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放箭。 那个人这样说。 程鸣羽松了手。弓弦擦过她的指尖,指节处隐隐发疼;箭矢飞一般离开,带着风雷一样的去势,击中了大石。 程鸣羽还未反应过来,杨砚池已经一把抱着她滚在地上。 大石崩裂的响声几乎惊天动地,程鸣羽被杨砚池保护着,怀里紧紧抱着那把弓。弓在发热,她能懂它的狂喜:这是彻底的苏醒。 杨砚池的手臂被石块擦伤了几道,但他顾不得处理,一个劲地催促程鸣羽赶快离开。 两人从洞口钻出,忽然发现此处恰在留仙台下方的山壁上。原本完整的山壁此时已经裂开了一个洞口,夜色深重,唯有山洞里檀池的亮光给予照明。 “走吧。”杨砚池下意识伸手去拉程鸣羽,没拉到,连忙回头,“天黑了,我们快去……你在看什么?” “这里有字。”程鸣羽看着手里的弓。 弓身上不知何时显出了三个古篆小字,在月色中蒙蒙地显出微光。 “春山行。”杨砚池把它念了出来。 “弓的名字是春山行?”雨师惊讶地转头看着甘露仙,“这名字,莫不是白汀为纪念婆青山之行而取的?” “正是。”甘露仙点点头,“那时候她听说西南边境的婆青山一带生长紫杉木,因而特地前往。当时我记得正是春季,她去的时候很高兴,回来时虽然带回了紫杉木,但整个人却开始郁郁不乐。” 当时甘露仙只是途径凤凰岭,白汀让她留在这儿多住几日,告诉自己一些凤凰岭之外的、更远更远的地方的故事。甘露仙在凤凰岭住了一阵,原本打算等白汀从婆青山回来就告辞,但见白汀心情不好,便打算多陪她一段时日。 “她不肯告诉我婆青山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记得……她就是从婆青山回来之后开始变了的。”甘露仙欲言又止,“后来……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我也便再没有离开过。” 两人正站在已成废墟的长平镇边缘。乖龙与穆笑等人分散各处,雨师倨傲不肯走动,甘露仙便陪着他说话。 说起白汀,甘露仙的神情也渐渐变得低落。雨师于是也不吭声了,一双圆眼珠在眼眶里左右挪动,把眼前的漆黑镇子全看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了。”他说,“没有任何生灵,也没有混沌。” 甘露仙皱起眉头,沉默地环视周围。 在他们抵达之时,长平镇已经成了一座空镇。 没有了浓厚的黑雾,也没有任何幻境。没有人声,没有死灵的呻.吟,也没有混沌。 穆笑握着剑在长平镇上跑了几圈,什么都没有找到。等所有人都回到雨师这头来的时候,他的脸色极为糟糕。 “混沌跑了。”乖龙把龙尾缠在甘露仙腰上,龙头搭在甘露仙肩膀上,呱嗒呱嗒说话,“这厮是尝到了他龙爷爷我的厉……” 这句话还没讲完,雨师就把它粗暴地扯了下来,直接往身后的林子里扔过去。 混沌为何离开,所有人心中都隐约猜到,是因为得知了白汀已经彻底魂飞魄散。 但随着混沌的离开,他们将没有机会再询问白汀与混沌之间发生了什么。 “婆青山的混沌是吗?”穆笑的神情异常阴沉,“白汀就是从婆青山回来之后才变得不对劲的。它和白汀之间发生了什么?是它影响了白汀吗?!” 他的吼声还在长平镇上空回荡,乖龙已经从林子里又窸窸窣窣地游了过来。 “我碰见了山神。”它紧张万分地冲着脸带不满的雨师解释,“我是为了带他俩过来才……” 程鸣羽与杨砚池从林子里钻了出来。杨砚池见到眼前景象,不由得一愣,随即拔腿跑向了镇子中央。 没有戏楼,没有唱歌的木梨。令人作呕的臭味弥漫在长平镇上空,他眼前只有废墟,与废墟中无人清理的尸体。 长桑等人无暇理会杨砚池,他们全看着程鸣羽手上的弓。 “我拿到了。”程鸣羽冲长桑举起弓,“春山行,是吧?” 长桑的脸上尽是愕然。 “凤凰岭承认我是山神,它也承认我是山神。”程鸣羽鼓足勇气,对长桑大声说,“我既然是凤凰岭山神,你和伯奇既然寄住在凤凰岭,那么你就必须听此地主人,也就是我的命令。” 长桑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 程鸣羽赶在他开口之前急急补充:“但我永远不会命令你和伯奇。长桑,我现在只有一个请求,我想知道凤凰岭上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我之前曾经发生的事情。你们许诺过,我当上山神之后就告诉我前任山神怎么死的。我请求……我请求你们,不要隐瞒,也不要欺骗我。”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不停起伏,心跳剧烈得让她甚至觉得有些想吐。 程鸣羽早就看了出来,在这四位强迫自己成为山神的人之中,长桑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位。他被其余人信任着。穆笑和应春都说过自己会听山神的话,而伯奇极有可能和应春一起站到自己这边。 只要让长桑松口,她便一定能知道凤凰岭曾发生过什么事。 而此次长桑若是答应了自己,以后如果再出现混沌之类的邪物威胁凤凰岭的事情,她也更有把握请求长桑帮忙。 长桑的神情变幻不定,看着程鸣羽问道:“白汀之死,是凤凰岭上最大的秘密……也可以是说最可怕的秘密。你确定你要知道它吗?” 程鸣羽愣住了。长桑并不像说谎。 “不让你知道,是因为我们认为,你总有一天会离开凤凰岭,在我们找到更适合的山神之后。你原本不是凤凰岭的人,不必被山神的使命永远困在此地。”长桑一字字道,“不让你知道,实际上是为了保护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程鸣羽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我还是想知道。” “那走吧。”长桑拂动衣袖,“带山神回留仙台。” 程鸣羽又急急开口:“等等!我是和杨砚池一起来的。我要先把他送回家。” 长桑看着她,神情里清清楚楚地传达了一个意思:人,真的很麻烦。 “给你们半柱香时间。”长桑说着,身影已经远远遁走。 穆笑走过程鸣羽身边时,目光一直粘在她手中的春山行上。 应春站到了程鸣羽身边:“我陪你。” 伯奇看了应春一眼,但应春没有回应他,他低着头,慢慢跟在穆笑身后走了。 “你和这个人成了朋友么?”应春问程鸣羽。 “是吧……”程鸣羽喃喃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朋友。我其实更想让他当我亲信。” “那你还要陪他?” “他没了一个旧友。”程鸣羽说。 应春远远盯着杨砚池:“但他没哭呢?” 程鸣羽不知道如何向一个精怪解释人类的情感。 “但他是真的很伤心。”她说,“我知道的。我想陪陪他。” 雨师驾车辇将甘露仙送回了雨神峰,甘露仙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祈雨的目的,回到峰顶后立刻请求雨师降雨。 雨师坐在祈雨台前,指着台子:“那你再跳个舞。” 甘露仙:“我跳过了。” 雨师:“老子还要看。”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老子还要喝你之前泡的那种茶。” 乖龙在半空翻腾游动,此时窜了下来:“你不是只喝酒么?” 雨师一巴掌把它拍到了雨神峰的另一边。 乖龙吱哇大叫,看着甘露仙跃上了祈雨台后,发出朗声大笑。 它飞入云层,开始绕着凤凰岭游动,龙鳞流泻各色光彩,映得凤凰岭上一片光明。但很快,乌云从天际八方聚拢,覆盖了凤凰岭上空。 长桑的药草园边上,辟蛇童子阿泰正远远望着密林边缘的一条小河。 有着浅绿色蛇瞳的妇人总在这条小河边上看他。他不认得,只是觉得熟悉。 妇人不敢靠近,阿泰也没想过靠近。他只是有时候觉得妇人有点儿孤单。 但幸好今天夜里,观在陪她讲话。 “甘露仙在跳舞呢。”观趴在河边的岩石上,望着高耸入云的雨神峰,“瞧见了么?” 雨滴终于从天上落下。 干涸的土地疯狂地吸收着雨水,所有沉睡在梦里的生灵与尚清醒的魂魄,都听见了土地欢喜的叹息。 观高兴极了,在河里穿来穿去,告别了吴小银之后潜入水中,开始逡巡她的每一口井。 从杨砚池家里的水井钻出来时,观吓了一跳:杨砚池坐在井边淋雨。 他全身都是湿的,不知是刚从哪条河钻出来。雨水毫不留情地淌过他长到了肩膀的头发,淌过他的眼睛和鼻尖。观趴在井沿看着他,不知这人是不是在哭。 “你知道混沌吗?”杨砚池问。 观点点头:“知道。” “混沌会……自己消失吗?” “不会的。”观用冰凉的、水一样的手,覆在杨砚池的手背上,“如果一个混沌消失了,或者它是被摧毁了,或者是被别的更厉害的混沌吃了。” 杨砚池的身体抖了一下,下意识重复:“吃了?” 他看起来真可怜。观心里这样想着,连声音都放软了:“是吃了呀……混沌常常很饥饿,它们离开自己的巫池四处游荡时,看见什么都会吃的。弱小的混沌还未成形,常常会成为大混沌的食物。” 观一边观察着杨砚池一边说。 她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个人在哭。 雨声庞杂而喧嚣,留仙台里却一片安静。 应春先送了杨砚池回去,随后才把程鸣羽带回来。 在应春使出法术帮程鸣羽弄干衣服和身体的时候,程鸣羽已经急急询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前任山神的事情了吧?” 伯奇仍然坐在房梁上,他一言不发,盯着房梁上两个正在打架的玉兰花小人。 穆笑的剑收了起来,独自一人靠在窗台,笑眉笑眼的神情消失了,整个人瞧着像一尊冷漠的泥胎木雕。 只有长桑还在喝茶。他动作很慢,像是在斟酌自己应该怎么开口。 程鸣羽让应春停手,径直走到长桑面前坐下。 “白汀,到底是怎么魂飞魄散的?凤凰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长桑把一个白瓷小杯推到程鸣羽面前。 “用你们的话来说,山神是死了。”长桑抬眼盯着程鸣羽。 程鸣羽几乎要屏息了:她能感觉到周围古怪而沉闷的气息,全是由长桑正在诉说的秘密引起。 长桑半垂眼皮,轻而缓地说:“她是被我们四个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