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蒋徽微笑,“我洗耳恭听。” 陈嫣尽力抿出笑容,道:“穆先生、阿锦的事,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了,无需赘言。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陈嫣趋近几步,望向牢门外。 蒋徽看出她的顾虑,侧耳聆听,道:“放心,没人偷听。” 陈嫣略略心安,微声道:“先生留给我一封信,我没敢留在身边,寄放在徐道婆那里。明日,她会再去登门见你,把那封信交给你——这是我进监牢前托付她的事。如果,你对阿锦的事仍有兴趣的话,请收下那封信,看一看。之后如何处置都好。” 之所以说“再去”,是因今日徐道婆去董府递话之前,便先去见了董飞卿和蒋徽。 蒋徽想了想,颔首应下,“好。” 陈嫣道:“没别的事了。这种晦气的地方,夫人不宜久留。” 蒋徽微笑,“告辞。” 走出大理寺,董志和站在马车前,对着深浓的夜色出神。 董飞卿走到他近前,轻咳一声,唤回他的神智。 董志和转头望着他,“穆雪的事,你是何时知道的?” “没多久。”董飞卿说,“在里面,你怕隔墙有耳,现在能不能说说那件事?” 董志和却道:“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好奇,便已经开始被陈嫣利用了。” 董飞卿失笑,“那件事,没机会公之于众,陈嫣身死,死于谋杀亲夫;董家倒台,始于妇人作乱。我知情与否都一样,何来的被人利用?” “原来,你们不想留她一条活命。”董志和讽刺地笑了笑,“我还以为,在你们眼里,她必然是重情重义之人,是你们的同道中人,怎样都要护她周全。” “一事归一事。你这个人,总是把很多事放在一起,混淆不清。”董飞卿轻描淡写地道,“她曾谋害我们,我们当然要以牙还牙;她因为身处监牢,顺势与董家鱼死网破,我们看看热闹就好。重情义是最初的陈嫣,不是成为刽子手的陈嫣。” 董志和道:“既然是这心思,又何必问那些不相干的事?” 董飞卿睨着他,语速缓慢:“就是好奇:那么小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片刻后,董志和避开他的视线。那样的眼神,不是他招架的住的。 “不想说就算了。”董飞卿道,“横竖也已确定,你对无辜的孩子都能痛下杀手。若是那孩子还活着,你一定会暗示陈嫣,借机与她谈条件。这样一来,她便不会拉董家下水。” 瞥见蒋徽走过来,董飞卿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语气闲散:“你先前去见我,大抵是要问我在这件事情上参与了多少,眼下已经心里有数。先走一步。” 随后,夫妻两个上马。 董志和望着董飞卿,欲言又止。他想说,阿锦的死,是个意外。可是,谁会相信?便是相信,也仍会对他不齿。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上了马车,回府的一路,那件事的原委纠缠在心头,挥之不去。 穆雪逃匿之后,他满腹怒火,派人寻找,但直到回京,也没找到她。 一年一年的,怒意消减,但仍是吩咐在京、地方上的人手留心。 再见到她那一日,纯属偶然。 一位名士住在落霞庵附近,他带着几名心腹前去拜访,想请名士到府中做幕僚。无功而返。 回程中,听到女孩子的欢笑声,漫不经心地望向车窗外的绿野。 八、九岁的女孩子正张着小手追逐一只蝴蝶,穿着破旧外袍、手拿帷帽的女子站在一旁,笑吟吟地叮嘱:“小心些,别摔倒。” 女孩子的容颜,与记忆中那个背叛的女子酷似;此刻女子的声音,亦是他熟悉的。 她居然带着孩子回了京城。 他面色一凛,即刻吩咐心腹,把母女两个拿下,带到城外一所别院。 之后,他问穆雪如今在何处安身。 穆雪说,她和阿锦刚到京城,又问阿锦:“是不是?” 阿锦点头,对他说:“是。我和娘亲刚进京。” 他要穆雪为当初的背叛给他个交待。 穆雪则紧握着阿锦的手,苦苦哀求,求他放过她们母女。 他态度强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这件事,与你同去的人都知情,若是饶了你,日后他们行差踏错,我该如何处置?” 穆雪咬了咬牙,说:“奴婢可以给您一个交代,只求您给阿锦一条活路。” 他望着那个满脸惶惑的女孩,斟酌片刻,道:“你放心,我会派人把她送到庵堂。与其让她为奴为仆,倒不如让她守着青灯古佛,日子清净,也太平。” 穆雪立时就恼了,双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阿锦才多大?她又有什么过错?我从没跟她说过她的身世,她对那些纠葛一无所知。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又何苦为难一个孩子?!你就是凭着这份儿冷漠不仁,爬到了次辅的位置么?!” “若非你蠢,这些本就是不会发生的事!”他加重语气。 “的确,我是蠢。”穆雪道,“可我再蠢,在别人面前,还是有些手段的,不然的话,如何能帮你从速成事? “再者,这些年我可曾违背誓言? “我说过,不论如何,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因何而起。 “我若真是贪图别的,何至于这些年都东躲西藏地度日?阿锦是罪臣之女,但她头上并没罪名,你最明白不过。 “董阁老,你能否抛开那些权臣的计较,顾及一下人心、人情?” 人心、人情?他要是凡事顾及这些,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阿锦是否知晓身世,只凭她那么一说,他如何能信?如果阿锦知晓,与母亲离散之后,先前便是没想过,日后也要生出为双亲报仇雪恨的心思。存着那种心思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是必须除掉的祸患。 当然,她还小,用不着把事情做绝,把她放到常来常往的寺庙,最是妥当。 慎重思量之后,他仍是先前的态度,“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再说下去,别怪我做出斩草除根的绝情事。” 穆雪愣怔多时,笑容悲怆,“我明白了。”继而蹲下/身,温言叮嘱阿锦。 阿锦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聆听,茫然地看着她。 他看天色不早了,赶着回府,示意护卫去别处处置掉穆雪。 意外,就是在那之后发生的—— 看着母亲被护卫拉扯着带往外面,阿锦立时扑上去,对护卫又踢又咬又打,“不准碰我娘!你走!” 护卫被缠得不耐烦了,把咬住自己手腕的阿锦用力挥向一旁。 阿锦的小身子飞出去,落地时,头碰到了矮几一角。她痛苦地呻吟一声,挣扎着站起身,又颓然地倒在地上。 穆雪立时疯了一般,挣脱了护卫扑过去,急促又无助地唤着女儿的名字。 他意识到情形不对,转头望过去。孩子头部淌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一小片衣衫。 “娘亲……jiejie……” 这是阿锦最后呢喃出口的言语。 阿锦丧命之后,穆雪愣怔多时,眼神怨毒之至地望向他,随即碰壁而亡。 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数次回想,不得不承认,自己处置这件事出了纰漏:自一开始,就该用柔和的言辞让母女两个随自己到别院,而不是让护卫抓获;询问穆雪的时候,不该让阿锦在场,就算在场,也应该和颜悦色。 不论在官场多少年,心肠变得如何冷硬,都不愿看到一个小孩子在面前丧命。 到今日,到此刻,回想起来,更加懊恼。 如果能够留下阿锦,这一场风雨,就算仍旧发生,起码有个转圜的余地。 以陈嫣那个已经疯魔了的样子,董家日后的麻烦,怕是接踵而至。 歇下之后,蒋徽依偎到董飞卿怀里,叹了口气。 他抚了抚她的面颊,“后悔走那一趟了?” “没。”蒋徽说,“只是想,这世间这么多人,命途却是迥然不同。我是特别特别幸运的那种人。” 她一定是因为阿锦的事想到自身了。董飞卿柔声道:“既然知道,便像你自己说过的,要惜福。”停一停,又道,“其实我也一样,没有修衡哥、开林哥,没有叔父、婶婶,我不是长成二世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我还算惜福吧。”蒋徽一面回想一面说道,“婶婶让我正正经经拜叶先生、明师傅为师之后,我知道,若是不用功,便是辜负了她的好意——那是她得知我想习文练武才帮我张罗的。 “所以,别人玩乐、赴宴、交友走动的时间,我都用功读书习武,得空了只与你们几个来往。 “大一些了,文武小有所成了,还是什么都想学,学到的东西五花八门,其实好多没什么用,但是总比不会要好。” 董飞卿道:“叔父有一次说,解语要是男孩子该多好,也能把她放到跟前儿带着。 “婶婶听了就不乐意了,说叶先生、明师傅加起来不比你差。 “叔父就说,解语要是男孩子,总得科考、从军或是找个喜欢的营生吧?这些我在行。 “婶婶说,科考从军放一边儿,营生什么的你就少提吧——何时你那个马场不亏本儿了再说。” 蒋徽笑了,“这些我倒是不知道。一听就是婶婶故意气叔父呢,那个马场,她得闲也去,也是爱马的人,带我去过两次。” 就这样,与他说笑间,她心头那份怅惘逐渐淡去。 翌日一早,徐道婆来了,把穆雪那封信交给蒋徽,便道辞离去。 蒋徽细细读完,发了会儿呆。 董飞卿问起徐道婆的来意,她便照实说了,问:“你要看么?” 他勾了勾手指。 蒋徽仍是迟疑,“这封信,任谁看了都高兴不起来。” “惨事见过不少了,对董家,在我也只是看不起和更看不起的区别。” 听他这样说,蒋徽便把信交给他。 董飞卿看完之后,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美人计?亏他做得出。” 美人计半路出岔子的,比比皆是。没出岔子的,不是女子心智如死士一般坚定,就是事情不够大,勾引的人不够警觉。 这日,仵作验尸后得出结论:曾镜是中毒身亡。 大理寺卿当即升堂,审讯陈嫣。 这一次,陈嫣结束了沉默的状态,出口的言语却让大理寺卿倒抽一口冷气。 她说:“我认罪。董夫人帮衬之下,我用剧毒杀害了曾镜。” 大理寺卿问道:“可有凭据?只你这样随口一说可不成。” 陈嫣道:“我有人证,且知道人证身在何处。大人可以派遣官差去把人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