生说你上次可能就是囊肿导致了……所以建议我赶紧做掉。” “腹腔镜手术么?” “嗯。” “没事的,我做过,对人伤害很小。” “不是……”手指抓在床单上,褚年想说他觉得一切的不幸根本都在围绕着他,事业上他可以挣扎,人际关系上他可以对抗,可身体这样莫名其妙地扯后腿,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但是他想起了电话另一边的人是谁。 不只是他现在唯一能倾诉和依靠的对象。 是余笑。 是经历过这一切的余笑。 电话那边,余笑的声音是清楚又平静的:“我当初是做了腹腔镜手术,其实科学技术一直在发展,说不定这几年就有别的技术了呢?你要不要多问两家医院?比如省城的,或者你把检查结果发给我,我看看能不能在京城给你找人问问。” 其实除了这些,余笑也不知道她能说什么。 温暖的手掌抚摸着腹部,在这样的一个早上,她被迫想起了自己曾经失去的和遭遇的。 所以,她的“不能”不是知识范围和讲话内容的不能,而是“说话”这件事本身的不能。 挂掉电话,她躺在床上,一口气做了一百个卷腹。 …… 余笑的话还是安慰到了褚年,上班的时候,他的气色还好。 “爱的安全感”项目一直在推进,省城的工作室和程新这边除了正在进行的设计项目之外,也在紧锣密鼓地为两个月后的家博会做准备,相关的宣传页和海报也贴在了他们的这个小小工作室里。 “笑笑姐,客户说她对咱们这次的主题设计感兴趣,程老师让我问你,你要不要亲自去做讲解呀?” 正在看材料的褚年抬起头,眼睛的余光已经看见了会客室里的客户。 “好。” 说完,他就站起来,直接往会客室走去。 “笑笑姐?那个客户你不用先问问么?” “不用。”清瘦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在面对客户的时候,褚年敢说第二,整个池新市场部没谁敢说第一,更何况是来了这个小小的工作室。 走到一半的时候透过镜子看了自己一眼,褚年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恰到好处的温柔亲切。 虽然没有从前那张帅气的脸,他也有足够的专业和扎实的经验。 一个半小时之后,褚年在小玉崇敬的目光中轻轻挑了一下眉头。 “笑笑jiejie,你太厉害了!” “一般一般。”褚年是在谦虚,可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一出马就直接签了一单主题风格的全包装修,谁还有这个本事? 连程新都忍不住说: “余笑,你确实是厉害,人才啊!听你刚刚说的,我自己都想把家里的风格换一换了!” 面对程新这半个“上级”,褚年当然不会再摆出得意的样子了,略略躬着肩膀,他面带微笑说: “是程老师您这边铺垫的好,也是您给我机会让我来试试,我自己都不知道能谈成呢。” 久违的成就感和被认可的快乐,让褚年暂时忘记了手术的事儿,下班之后,他和平常一样坐了几站车,到了菜市场买了点蔬菜水果。 今天余笑的mama没来送饭。 褚年也不太想见她,昨天在医院,余笑mama的样子吓到他了,虽然他不想承认。 走到小区门口,褚年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他亲妈。 “你怎么又来了?褚年不是不让你来了吗?” 一段时间不见,褚年的mama变化不小,头上新做了卷儿,衣服的样式也比之前时髦了,脖子上还戴着褚年从前送的钻石项链。 看见自己的“儿媳妇”,她笑得又亲切又热情又心疼,迎上来说: “笑笑,我听你mama说你又生病了,我怎么能不来看看呢?怎么样?哪天做手术呀?我可跟你妈说好了,等你做手术,我和她轮着陪床。” “我不用你陪。” 褚年扭着肩膀避过自己亲妈的手,差点把手里的西瓜甩出去。 “余笑,你自己大着肚子呢,你得听话。” 褚年径直绕过自己的亲妈往小区里走,他亲妈却又贴了过来。 “做手术得花不少钱呢,你的钱够么?” “笑笑,要我说,你就该找个能压得住事儿的人替你守着,要是一直有人照顾着,你也不至于又长怪东西。” 褚年左避右闪,自从符灰炖汤那件事儿之后,他就对自己的亲妈有nongnong的心理阴影,面积比他住的小区都大了。 “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行么?坦白说吧,自从上次你带个男人来堵我门之后,我就不想让你再进我家门了,你知道吗?” 明明语气已经很重了,褚年的mama却还不放在心上,只一直看着他的肚子。 “有话你就说,说完了就走,你要是不说,咱们就在这耗着。” “我说你不知道照顾你自己,你还连你家门都不让我进了啊?唉,算了……” 褚年的mama笑着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红兜儿,作势就要往褚年的手里塞。 “这是什么?” “这是除病去疼的符,一张二百块钱呢,你可得收好了。” 褚年不想要,两只手都往后背着,连碰一下都不愿意。 “我不要,我跟你说啊,你给我的什么东西,我都不会收了。” “嗐,你这孩子,你怀着的是我的孙子,我还能害你不成?你拿着,我跟你说,你拿着这个,做手术的时候就不疼了,这样啊,咱们就不用打麻药了。” 不用……什么? “你在胡说什么?我做手术怎么可能不打麻药?!”那可是在肚皮上开口子,怎么可能不打麻药?! 褚年的mama看他的样子,皱起了眉头,那眼神仿佛是褚年自己不懂事儿似的。 “你可是怀着孩子呢,怎么能打麻药呢?你不知道吗?打了麻药,到时候药都进了孩子脑子了,那是胎毒你知道吗,生出来的都是傻子!” “我看你才是傻子!你想怎么样?你想让我生捱一刀啊,你怎么不自己试试呢?啊?拿着这么符就来糊弄我,你还有没有点儿人性了?你真信这玩意儿能让我做手术都不疼吗?还是你就想忽悠我为了什么胎毒什么不伤了脑子,就、就不用麻醉了?!” 褚年觉得他妈真的是每次都能突破自己的底线。 “为了孩子你忍忍怎么了?你怎么不想想你之前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了,要是这个再被你作没了作坏了,我们老褚家……” “去你的老褚家,你们老褚家可还有个西厂的寡妇呢!你给我走,你不走我就报警!” “我什么都没干,你报警有用么?余笑,我告诉你,我可跟你妈说了,你做手术的时候我陪你去,到时候你要是敢用麻醉,我就敢不签字,咱们就耗着。就你还跟我横,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妈就能帮你惯着你自己,她也不想让你打麻药,不然怎么把我叫来了,就是自己不想当这个坏人呗!” “砰!”半个西瓜被褚年狠狠地砸了出去。 “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第63章 你不如余笑 褚年的mama并不想离开,她觉得自己占理得不得了, 不仅态度上理直气壮, 语气上也是语重心长: “余笑, 你仔细想想, 你打了一针麻药, 你是一时不疼了,对我孙子来说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想想褚年现在这个样子,孩子可是你将来一辈子的依靠啊。” 一辈子的依靠? 这六个字褚年昔日听过无数次, 从小到大, 那时候他是被依靠的。 而今天,第一次,他意识到了这几个字是多么的可怕。 就他肚皮里这个小东西,这就是他一辈子生命的牵系和人生的重点么?那他呢?站在这儿的、活生生的、能喘气、有悲喜,努力向上攀登在这个社会里的他呢? 甚至都不用什么一辈子,就现在, 就现在!他呢? 他那个把他当成“一辈子依靠”的妈,嘴里还在说个不停。 “你不走是么?” 深吸了一口气,他眯了一下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脚蹬掉了一只鞋子, 闹吧, 闹吧, 看谁能闹过谁! “救命啊!我婆婆要杀我!我婆婆疯了!” 声音里是真实的凄厉又绝望。 拎着菜路过的阿姨伯伯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 看着这一地的狼藉,那个伯伯大喊了一声: “你干什么呢?” 很喊的人是褚年的mama。 她笑着说:“我儿媳妇跟我闹脾气呢,你们不用管。” 伯伯脊背笔直地说:“怎么能不管?你把人逼成这样了别人管不是应该的?” 说着,他就站在了两个人中间。 和他一起的阿姨蹲下来,拉着褚年的手臂,嘴里说: “还好意思说是别人婆婆,看着你儿媳妇坐在地上都不拉一把,敢情儿嫁进你们家就是卖给你们家了?喊打喊杀由着你们?别哭,有事儿跟阿姨说,阿姨解决不了就找居委会,居委会解决不了就找警察。” 这位阿姨不说,褚年都没发现自己的脸上竟然有眼泪。 “阿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谁能救救我呀!我现在怀着孩子呢,查出来有个囊肿得做手术,结果她跟我说不让我用麻药,说是给个符就不疼了!阿姨,她之前还拿符灰炖汤给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