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第102章 罗慎 天色透亮,晨鸟脆鸣,空旷的庭院里有杂役洒扫地面,扫帚划过,惊飞几只落在地面的麻雀。外头不时有官员衙差进来点卯,皂靴踩过青石,发出厚实步音。一阵嗽声从官衙西面的屋里传出,那人咳得很急,喉音浑浊得几乎叫旁人错觉那气已经提不上来。 路过的官员驻足片刻,与同僚叹道:“卓大人昨晚又在这里熬了一夜?他那身体怎么撑得住?” 同僚摇头,不过随其长叹两声,渐渐又走远。 不多时,门“咿呀”敞开,里面的人脸色苍白地出来,身后跟的小厮满眼担忧地要上前扶他,却被他推开。仅管身体虚弱,他仍旧挺直腰板行走。 “卓大人,门房收到镇远侯府给您的信。”外头有衙役捧着封信匆匆进来。 “拿来。”卓北安大廊下停步,从衙役手里接来信展开。 娟秀的字迹一看便出自女子之手,簪花小楷写得很工整,没有一笔错误,想来写信之人非常认真,落笔前必先在心中斟酌再三才敢下笔。 卓北安逐字逐句看过,果在落款处看到意料中的名字。信是秦婠亲笔所书,委婉拜托他查证两件事,却没说缘由。不是什么大事情,于他而言只是顺手,然而沈浩初临走之时曾提过沈家的事,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坐视不理。只是秦婠并非会主动开口的人,除非是上回那般紧急的情况,那这回她又遇到了什么事? 信上没说,不由叫他浮想连篇,一时怔忡起来。 “大人?”小厮见他拿着信发呆,唤了两声。 卓北安回过神一边折信一边转身。 “大人,错了,门在那边?”小厮忙道。 “我还有要事,不回去了,你回去替我和家里说一声吧。”卓北安头也没回地又进了办公的房间。 “啊?”小厮顿时垮下脸。 ———— 也不知宋氏如何与沈芳龄解释的,嫁妆之事闹出后没两天,沈芳龄又没了声音,就像从未发生过这件事一般,反而白累了周围人为此事伤神。沈芳龄的婚期已经定下,就在五月上旬,她已甚少出房,只一心呆在屋里裁衣刺绣,缝制自己出嫁用的衣裳鞋袜被褥等物,比从前安份许多。 这些秦婠管不着,也不想管,她如今只着紧两件事。 一件是南华寺的法会,再两日就是法会之期,她已早早打点了金银纸品并家中诸人姓名八字,提前送往南华寺由高僧颂经祈福,这厢她还要准备法会那日带去南华寺的一应物什,因要在寺里住上一晚,要带的人和东西可都不少,不过好在有小陶氏和三房的两个姑娘帮衬她,她倒轻松些。 自上回她提议叫府里的四个姑娘跟着学管家事到现在,就只剩下了沈芳善和沈芳润还乖乖跟着她外,沈芳龄忙自己的婚事,沈芳华还是不喜欢俗务,秦婠也就随她们去了,只有沈芳善和沈芳润认认真真地跟在她身边学着,尤其是年纪最小的沈芳润,别看她话少人闷,脑筋却转得快,算账上可是一把好手。秦婠打趣过她好几次,说她若是男人在外头做个买卖定会富甲一方,前几次她都低头不语,最后一次方幽幽回了句“若我是个男人,必在外头成一番功业,可惜……我是女人”,秦婠未料她竟有这番志向,不由另眼相看,又比旁人更用些心思教她。如此一段时日,两个姐妹与她倒比从前亲厚许多,没了先头对着沈芳龄时那种虚情假意的讨好。 不过三房,秦婠还是看不透。 另一件事,便是沈芳华的婚事。 去段谦老家打探消息的人已经回来,段家虽然清贫,但在老家却是口碑极好的人家,兄嫂皆是良善之辈,虽无丰产却也衣食无忧,如此小陶氏终于放心,沈芳华与段谦的亲事已成了一半。沈老太太听秦婠说起段谦为人与才学,便将人请进丰桂堂见了一次,对他的谈吐态度十分满足,她也并非嫌贫爱富之人,故允下这桩婚事。 秦婠便找机会向段谦挑明了这事。 “在下……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功名未成,怎配得上四姑娘青睐?”段谦闻言惊喜交加,满面激动。镇远侯府的意思,他心里并非不知,只是他以为至少要等春闱过后他取得功名,这亲事才会挑明,不想春闱未至,秦婠就找来了。 “段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们家也并非那等贪慕高门之家,看中的自不是所谓功名仕途。公子学识人品有目睹,这便是我们愿与公子结好之因,只不知公子意下如何?”秦婠微笑问他。 段谦闻及此语既惊喜又感动,只道自己出身清贫又无功名,却被如此厚爱,心内自是百感交加,一时红了脸颊,长揖到底:“承蒙不弃,段谦之大幸。” 秦婠连忙站起避开他的礼,只笑道:“段公子不必多礼,日后咱们可是要做亲戚的。” 一句话说得段谦脸更红了。 秦婠便不再打趣他,道:“眼下春闱在即,段公子暂时不宜分心他事,你二人亲事便暂交由我打点,只请公子修书一封予你兄嫂,请他们二人进京商议婚事。” 段谦应下,当日便修书回家。 自此,他更加发奋苦读,誓要考取功名,以报镇远侯府下嫁之情,给沈芳华也挣个诰命夫人。 ———— 转眼便是三月十八,南华寺法会在即。 天刚蒙亮,沈府车马就已齐备,马车上还挂着几盏马灯,昏黄的光芒照出清晨浓雾。小厮们匆促的脚步声不时响起,昨夜下过雨,地面湿滑,一不注意就踩进水洼,溅了满裤腿的泥水。 “东西都清点好了?”秦婠很早就起来,连犯困的机会都没有,打着精神吩咐众人做事。 “都好了。”蝉枝道。 秦婠看看天色,道:“把大太太和三位姑娘都请过来吧,可以出发了。” 说话间,檐上一滴雨落进她的脖子,猝不及防的冰意让她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春天还是冷的。 ———— 南华山离兆京皇城有些远,马车足要走半日才能到。秦婠大半夜就起来忙碌,此时被马车颠得昏昏欲睡,抱着迎枕靠在车壁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嗑睡,官道过后进了南华山,山路难行,马车颠得更厉害,彻底驱散她的睡意。 天大亮,浓雾散去,云仍厚实,太阳隐而不出,山路上时不时驰过马车,都是赶赴南华山的人。除了各府马车外,也有普通百姓,从山下就徒步而上,一步一磕头,诚心十足,看得秦婠不由咋舌,想自己这样经历鬼神之事的人都没他们那般信念,说来真是罪过。 她脑中胡思乱想着,马车在不知不觉间抵达南华寺山门前。 从马车上下来,山间潮冷扑面而来,竟比城中冷上许多。秦婠不由自主拢紧衣襟,小声打了个喷嚏。小陶氏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往她背上盖了件披风,温言道:“山上冷,你快披上。” 秦婠转头一看,小陶氏和三个姑娘都已下来,每人都披着件纱面披风,她便笑了:“我也带着的,不过早起忙得发汗,一时就忘了,我叫她们取去。” 小陶氏拦住她:“现取还要花时间,你先披我的吧,我多带了件出来。” “谢谢母亲。”秦婠含笑披好披风,搀着小陶氏往山上去。 三个姑娘便跟在二人身后,见到什么都新奇,吱吱喳喳地小声说话,比在府里要活泼了许多。爬了数十级石阶,几人便到寺门前,知客僧上前道声“阿弥陀佛”,双手合迎客。 礼过之后,秦婠等一行人就被迎往落脚的禅房,知客僧一边领她们进去,一边道歉:“今日有贵客驾临,寺中禅房不够,委屈几位施主了。” 秦婠才刚进寺时就已经发现寺里有些常服打扮的男人在巡视,南禅院更是完全被封起,心里便道今年的法会怕是宫里来了重要的人,她便道了声:“无妨,有劳小师父了。” “南禅院处有贵客,还请几位莫要前往,以免惊扰了贵客。”知客僧微微一笑,“几位长路跋涉,想必未用午饭,稍后会有斋饭送来给诸位,诸位可在此稍作歇息,也可以前往大殿焚香礼佛。若无他事,小僧先告辞了。” 语毕,知客僧又是合什一礼,退出禅房。 ———— 分给镇远侯府的禅房只有两间,每间两张床,都是通铺,条件确实是简陋,好在都还干净。小陶氏、秦婠与三个姑娘住一间,其余的下人挤在另一间。三姑娘处处新鲜,也不嫌弃环境简陋,仍旧高兴。一时间下人们把带来的铺盖铺上,又再打扫了一遍屋。秦婠等人已在马车上用过干粮,此时也不等斋饭,便先去了南华寺的大殿。 南华寺很大,大雄宝殿里的金身佛祖更是整个兆京最大的一尊佛,殿后靠山处更有一尊巨大的石雕卧佛凿于山崖间,引来无数善男信女膜拜。 秦婠于神佛一途并不精通,只跟着小陶氏行事。寺里已来了许多人,多是各府女眷,秦婠一路走一路与人打招呼,好一阵子才走到大殿里。檀香味迎面而来,诵经声自殿间传来,殿上的知客僧将她们领进殿里,带着她们焚香拜佛,又引她们去看了镇远侯府的长明灯。秦婠和小陶氏各添了香油钱,请了两根柱子粗的水晶龙香,小陶氏便要去经房听经,秦婠和三个姑娘是不耐烦的,便与其分开。 “我不行了,今儿起得太早,如今倦得很,不能陪你逛了。”秦婠一听沈芳华三人还想去后山瞧瞧,她的小腿肚就打颤,便只吩咐跟着三人的丫鬟婆子,“你们好生跟着三个姑娘,在后山略走走便是,莫走远,也别往偏僻处去,南禅房那边也别过去,记清了?” 丫鬟婆子们应声,沈芳华三人高高兴兴地去了,秦婠这才带着秋璃和谢皎要回禅房休息。 步子才迈出,她便听到远处熟悉的声音。 “表妹。” 一转头,她就瞧见穿着月白斓衫的男子,远远站着,神情有些激动。 “表哥?” 自上一世出嫁后,秦婠就再没见过他。 足六年了吧? ———— “那位是余扬皇商罗家的公子,罗慎。”温柔的女音在何寄耳畔响起。 何寄转头,却见不远处站着秦家的几个姑娘,只有秦舒一人面向他微笑而语。 “罗公子是大姐的表哥。” 秦舒一说,何寄就想起前面与秦婠相向而立的男人身份。 余扬罗慎,除了是秦婠的表哥,也是秦母原来为她挑的夫婿,一个从小就对秦婠爱护有加的男人——连氏是这么告诉他的。 如果没有那场落水,秦婠嫁的男人应该是罗慎。 她过得会比现在开心吧? ———— “卓卿在看什么?”霍熙带着一行人从南禅院踏出,正停在院前放生池畔与燕王说话,忽然发现卓北安良久未语,不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这一望他便瞧见大殿正前方香鼎前站的人,眼光倏尔一沉。 他看到了谢皎。 卓北安已回神:“禀皇上,微臣看到熟人罢了,无甚特别。” 余扬罗慎,他在秦家见过,那时秦少白的介绍是——妻子娘家嫡长子,秦婠的表哥,正打算定亲的准女婿。秦少白还曾问他对罗慎为人的看法,卓北安记得自己的回答是:甚好。 他是最适合秦婠的男人,可他们没有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好多说吓人的……我为啥写的时候没感觉……好吧,其实我曾经确实想写恐怖,应该说很多冷题材都是我的爱,不过不敢与,太冷了,哈哈。 下面剧情占大多数吧,希望没有亲亲抱抱举高高,也能让你们看下去。 第103章 辜负 南华寺的大雄宝殿前有棵参天古榕,罗慎就站在榕树下叫住秦婠。这让秦婠想很多年前,她去外祖家小住的那个夏天,罗家的后院也有一棵古树,遮天蔽日,像要成精一样。她年轻淘气,想上树抓蝉,却被罗慎阻止。罗慎不是擅言的人,反反复复只会劝说一句“女孩子不该爬树”,降不住秦婠,最后只好代她上树,结果却被困在树上下不来,最后还是秦婠找人来救下他。 他为这事挨了一顿罚,却怎样都没供出她来,从外祖父书房里出来时,还将藏在袖中的蝉托在掌心交给她,以至这么些年过去,秦婠对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一幕——少年白皙的掌心带着被戒尺打过的宽印,乌青的蝉虫趴在他掌中,他穿的衣裳和今天一样,很干净的月白色,不过蹭到树上青苔泥污已经脏乱,但他笑得很温柔,眼里有小心翼翼的讨好。 那是她年轻岁月里收到的最干净诚挚的感情。 母亲说要将她许给罗慎的那一刻,她没有太多羞涩,但是安心。家中姐妹都在愁苦要嫁给怎样的人家时,只有她还无忧无虑,仿佛笃定自己的姻缘会一帆风顺,即使罗家并非京中贵女所追求的高门贵戚,于她而言却已足够,她知足。 可怎料媒人都在来的路上,却枝节横生,他们有缘无份,注定错过。 知道自己不能嫁给罗慎,她大哭过一场,可她也不知哭的是不能嫁罗慎,还是自己要顶着恶名嫁进沈家。那时年幼不识情爱,她并没太深刻的感觉,纵有遗憾到底未曾入骨,错过也无从回头,到底都淡了。她嫁作他人妇,他也该另求淑女,各自安好,这是世间常态。 直到有一年她回门,听母亲叹起罗慎,言语间对罗慎十分愧疚,她方知,在她出嫁前夕,向来温和规矩的罗慎在家里与父母大吵一架,执意要娶她,最后被请出家法又关入书房,直到她出阁。再后来,家里替他寻亲他都不同意,辗转打听她的消息,每每打听到的消息总是她过得如何不好,他便替她心疼,又苦无对策,便恨自己无用,执意不肯娶妻。再往后,因不堪家中催烦,他执意带着商队西出掖州,去了遥远关外行商,一年都难回来一次。 他们再没见过面,也不再有彼此消息,直到她死。 也不知上辈子他若听到她的死讯会怎样?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永远也别听到她的死讯,也别来看她。 ———— 榕树上有过夜的雨水,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滴进罗慎头巾发间,他只定定站着。 秦婠离他数步之遥,已是绾发为人妇的模样,她瘦了些许,披着湖水蓝的绸底披风,面上有层雾光纱,将那鲜亮的蓝色罩得朦胧清冷,有别于她从前的喧闹欢喜,像早春的一枝挂露白梨花。 “表哥?”秦婠又唤一声,嗓音仍如初,“你今日也来参加法会?” 罗慎点下头:“嗯,我陪母亲来的。” 他的声音干净清越,和他这人一样,斯文清秀,宛如晨起时照进房里的第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