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我看出来了。”风小雅的视线落在他的菜刀上,啧啧道,“这是在剖鲤鱼?还有一个是什么?唔……” 他吸了吸鼻子,笑着对谢长晏道:“我就说有好吃的,屋内在炖羊rou呢。羊rou鲤鱼,人间至鲜啊。” 眼看他就要往屋里进,少年的两把菜刀拦在了门前,冷着一张脸道:“先生说过,入得此扉,贵贱无分,宠辱皆忘。” 风小雅挑了挑眉:“所以?” “先生不在。我不想敷衍你,不想招待你。就这样。”说罢,少年“啪”地关上了门。 一旁的谢长晏看得眼珠都快掉下来! 风小雅!无所不能的风小雅!高高在上的风小雅!居然!居然吃了个闭门羹! 风小雅自己似乎也没想到会遭遇此等待遇,他在门前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向谢长晏道:“我以前来时他很热情的,真的。” “我知道。”谢长晏忍不住笑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另一面的风小雅。而这个发现不知怎的,令她心头那团盘旋多日的抑郁之气,忽然间烟消云散。 她真是傻瓜。 谢长晏忍不住想。 自己竟生出非分之念,为了划清界限而要与这样的人物疏远——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 这样妙趣横生的人,就应该时时跟着看着,学着陪着,才不枉相遇一场啊。 风小雅盯着紧闭的房门,一脸惋惜:“好香啊……” 谢长晏环视四下:“回去吗?” “知难而退,可不是我的行事作风。看着。”风小雅说着,走到一旁的花圃中摘了片叶子,捋直了放到唇边。 谢长晏心头立马一跳——风小雅的乐! 那传说中的京城三宝,那令她无比好奇无比向往的仙音妙乐,就在今天,就在此时,能够一饱耳福了?! 她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飞快地跳了起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漏听。 “呜!”叶子在风小雅的唇边发出了一个短促的哑音。 谢长晏愣了一下,然后想,对了,这是试音!试音! “呼!噗!呜!呼……”风小雅很努力地吹着,叶子很努力地响着。 院中本在悠闲散步的鸡鸭却似受到了惊吓,扑扇着翅膀四下飞奔。 瀑布,哗哗哗哗。 鸡鸭,叽叽嘎嘎。 叶子,鬼哭狼嚎。 谢长晏,彻底傻了。 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琴声,想起上课时谢知微那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虽然她此刻看不到自己的脸,但应该跟当时的谢知微没什么两样。 下一刻,一把菜刀从窗户里飞了出来:“停!” 风小雅一抬手,轻轻松松接住菜刀:“你也说了,先生不在,我想吹就吹。” 少年从窗中探出头,一脸绝望,瞪着他看了半晌,冷冷道:“进来喝汤。” 风小雅将叶子塞入袖中,回头冲谢长晏扬了扬眉:“学到了?” 谢长晏因为太震撼而无法言语中。 风小雅哈哈一笑,推门进去了。门一开,浓郁的香味便扑鼻而至。谢长晏这才回过神来,带着满心困惑走进去。 竹屋整洁而简陋。茶壶是粗瓷,坐榻是麻布,看不到任何奢华之物。然而,东墙上却挂了一幅装裱精美的字画,乃是用小篆抄录的《齐物论》,后面落款“嘉言”。 谢长晏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谢怀庸是当世第一书法大家,谢长晏在其熏陶之下,虽自己写得不怎么样,但见多识广,知识之丰,已非常人能及。 这幅字用笔婉而通、虚而灵,整体节奏鲜明、韵律生动,实是尽得小篆精髓。然而,令谢长晏心头震撼的是——这字,很眼熟! 绝对是她熟悉之人写的。可嘉言是谁?认识的人里并无叫此名者。 风小雅见她对着字画久久凝望,挑了挑眉:“写得好?” “是。” “如何好?” “起笔藏锋敛毫,收笔垂露兼容。” 风小雅的目光闪了闪:“比之三才先生如何?” 谢长晏摇头道:“五伯伯擅草书,追求奇变,并不喜欢这等规整的小篆。” “所以,就篆书而言,这幅字可算是第一啰?” “仅就长晏所见过的来说,可算。” 风小雅微微一笑。 “这位嘉言先生,是谁?”谢长晏好奇道。 “圣谟洋洋,嘉言孔彰。” 谢长晏大惊:“这是陛下的字?” 风小雅点头,然后在几旁坐了下来。那少年正往灶中塞柴,闻言抬眼奇怪地看了二人一眼。 谢长晏心中越发惊悸:这竟是燕王的字!可她为何会觉得似曾相识?按理说她并没有见过陛下的字迹啊,之前封后的圣旨上也只有玺印而已。 “陛下……的字写得真好。” 风小雅勾了勾唇,为她倒茶:“不止。” “什么?” “通五经精六艺控御有才刚毅明察勤政爱民,且极有情趣。要知前面的都罢了,这世间唯独情趣难得。” 做饭的少年不知是不是被烟熏着了,突然咳嗽了起来。 风小雅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小易牙,这羊rou还要炖多久呀?” 少年停止了咳嗽,懒洋洋道:“等牛死。” 谢长晏奇道:“哪来的牛?”院内只有鸡鸭,并未见到活牛啊! “这不正吹着吗?” 谢长晏茶刚入喉,闻言差点呛了出来。 少年虽那么说,手上却利落地盛了一大盆羊汤端过来,“啪”地往二人面前一摆。热腾腾的水汽立刻氤了一屋子。 谢长晏见几上无筷,刚想问怎么吃,就见人影一闪,风小雅已从窗户跳了出去。再一闪,他又回来了,手上多了一根竹枝。“啪啪”掰作两截,用一块手绢细细地擦干净了,递到她面前。 “此地除了我,从无外客。主人又吝啬,从不多备碗筷。所以,你且将就。” 这也是风小雅第一次在谢长晏面前展露武功,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谢长晏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心中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蠢蠢欲动起来,罪过罪过,粲者如斯,怎令人不生觊觎之心? 谢长晏连忙埋头吃rou,以遮掩那点不自然的情绪。羊rou炖得极烂,再加上鲤鱼,满齿生香,令这几月都在粗茶淡饭的她胃口大开。 风小雅在一旁虽也显得兴致很高,却没怎么动筷,浅尝了几口便停下了,静静地看着她吃。见她吃完了,还亲手为她盛满。 谢长晏不知不觉就吃了三大碗,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这才发现风小雅和那少年都坐着没动,再一看盆里已经空了。她的脸红了红。 “呃……长晏失态了。” 少年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看她又看看风小雅,刚想说什么,风小雅一只手已按在了他脸上,嘴里冲谢长晏道:“你正在长个子,应该多吃点。” 少年恨恨地将他的手挣脱,抹了把脸道:“你们将我一年份的rou都吃了!” 谢长晏震惊:“你一年只吃这么一顿?” “你知道什么?先生出了家,饮食不沾荤腥。我好不容易趁他外出弄了只羊来……” 谢长晏脑筋极快,看到墙上天子手书的《齐物论》,再联想到此竹屋的位置,一下子明白了:“这里是太上皇的住处?!” “你不知道?”少年立刻转向风小雅,目露质问。 风小雅再次一只手按在他脸上,顺势站起道:“吃饱喝足,走走走,出去消消食。”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谢长晏出去了。 谢长晏只觉整个人一激灵,所有的血都似涌到了那只被风小雅抓住的手上。虽然隔着衣袖,但那人的体温源源不断地透过布料渗到自己的肌肤上,一时间,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幸好出门后,风小雅就立刻放开了她的手,而山腰刮来清爽的风,很快吹凉了她的燥热。 谢长晏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极力转开话题:“那个,唔,这里真是太上皇隐居的地方吗?” “算,也不算。”风小雅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顾虑,“他老人家时常外出。” “那——”谢长晏指了指屋里的少年,“他怎么说好不容易……” “他没钱。”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此人骄傲得很,不受接济不收贿赂,非要自己砍柴下山换种子,种好蔬果再去换蛋;孵养鸡鸭,再卖了换回一只羊。你算算看,多费时费事。” 第23章 凡情之动(4) 风小雅本是随口一说,谢长晏却已非昨日阿蒙,立刻答道:“玉京柴火按最好的主干柴算,现价一担八文,够换一两菘荠种子;菘菜三个月既熟,两文一斤,这个院子,刨除自留的最多也就富余五百斤,一千文可换七十枚鸡蛋,孵化成鸡一个月,半岁出售,二十八只公鸡换得一头羊……唔,看来是用了十个月时间呢。”结果被她一顿吃掉,莫怪少年那般懊恼。 风小雅有些凝滞地看着她,似怔忪,又似感慨。 夕阳如锦,披在山间。 谢长晏看着风小雅的表情,心中却是难掩的甜:我可没有白白浪费时光啊。外出游街的那段日子里,有悉心留意过玉京的物价,所以此刻才能答上你的问题。 所以……我很不错的,是吧?不给你丢脸,对吧? 所以……我会收起心中那不该有的奢念,学会如何更坦然地跟你相处,尽可能地汲取和收获,以成为更好的人。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连孔圣人都说,从没见过喜爱道德像喜爱美色一样的人。可见人心向美,自古有之。然而,只要能牢记心志,守乎礼法,又有何惧? 孔子当年去见南子,肯定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态。 师兄,这就是你当时对我娘引用此典故的真实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