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李弘好不容易咳完了,方才的力气仿佛被这场咳嗽全部抽空,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壳子躺在椅子上。 半响,才转醒似的,虚弱地说出一句话:“你快去拣件干净衣裳换了,别被我的病气所染。” 李贤眼睛一湿,又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先跟婢子去换了件干净衣裳,才重新折返回李弘的病房。 李弘仿佛是已经服下什么药了,脸上终于转出一丝血色,人也靠着椅子半直着身子,稍微还看得出往昔的样子了。 李贤几乎不敢告诉他今夜大理寺狱和张府中所发生的的事情,却见李弘苍白的嘴角微微一弯,虚弱的语气中不乏坚定。 “今夜,母后彻查了张府,原来害我生病的人,就是张博士。” 李贤本是专程赶来,想来安抚劝慰一番,顺带拦住从张府来的消息,以免刺激他大病发作。没料到李弘已经先知道了此事,反倒令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好在李弘给了他充分思考的时间,他说了一句话,便歇一口气,断断续续地,也说了好一响。 “听张公说,张博士之所以要在痘浆中掺上传尸病人的痰液害我……是因为他子孙全都为国捐躯,他后继无人,所以心中有怨……他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们李唐皇室……” 这话倒是李贤没听说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张文瓘的良苦用心。 果然,李弘眼中微微一润,悲中沾上一点喜色:“还好……还好不是母亲,我原以为是母亲的主意……张博士虽然有悖忠义,但一想到他耳顺之年,儿女全无,我也实在不忍心怪罪他……” 李贤知道,兄长这一句“还好”不过是劝慰他这个做弟弟的,本来是他来宽解李弘,现在反倒成了李弘解他的痛处了。 唇亡齿寒,武后若有心摒除异己,连李弘这个亲子都不放过,那就更遑论自己这个出身尚不清不楚的人了。[1] 但面上仍带了轻松的笑,仿佛今夜的事不过一场笑谈。 “当然了,母亲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兄长只需安心调养,不要cao劳过度,想来就会转好。” 他这一番话,不过好言软语让他宽心而已,李贤明白,李弘更明白。 他深感弟弟的一片好意,也同他玩笑一句:“去年秋猎,你逃在病榻上,今年秋猎,看来是我要缺席了,我们兄弟想要比试比试……咳咳……大约要等到明年去了吧。” 两人灯下笑言数句,仿佛今天他们都不过局外之人,所有的惊涛骇浪拂过身侧,都不过是别人的事情。 第60章 不眠之夜 这一夜, 有很多人都失眠了。 对于东宫党而言, 这无疑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惨败, 武后在十数年前就已精心布好了一个网,并且蛰伏在高处,静静地等着他们自作聪明地撕开一道口子,一步步掉进她设好的陷阱中, 从此一世不得翻身。 而对于武后而言, 这胜利的代价也显得过于沉重。 曾几何时,为了摒除王皇后, 她不得已牺牲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 而现在, 为了保住自己得来不易的权力,她又牺牲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 她先笑容款款地让乳母领走了太平, 女儿头上玲珑剔透的钗环在飞快的脚步中清脆地一碰,仿佛就碰到记忆的某个角落,回荡出一阵短暂的轻响。 那一年,是显庆四年,也是这样一个寒冬凛冽的日子,刺骨的风霜从飘摇的车帘中不时擦过,落在这对年轻的皇家夫妇的脸上, 亦凝在李治一双担忧的眼眸中。 当时, 她和李治二人为了锻炼这个年仅八岁的一国储君, 决定二人双双前往东都修养身体, 而独留下这个年幼的孩子和一班可靠的老臣, 监管国家,处理政务。 没想到她和圣上的车队还没过潼关,那年还是十几少年的裴源便飞马来报,告诉她太子思念双亲,啼哭不已,朝臣们都束手无策,只有请他来回报圣上。 这道飞来的讯息彻底融化了李治眉梢的冰霜,这位心软的父亲立即下诏,命李弘一同前来东都。 当那枚小小的身躯像一只小鸟似的飞扑过来的时候,李弘身上佩戴的玉环也是这样砰然一响,玲珑清脆的一声,彻底击垮了武后脸上严肃的神色和心中无声的诘责。 这一行,便成了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同驾而行。她还记得,途中遇到一场鹅毛大雪,大雪弥盖了整个天地,冰天雪地中,唯有这架马车被融融泄泄的气氛温暖着。她本以为这架马车将永远地在她充满了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的生活中飞驰下去,带她走出这座冰封雪掩的宫城。 没想到,这一次,勒马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 吴议也睡不着。 他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错杂而又低沉的声音,仿佛一壶扣在盖子底下煮开的水,将所有沸腾的声音都压成令人心神不定的低响。 有什么重大的犯人入狱了,而他却只能面对眼前这个不想下班的年轻狱丞。 他不睡觉,周兴也陪着他不睡觉,在狱丞这个工作上,他一贯十分敬业,势必要做出点成绩出来。 为了挑破吴议的沉默,他决定放出一点诱饵。 “你知道吗,在你之后,又有一个新的人被关进了大理寺狱,不过他的待遇比你高多了,是由大理寺卿张公亲自提审。” 吴议略微活动下终于解脱的脖颈,心里已经隐约猜测到这个“新人”是哪一位了,但嘴巴仍如上了道锁似的,任凭周兴威逼利诱,就是咬紧牙关不开口。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周兴目光灼灼的望着他,眼中竟然有三分欣赏,“你能得到张起仁的提拔,是因为你是一个可靠而忠诚的人,你明知道这个时候出言证明张起仁的罪状,就可以出狱,甚至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但是你却没有这么做。” 这话外弦音无非是,如果你再三缄其口,就干脆把你划入张起仁一派,所有罪责都跟他一起担着吧。 吴议这才算知道为什么这位年轻的狱丞将来能成为千古酷吏的榜样了,这本事搁在现代,不去当个犯罪心理学专家都委屈了他。 但周兴毕竟是周兴,他不像那些西装革履,笑容温和的专家一样遵守行规,手不沾血。正相反,他左手握着糖,右手就握着鞭子,随时准备抽打在面前这块死硬的牛皮上。 只不过眼下显然不能怠慢了这位关键的证人,虽然武后已经“搜出”了张起仁准备已久的罪证,但再添上一名证人才算人证物证俱全,而吴议的证词,就是他向武后发出的第一份拜门贴。 就在周兴犹疑着要不要挥动手动的鞭子的时候,另一名禁卒踏着小碎步走进了这间监狱,他的背后,还领着两个孩童,和数名护送的侍卫。 周兴神色一震,忙不迭跪下请安:“臣周兴见过太平公主。” 太平但挽起一个浅淡的笑,笼着长袖的小手一挥,展出一则手谕:“本公主奉皇后手谕,亲自提审犯人吴议,周公辛苦了,还请早些回府安寝吧。” 周兴眉心一动,显然有些震惊,但亦不敢造次,只讪讪地赔着笑:“公主贵体踏此贱地,实在令臣心中不安,提审犯人,这是臣的本职工作,怎么好让公主辛苦呢?更何况此处阴寒湿僻,公主呆久了怕是对身体不好。” 太平将那则手谕轻轻拍在吴议面前的桌子上,抬眼望着周兴,周兴立即弓下身子,不敢让自己高于太平,这个略显滑稽的动作使他几乎把脑袋磕到地上。 “我乃堂堂大唐公主,难道,还怕此处有鬼不成?”她眉眼一弯,肖似武后的眼中已有些她母亲不怒自威的模样了,“或者,周公此言,难道是在抱怨狱丞一职太过辛苦?” 周兴心中一惊,不曾想到眼前这个半人高的小姑娘竟然已经已经三分主上的架势,两句不温不凉的话打下来,就是治他个渎职之罪也不为过。 不等他开口分辩,太平已坐在吴议面前,淡淡的余光从周兴大旱满额的脸上扫过,如一道凛冬中的和风,收起了那股凌人的气势。 “周公莫要战战兢兢,我也只是感叹狱丞一职实在辛苦,而周公日夜不休地提审犯人,实在令人心生敬佩。明日太平一定禀告母亲,您这样克己奉公的人,屈居在这里实在太趣味。” 周兴自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手里的鞭子还没有抽出去,这套先兵后礼的训人本事就先用在了自己身上。 不过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收下眼前的好处才是上上策。 他忙磕头谢恩,留下两个给太平使唤的禁卒,便脚不点地地飞快离开,去围观另一场审讯。 等周兴终于走远,太平才挥挥手:“你们,还有你们,都去外面等着。” 侍卫们和禁卒彼此面面相觑地一对眼,让公主自个儿呆在牢房里,还是重犯面前,这不是找铡刀砍自己的脑袋吗? 太平笑容一凝,颇有些孩子气地鼓起腮帮子:“你们要是现在不愿意出去,就永远也不要出去了!” 公主一言千金,这些侍卫禁卒们一时惶惶不安,都挤着从门口退出去,但也不敢走远,都巴巴地贴在门口,手就按在刀柄上,时刻准备对付桌子另一头坐着的重犯。 而被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的吴议,尚且没从懵逼的心情中走出来。 太平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太医哥哥。” 吴议这才恍然反应过来,刚下跪下请安,就已经被太平身侧的李璟扑个满怀。 小脑袋蹭在他怀里,抬眼望着吴议瘦削的颌角,一双明澈的眸子如暗夜中的两颗明星,照破吴议心中萦绕不散的一片迷雾。 “还好方才璟儿你在背后提醒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太平扶了扶跳动的心口,到底是个没满七岁的孩子,哪里见过什么天牢大狱的阵仗,若不是李璟就贴在她身后一词一句地提点她,她还真不知怎么应付人精似的周兴。 “还是公主机智无双,实在令臣刮目相看呀。”吴议发自内心地感叹。 李璟从吴议身上撤下来,恋恋不舍地退到太平身后,依恋的视线仍然痴缠地偎在吴议身上。 在满地是皇亲的大明宫中,唯有吴议是他打心眼里认定的亲人,是在袁州那一格天空下一起玩泥巴的旧友,是他此生认定的师父,是他唯一信任也必须保护的人。 为了实现心中暗暗许下的诺言,他逼着自己长大,逼着自己早熟,逼着自己做一个有用的世子。 所幸,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要吴议能说出张起仁之前的言行,那就可以很快可以洗脱罪名,被接出这道重重枷锁的监狱。 太平支着下巴,够不着地的脚在轻纱织成的裙袂间晃动着,一副懒得开口,等你自己讲的样子。 吴议不禁苦笑,武后这一招也真够厉害的,知道周兴套不出来话,就换了两个和他两小无猜嫌的孩子来,反倒让他不得不开口了。 正当他心中犹疑不定的时候,李璟却从袖中取出一沓信纸,放在吴议的面前。 “这是张府搜出来的东西,议哥哥,你先看一看吧。” 第61章 以德报德 与吴议这边小人审大案令人哭笑不得的局面不同, 张起仁所面对的就是大理寺最高长官、东宫党的核心成员、这个王朝的股肱之臣——张文瓘。 而同时, 这也是几个时辰之前还和自己一同把酒思人的旧友。 张起仁也没有戴枷锁, 因为离开了手杖,他是个连站都站不稳的老人,如果再给他上一道枷锁,恐怕会直接压断他脆弱不堪的背脊。 张文瓘还是头一次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老朋友, 张起仁脱了那重鹤羽大氅, 底下露出的身体惨瘦得像一副骨架,透过薄薄的囚衣, 几乎可以一根根数出他身上的肋骨, 每一根都像一把即将戳破囚衣弹出来的匕首, 令人在同情之余不免生出了一些警惕。 张起仁病老的身体不能调动张文瓘的恻隐之心,他很明白这幅看似羸弱的身体里面包裹着怎样一腔狼心狗肺。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 他自问东宫数年对张起仁绝不亏欠,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已经快古稀的老人会选择臣服于那只司晨的牝鸡,甚至为她献出生命。 周兴赶来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一副局面,两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坐在一块有些朽烂的桌子的两端彼此对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对弈下棋,而正轮到张文瓘冥思苦想下一手该出什么。 “下官见过张公。” 周兴口中这个张公显然指的是张文瓘。 张文瓘疲惫的双眼在臃肿下垂的眼皮中抬起, 来的这个是他成绩优秀的部下, 虽然听说他手段毒辣了一点, 但总算是同行中出类拔萃的一个, 或许他的狠毒可以恰到好处地弥补自己的心软。 他想了想, 决定启用这把年轻的锉刀。 “周兴,你来提审张博士。”他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叮嘱,“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要立即告诉老夫,此事若办好了,老夫会向圣上好好举荐你。” 张文瓘一言九鼎,当然不是一句简单的客套话。 周兴把微笑的唇角遮在举起的双袖中:“下官遵命。” —— 面对这个年轻人,沉默半响的张起仁却仿佛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不等他施展任何手段,就自己一口气将罪状交代清楚。 “郿州之行,我在太子所种的浆液中掺入了传尸病人的痰液,使之换上传尸之病。而后,我又在所煎的药汤中悄悄加入了酒酿,使之病情急剧加重。” “真是高明的计策,那你是如何败露的呢?” “当时我的门徒徐容发现了这件事情,并且禀告给了张公。为了脱罪,我把月华丸的方子拿给了吴议,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很上进的年轻人,他一定会去找太子的药渣,了解太子的病情,所以,他差一点就成了我的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