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君瑶入了亭台,并未见到明长昱。她屈膝坐在软席上,静静地听着亭台下潺潺流水,随手捻起案上的茶果慢慢地吃。不久后,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缓缓传来。一回头,就见明长昱端着果盘上了台阶。 他今日衣着十分清爽,衣式宽松,布料柔软,素净简单,只有衣袖端绣着青松暗纹。他走近,君瑶闻到一股淡淡松兰香,应是他衣裳上的熏香。 他将果盘放在案几上,在对面的软席入座,动作肆意,衣裳领口微斜,露出衣襟下紧致的皮肤。 君瑶垂下眼,捡了果盘中的葡桃来吃:“侯爷匆忙将我从县衙叫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明长昱轻笑,“就想让你过来尝尝这些果子。” 君瑶哑然,又说:“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赵无非死亡的事情。” 两人在一起时,哪怕单独相处,也是半句不离案情。明长昱也的确为赵无非的事顺道让她过来,他说道:“县衙与赵家的人,定然是让隋程出面查案。这么重的担子,你打算如何扛?” 君瑶蹙眉:“赵无非已死,侯爷还想隐瞒身份吗?” 明长昱缓声道:“他虽死了,但与他相关的事还可以继续查。我已经在接触与他有过牵扯的官吏和商人,已查到了些端倪。” “什么端倪?可与案子有关?”君瑶问。 她甚至怀疑,赵无非的死因,或许是因长期欺压横行导致仇家过多,所以才遭报复。当然,也不排除他与那些官场中人牵扯较深,那些人怕御史一行查出点什么,所以趁机杀人灭口。 “我让人查了修建堤坝时,那些被征用了房屋土地的人家,发觉记录在册的拆迁户,与当地登记在册的拆迁户对不上。”明长昱用银叉戳了一块荔枝,莹白的果rou如人的肌肤,凝脂柔滑。他将荔枝rou递到君瑶嘴边,君瑶岿然不动,直直地看着他。 “想知道结果,就吃一块荔枝。”他似笑非笑。 君瑶快速从盘子里捡起荔枝rou吃下,静然看着他。 明长昱失笑,反手将荔枝rou放进自己嘴里,继续说:“这有可能是负责拆迁的那些官吏,想要私吞拆迁补偿费做的假。但我一一盘查,大致查出,其中一户人家,与韩愫有些渊源。” “韩愫?”君瑶抿了抿唇。负责拆迁的,是县衙户部的贾伯中,贾伯中是赵无非的远亲,而他拆迁的对象,与韩愫有关。 这冥冥之中,似乎有线索渐渐连在一起。 “韩愫自幼孤苦,母亲去世jiejie远嫁后,就当真家徒四壁,孑然一身了。听闻当时有户人家,常年接济他,甚至出钱与他读书考学。只是在修筑堤坝前几日,那户人家的家主因病去世,留下的两个女儿,也在不久后去世了。”明长昱平静地说。 “那找到那户人家三口的埋葬之处了吗?”君瑶问。 明长昱摇头:“那户人家家主去世后不久,房子就被拆掉了。与他们有关的人,也都一一搬走,各自不怎么通消息了。” 荔枝的汁水在口中蔓延,渐渐变得有些苦涩,君瑶慢慢咽下,说道:“韩愫当时在吗?” “不在,”明长昱摇头,“有人说,他或许外出游学了。” 君瑶一口一口吃着,沉默地思索着。如此绕了一圈,似乎回到事件的原点——韩愫之死。 如今线索不齐,也不能完全下结论,不过倒是可以顺着这线索再查下去。君瑶又简单讲述了今日调查赵无非的发现,明长昱听后,说道:“你应让人将赵无非昨日可能行动过的地方都封锁好。” 君瑶侧首,有些不解。 这就是她与明长昱的不同。明长昱身处高位,查案时能动用一切资源。而君瑶从前查些小案,不需那么兴师动众,即便需要,也抽不出那么多人力物力。 明长昱说:“如今尚且不清楚赵无非死亡的时间与地点,那么就将他所活动过的地方都查一遍,只要他在那里活动过,就会留下线索。他被害的现场能留下的线索会更多。趁如今案情还没被太多人知晓,将那些地方封锁起来,也免得凶手趁机去现场毁灭证据。” 他轻轻挑眉:“当然,若特意放出口风,用现场某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引凶手上钩,也是可以的。” 君瑶脑中忽而一个闪念,“你这招不错,往后倒是可以试试。”她双眼发亮,明若清晨的露珠,“我这就让人去安排,将接风宴的雅居,还有赵无非休息之处,以及祭河时那艘画舫都看守起来。” 明长昱说:“在得知赵无非死时,我就让人告知了章台,章台会以隋程的名义去安排的。” 君瑶心下大定,笑弯了眼:“侯爷英明。” 不知不觉,果盘里的水果已空,君瑶又蹭了些茶喝,已绝地饱腹才起身走动了几步,又说道:“我还要去苏德顺灯坊看看,先告辞了。” “急什么?”明长昱起身,“我与你一道去。” 他回房换了方便外出的常服,让人套了马车,与君瑶一道出了门。 昨夜沉没的祭河花灯,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河安城内外人们的生活。街道依旧繁华热闹,人们的生活还是照旧。只是德辉灯坊还是受到了影响,原本门庭若市的店铺里,变得比以往冷清许多,不少老顾客,到了门口也绕了道,去了别家灯坊。 店里的伙计接待着寥寥几个客人,见有人入内,无精打采的眼睛立刻抬起来,认出这是前几日来定制花灯的贵客,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客官,您想要买灯吗?”伙计上前问。 君瑶转头去看挂在灯架上的灯,轻轻拨动着,似在观赏花灯绢面上的图画。 明长昱对伙计说:“我想见见你苏师傅,定制一盏花灯。” 伙计立即安排让两人去贵客间中等候,同时让人去叫苏德顺。不过片刻,苏德顺便出来了。他似乎特意洗漱过,脸上还带着疲惫,神色也有些委顿。 一开口,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二位公子,想要定制什么样的花灯?” 君瑶与明长昱对视一眼,明长昱说道:“苏师傅,我们是官府的人,想问你一些问题,关于赵家公子的。” 苏德顺僵缓的抬头,很是疑惑地问:“赵公子?” 君瑶点点头:“昨夜在出云苑,你见过赵公子。能否将你见他时的情况,仔细说一下。” “这……这是为什么?”苏德顺惶恐不安,粗糙的手轻轻搓揉着。 君瑶亲和一笑:“不是什么大事,苏师傅你如实说就好。或许……或许你如实说了,还能解决你现在的困境。”到时让明长昱与隋程为苏德顺说几句,他制作的花灯沉没一事,也许可悄然盖过去。 苏德顺直楞的双眼微微一颤,嗫嚅了一会儿,才缓缓的说:“昨夜,我将花灯运去出云苑让赵公子查验。赵公子当时很忙,没亲自来看,只让我和几个人将花灯送到他房中。我放置好花灯后,就在杂院里候着,估计时间应该去襄河了,就去敲了赵公子房门,安排人将花灯运去襄河。我进了赵公子房间后,赵公子就告诉我,他已经看过花灯,十分满意。他让我立刻将花灯运去襄河,不能耽搁,所以我就运着祭河花灯离开了。 君瑶端详着苏德顺的脸色,问:“你见赵公子时,可发现什么异常?” 苏德顺有些困惑:“没什么异常……就是我进房时,闻到房中有很浓的香味。” “是什么香味?”君瑶问。 苏德顺摇头:“我从来没有闻过,大约是赵公子这些富贵公子让人特制的香料吧。” 君瑶将他的话前后思索了几遍,寻思着其中的疑点,问:“赵公子为何要让你将花灯送入他的休息室中?” 苏德顺说:“赵公子交代过我,让我好好看管花灯,在祭河之前不能让人看到,以免失了神秘性。往年的花灯,都是别人定制,这一年他亲手绘了花灯样图,想让人一看见花灯就觉精妙无比。” 他还特意将赵无非绘制的图纸拿出来,递给君瑶看。 图纸绘制得十分细致,还分别花了花灯正视图、仰视图与俯视图。 真没想到,赵无非这样一个纨绔,还能有耐心与能力绘制这样一幅专业的图纸。 君瑶将图纸交给明长昱,轻声道:“绘制这样一幅图,十分不易吧?” “那是自然,”苏德顺不由带着几分赞叹,说:“在我看来,这花灯图虽还不够享尽,有些地方甚至有纰漏,但这人的画工,比灯坊里最好的绘画师傅还好。 他拿到这幅画时,就知道这不是懂花灯之人画的,否则怎么连制作花灯的基本材料都弄错?不过这栩栩如生灵动圣洁的花灯,倒是让他心神向往,恨不得立刻把这祭河花灯绘制出来。 “这画当真是赵无非画的?”明长昱将图纸轻轻压在桌案上,缓缓地问。 苏德顺说道:“赵公子将画交给我时,就是这么说的。” 君瑶狐疑,难道这幅画有问题?她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继续问苏德顺:“你运着花灯离开不久,就遇到了赵富?” 苏德顺微微惊愕,却不敢多问,只如实回答。那时他刚好运着花灯到前院,赵富匆匆忙忙地追上来,问他是不是刚见过赵公子?又问他赵公子去了哪里?苏德顺哪里知道?他快离开赵无非房间时,赵无非催促他将花灯运往襄河之畔,想来赵无非也是要去的。于是他便如是告知赵富。 其后,他就离开出云苑前往襄河,再也没见过赵无非。 不管苏德顺所言是否为真,都无法断定苏德顺有嫌疑。一来如今没有任何证据,二来,苏德顺离开之后的一段时间,赵无非也许还见过其他人。 君瑶的思维在此蓦地卡顿了,她慢慢端起茶轻抿一口,涩甜的茶味醒神清爽,她忽而想起,赵无非那时应酒醉离开,那他与人交流时,可还正常?她也不能确定当时赵无非是否醒酒了,只看着苏德顺问道:“赵公子与你说话时,可像醉酒的样子?” 苏德顺怔了怔:“听着不像醉酒了。”顿了顿,又似有所顾忌地说:“当时隔着屏风,我也不能看真切。” “隔了屏风?”君瑶讶然。 “是,毕竟赵公子在休息,我也不好随意进入。” 出云苑的布置似乎特意喜爱用屏风,当然,房间用屏风隔开也是常见。 苏德顺两眼垂着,眼皮松弛,眼下也是青黑一片,想来是没有休息好,看来祭河花灯沉没一事,对他打击颇大。 君瑶捧着茶盏,略微沉吟思索着。苏德顺做了十几年花灯,手艺精湛,灯坊中的伙计也自幼学习花灯技艺,做出的花灯品质极好,口碑不错,这也是德辉灯坊受欢迎的原因;何况,赵无非为赢得一个好彩头好名声,对祭河花灯也十分看重,又怎会让花灯轻易出事? 思及至此,君瑶问:“祭河花灯的问题,你查出来了吗?” 苏德顺浑身一僵。自昨夜将花灯底座带回灯坊后,他就仔仔细细地将底座检查了一遍,没有放过任何细节。他苦着脸,冤屈地说:“在花灯送去出云苑之前,我与几个徒弟检查过好几遍,甚至将花灯放入水中实验过,都没出什么问题。我实在想不通,将底座拆开检查,发现底座几块卯榫松了,涂在木头上的漆也有刮痕。那几块卯榫太重要了,根本马虎不得,若是稍微松弛,底座就容易散开起裂缝。” 君瑶目光一凜:“祭河花灯,除了你和赵公子之外,还有谁接触过?” 苏德顺嘴角微紧,思索着说:“花灯送入襄河街,上了画舫之后,我就没跟着了,到底有谁接触过,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在此之前,就只有我与赵公子,以及几个信得过的徒弟看过。” 君瑶皱眉不语。赵无非与苏德顺,都不太可能损毁花灯,如此推测,花灯是在送到画舫上之后被动了手脚?画舫上除了出云苑的人,就是河安的重要官吏,这些人当中,谁有可能这样做?且花灯沉没,与赵无非的死,又有什么联系呢? 转瞬之间,许多念头在君瑶心中掠过。 她未及深入思考,就听明长昱说道:“不如去看看花灯底座。” 苏德顺立刻戒备:“公子为何要看那底座?” 明长昱温言道:“不瞒你说,我也略懂机括,说不定能看出底座被毁的原因。” 那花灯底座,也没什么用了,就摆在坊中院子里,来往伙计都不愿多看一眼。苏德顺迟疑片刻,带着君瑶与明长昱去看。 他直接将那几块有刮痕的木榫给递给明长昱,“大人,您看,这刮痕不像是意外刮蹭的,很像是人为?” 木榫上的刮痕细而深,方向一致,且有撬动痕迹。 “倒像是被尖细的锐器所划。”明长昱说。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草木香,君瑶瞥见一旁点着熏香,连木榫上也染了淡淡的香味。 苏德顺注意到她的目光,连忙解释:“天气热了,蚊虫爱叮咬人,几个伙计见这里蚊蝇多,就特意点了驱虫香。” 这么一说,君瑶还真注意到不起眼的角落阴暗里有苍蝇的残骸,应是被熏香熏着了。 随后她从木榫中选了一块刻痕最多的,用方巾包裹起来,对苏德顺说道:“这木榫与花灯绘图,我们先带走。待事情解决完后,就归还与你。” 苏德顺哪里敢不答应。不久后,他亲自将明长昱与君瑶送出灯坊,又在门口站了许久,眼见着往日热闹兴隆的店铺变得冷清凄凄,甚至还有人暗地里对着灯坊指指点点,心头真是既怒且无奈。他叹口气,吩咐人将灯坊关了。 出了灯坊,明长昱与君瑶回了马车。 将花灯绘图展平,放在小案上,明长昱在图中蝇头小字的批注上轻轻一点,说道:“这蝇头行楷,字迹有些熟悉。” 君瑶立即凑近了查看,她对人的字迹并无深入深究,除非是见过多次且熟悉的字迹,否则不容易看出所以然来。 但明长昱深谙书画之道,且看过无数笔迹,自有专研的方法。除非有人在书写时可疑改变运笔习惯,正常情况下写出的字,他定能辨认得出。 “你还记得你给我看的那本文集?其上的字,与这花灯绘图上的字,几乎一模一样。”他指尖在几个字下轻轻一划,示意君瑶比对这几个字。 那本文集又没随身携带,君瑶哪里能凭空比对?但明长昱是何许人?他能在万千登记名中,将唐延的字辨认出来,看几个字不会出错。君瑶对他还是十分信任的,她抿了抿唇,狐疑地问:“给燕绮娘写那本文集的人,是赵无非?” “不是,”明长昱摇头,“那本文集文采不错,字迹也与赵无非的不一样。” 他与赵无非有“生意往来”,赵无非的字也是见过的,说不上好,只能说端正不难看而已。 君瑶有些意外:“如此说来,祭河花灯图不是赵无非画的。只可惜,那本文集也是若丹捡到的,到底是谁写的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