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那是赵仁的脸。 她在做上一个任务时,遇到的一个特别的人。 她原本没想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她没想过和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她只是一个鬼,因为接到冤死之人的托付,才来到人间。任务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不足以让她和一个男人生出情意,而后携手白头。生离和死别是那么残忍,不如从未开始。 但赵仁异常执着,哪怕她时日无多,他仍然坚持地道:“就算你只活一天,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她拗不过,再加上许连山的卑鄙手段,最后她答应了他。 他们在一起了半年多。大限到来的那一日,他抱着她不撒手,从早到晚,不停在她耳边说话,唯恐她在他注意不到的时候一闭眼就走了,他却来不及跟她说最后一句话。 他一直一直说着话,一直说到无话可说,便用尽力气抱着她,像要将她融进骨血里。最后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她心有所感,回握他的手,对他说:“好好活下去。” 第一次见到他,她对他说的就是这句话。临走的时候,她也想不出别的话。在她想来,最好的事情,也不过是好好活下去。 他没有哭,她甚至看到他笑了,然后他用力抱紧她,说:“我很高兴跟你在一起。很高兴。一天可抵一年。” 他努力笑着,然而眼里早早就积满了潮气。 罗衣叹了口气,回过神来。 天上挂着一轮明月,还未至圆满,却已经足够明亮。她想起曾经有一回也是这样,她和赵仁没赶上宿头,不得不在野外过夜。那时他们两个相拥着,一边谈天一边笑,赏了半夜的月亮。 她现在在这里看着月亮,不知道他在那边会不会也一样? 渐渐的,罗衣笑了起来。虽然未能白头,但这是一段无瑕的感情。她会记住这段美好,也会记住带给她这段美好的那个俊秀温柔的人。 烤鱼的香气渐渐变得浓郁,罗衣摘下烤好的鱼,慢慢吃起来。 填饱肚子后,她又捡了几块鳞片,借着篝火的光亮,削着指甲缝里的黑泥。 胡二妞每日战战兢兢地应付着后娘,根本没时间打理自己,不仅身上脏的厉害,指甲更是从来没收拾过。 她一点一点把指甲清理干净,打磨圆润,然后对着火光打量这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这具身体才十八岁,一双手已经苍老得堪比三十多岁的妇人。 而嫁给周自荣后,这双手还会因为过度劳作而变得粗大畸形,丑陋不堪。 罗衣的目光渐渐变冷。诚然,周自荣有委屈的地方,他不得不娶了根本不喜欢的女子,对他而言并不公平。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奴役了胡二妞多年后,逼她去死。 此时,周家。 周自荣微微垂首,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听着倚在床头的李氏的教导。 暗淡的光线把他的神情映得晦暗,不见了白日里的漂亮灵动,反而带着几分阴郁。 “荣哥儿,我知道你委屈,可这不全然是一件坏事。咱们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竟然还要靠别人的接济才能过活。咱们需要一个得用的人,来撑起家里的脸面。” “姓胡的姑娘,我知道她。她是个能干的姑娘,整个大马庄,再也找不出这样能干的姑娘。不错,她是生得粗鄙了些,可她就算再漂亮一百倍,那也配不上你。配得上你的姑娘,不在这里,在京师。这里的姑娘,给你提鞋都不配。” “可是荣哥儿,你家仇未报,当胸有丘壑,咽下这一时的屈辱。”李氏的身体不好,她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吃力地说道:“你娘生前叫我务必好好照看你,看着你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可我是不成了,我吊着一口气,不肯闭眼,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荣哥儿,只要你娶了她……” “她肮脏得像头猪!”周自荣抬起头来,脸上是不掩饰的厌恶,“猪都比她干净!” 李氏惊了一下,忙道:“荣哥儿,我没叫你碰她。她这样的女人,近你三尺之内,我都觉得委屈了你。我叫你娶她,只是想你身边有个得用的人。你要读书,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帮衬是万万不行的。你不想碰她,等她过门后,你以读书为由,与她分开睡就是。” 周自荣垂着头,昏暗的灯光照不亮他的脸,使他看起来更加阴郁。 “你这样聪明,很快就会考出功名。待到那时,再寻觅一个好姑娘娶进家门,便圆满了。至于胡二妞,那时你已无需依仗她,只给她一纸休书,叫她离去就是。别人提起来,你只说从未碰过她,这些年不过是瞧她可怜,才把她留在身边照应。” “你也不必怕她闹。”说到这里,李氏忽然笑起来,“这姑娘喜欢你。我有一回看到她偷瞧你,那眼神,只怕把命给你都不惜。这女人啊,一旦喜欢一个男人,就任凭你揉捏。你想使唤她,就使唤她。不想看见她,就叫她离你远远的。哪怕最后撵她走,她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周自荣的脸色终于有所松动。 李氏见状,终于松了口气,笑着道:“这笔买卖咱们不亏,明日如果村长找来,你就应了吧。”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窗外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 “啪啪!” 巴掌声十分清脆,更清脆的还有少女的声音:“好,好!好精彩的计策,好缜密的谋划!” “什么人?!”周自荣和李氏被这声音一惊,齐齐变色,扭头朝窗户看过去。 就见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外头站着一道人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慢悠悠地抚掌。 第22章 你休妻啊 罗衣填饱肚子后,便踩灭了篝火,起身准备回家。她现在是一个未嫁的姑娘,夜不归宿,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何况家里又有那样一个后娘,巴不得她的名声臭不可闻,一定会嚷得人尽皆知。 想到这里,罗衣的脚步便是一顿,站在黑暗中出神起来。 她一直觉得胡二妞和周自荣的婚事有哪里不对,但往深了去想,却又抓不住那个点。就在刚才,她想到哪里违和了——周自荣如果实在不想娶胡二妞,难道没办法? 比如,弄臭她的名声,叫她嫁不了人。从他后来对她的狠心和薄情来看,他做得出这种事。那么,他为什么没有呢? 在胡二妞的记忆里,周自荣根本没有反抗,他第二天早上就被村长带着去胡家提亲了。村长待他这么照顾,他自己又大小是个秀才,多多少少有几个说得上话的同窗,如果他不想娶胡二妞,真的没办法吗? 胡二妞只是救了他,不是强了他。抓到他们的村人,也只是看见他们姿势出格,并没有亲眼看到他们在做伤风败俗的事。 她心里起了疑,脚下便是一拐,朝着周家的方向来了。没想到,周自荣和李氏正借着此事谋划,被她听了个正着。 在此之前,罗衣只觉得他冷血薄情。撞破这一幕后,罗衣觉得这个男人简直冷酷到了骨子里,一颗心黑透了。 他待胡二妞冷漠刻薄,并不是因为不得不娶了讨厌的女人,心里愤恨不满。他不仅不是被迫,与此相反,他是顺水推舟。 他顺水推舟地娶了胡二妞,却待她一点也不好,从来都是冷言冷语。吸她血的时候,更是不客气。等到她的血被吸干,就把她一脚踢开。更叫人惊心的是,他竟然让胡二妞的心里始终充满愧疚,心甘情愿被他驱使。 “你怎么在这里?”周自荣大步走到窗边,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罗衣。 他大半张脸都沉浸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小截白皙莹润的尖俏下巴,然而丝毫没有了白日里的漂亮灵动,看起来阴险毒辣,像是潜伏在草丛里的蛇,随时等着跳起来咬猎物一口。 罗衣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她一只手撑住窗台,轻巧借力,一下子跃入屋里。直直迎上他闪着凶光的眼睛,挑起眉头:“不在这里,怎么听得到这样精彩的一场对话?” 周自荣脸一沉:“你都听到什么?”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罗衣说道,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又落到他身后的李氏身上,似笑非笑地道:“算计救命恩人,当真是好家风、好教养。不要脸是你家老祖宗吧?” 周自荣和李氏同时变了脸。 罗衣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懊恼地道:“看我在说什么?不要脸哪里是你家老祖宗?你自己就是不要脸的老祖宗。” “胡说八道!”周自荣的眉头突突地跳,显然没想到这个从来没被他放在眼里的,粗鄙丑陋的乡下土妞,竟然说得出这样尖锐的话,他不屑地道:“什么救命恩人?你别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罗衣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他纤细的身躯:“以你的身板,如果落入水中,你以为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现在是秋天了,水很凉,她亲自跳下去试过。以胡二妞这样结实的身体,都是险险才扛住,何况他这样娇生惯养的身板? 如果他掉进去,被冷水一激,再穿着湿哒哒的衣裳出来,被风一吹…… 往轻了说,他出来就染上风寒,吃一阵子药,好个大半,只落下一点病根——如果村长肯花大价钱,一副又一副的汤药供着他。 往重了说,他这条小命根本熬不过几日——村长能接济他吃喝,能花银子买药材吊着他的命吗?他又不是他祖宗! 李氏和周自荣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周自荣这条命,的确是她救的。 “你想怎么样?”周自荣冷冷地道。 “不是我想怎么样。”罗衣挑了挑眉,“是你打算怎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周自荣一脸的高傲:“你是救了我不假,可你也占了我的便宜。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不难,可你唐突了我,这笔账又怎么算?” 他说的是胡二妞曾经压在他身上的事。 饶是罗衣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她面色古怪地上下打量他几眼,随后才道:“说实话,你这样又干又瘦,浑身没几两rou,实在没什么便宜好占。我救你的时候,差点被你身上的骨头硌出几个洞。” 这番刻薄的话,叫周自荣气得脸上一下子涨红,愤怒地看着她:“你——” 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屈辱,脸上涨得通红,头顶都要冒烟的样子。 “别装模作样。”罗衣淡淡地道,“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周自荣狠狠喘了几口气,才恢复了平静。 “你想我怎么报答?” 他看出来了,罗衣并不是问他,而是早有打算。她料定了他没什么报答她的,才这样问,以便引出接下来的索求。 这样想着,他上下打量她一眼,注意到她跟下午见到时不一样了。她不脏了,也不臭了,看起来干净多了。她知道要嫁给他,特意清洗了自己? 她其实很想嫁给他吧?现在这样咄咄逼人,是因为刚才听到了他和李氏的对话,面上过不去,所以跟他拿乔? 想起李氏说她喜欢他,周自荣高傲的脸上浮现nongnong的厌恶。 “我有麻烦,你帮我解决掉。”罗衣说道,“我后娘逼我嫁给隔壁村的瘸腿老鳏夫,我不想嫁给他。你读书多,脑子聪明,你帮我想个法子,叫我后娘以后都不要管我的婚事,咱们之间就两清了。” 胡二妞救了他的命,他怎么也要还给她才是。嫁不嫁他,再另说。 周自荣一声轻嗤,满脸不信。 她不想嫁给他?只要不嫁给老鳏夫就够了?鬼才信!她不就是想要他主动提出娶她? 只要他娶了她,她后娘自然不会再管她。 漂亮女孩使心计,叫心思聪敏。丑陋女孩耍心眼,叫丑人多作怪。周自荣认定她在拿乔,紧紧闭着嘴巴,根本不开口。 第23章 你休妻啊 周自荣不开口,罗衣便笑了笑,说道:“看来你也没办法。枉我还觉得,读书人多聪明。” 周自荣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哪里是没办法?不过是不愿意叫她得逞而已。 “哎呀!这事有何难?”这时,李氏笑了一声,从床上走下来,她走到罗衣的跟前,热情地拉起她的手,看不出丝毫嫌弃的样子,“你救了我们荣哥儿,正所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 一边说着,一边冲周自荣使眼色。 李氏和周自荣想的一样,也认为罗衣在拿乔。 但她觉得,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只要这个姑娘心里没怨怪他们,还肯嫁给周自荣,就叫她拿一拿乔,又有何妨? 周自荣被她一提醒,也想起来了,罗衣刚才撞破了他们的谋算,知道了他们的为人,是万万不能放她走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说不得要拿了她这条命,也要叫她闭上嘴。 可沾上人命总是麻烦。既然她不怨恨,还能哄得动,不妨给她些脸面。反正,他本来就打算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