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这天晚上,妙妙是被慕声抱回房间的。 不是普通的拦腰抱——由于她醉了之后紧紧搂着慕声的脖子不放,他将她以拔萝卜的姿态抱起来之后,凌妙妙就势横坐在了他手臂上,双手交叠地搂着他趴在了他肩头,任他托了回去,只露出一双委委屈屈的眼睛。 慕声的心思一直在飘,路走得有些磕磕绊绊,凌妙妙在耳边哼哼唧唧,反反复复地念叨:“子期,你喜欢我吧,喜欢我吧……” “……喜欢。”他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迈进了房门。 “别喜欢慕jiejie了,喜欢我吧,喜欢我。”杏子眼里混混沌沌,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看起来特别可怜,揪着他的袖子不放,重复了一遍,“别喜欢慕jiejie了……” “……”他这才明白,她这一路上不是在问他,是在请求他。 只是她的脑子……莫不是还停留在上次喝酒的时候…… 一进门,便将她抱在桌上,妙妙坐在桌子沿,没骨头似的东倒西歪,他伸手一扶,将她支撑起来,俯视着她的脸,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帮她理了理额头上凌乱的头发:“已经成婚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温柔地说过话,“已经成婚了,妙妙。” “嗯?”她愣愣地看着他,拖出个长长的鼻音,似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成婚了?” “嗯。”他顺势坐在了椅子上,牵起她的手背亲吻,不经意泄露了眸中浓郁的黑,“后悔也晚了,你今生都是我的人。” 凌妙妙呆滞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抽回了手,反手一抓,紧紧住了他的领子,往自己这边扯。 力道很大,不知道的人从侧面看,还以为她要跟人打架。 四目相对,慕声一动不动地任她扯着,凌妙妙望着他,辨认了半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好了。” 她的眸子动了动,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笑意:“我等你很久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放开手,进入了恬静的入定状态,微笑着放空了。 慕声一怔,旋即欺近了她,眼里含着一点复杂的光:“等谁?” “……”妙妙拧起眉,苦大仇深地盯着他。 他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扳住她的双肩,将软绵绵的人放倒在了桌上,双手撑着桌子,将她挟制在他空出的空间里,凑近了她的脸,睫毛下的双眸漆黑:“等谁?” 妙妙伸手烦躁地推了推他从脸侧滑落下来的马尾,头发被她推得一晃一晃,发梢扫在她脸上,她偏头躲了躲,随意答:“你呀。” “我?” “嗯。”她很骄傲地点了下巴,指着他的鼻子,笑得花枝乱颤,“黑莲花呀,就是你。” 她露出一个神迷而狡黠的笑容,似乎因为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而洋洋自得,鬓发有些散了,碎发乱飞,像只毛绒绒的兔子。 “……”他双眸痴缠,神情变得无辜起来,忍不住似的用嘴唇轻碰她的脸颊:“为什么?” 她伸出细细的手指头先点他的脸,言简意赅:“像……小白莲。”旋即又戳戳他胸口,像是小蛇在他怀里轻轻柔柔地钻:“芯子是黑的……” 她戳了戳,又改成了揉,好像心口疼的人用力纾解疼痛一样,用力地摩挲他胸前的衣服,摸得掌心和眼眶都热乎乎的,闹起来了:“黑到底嘛,别逞英雄……” “嗤……” 她的话猛然停了,挣扎着伸头一看,少年垂着两排柔顺的睫毛,捏着她过年的新衣服,衬裙由下而上,撕纸似的,一点点撕开了,殷红的裙子推上去,凝脂般的腿压在漆黑的楠木桌上,一阵沁凉。 室内花叶摇动,窗外鞭炮烟花不歇,直至三更。 子夜,宫城内外红灯笼似火,宫宴开到了半夜里,觥筹交错,似乎集中了整个宫城全部的热闹。 凤阳宫内一片压抑的寂静,黑暗里只点了一盏灯,映在无数双期冀的眼睛里,是昏暗中的一点摇曳的橙红。 灯旁斜坐的女人红色的裙摆曳地,懒洋洋地半靠在美人塌上,微光照在她的下巴上,肌肤显出冷而绵的质感,指尖挂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从盒子里拎了出来。 跪成一排的方士,眼巴巴地看着最前头跪直的人手里打开的盒子,莫敢言语。 临近年关,天子忙着处理案头积压的折子,好多天没顾得上后宫事宜,钦天监就彻底成了端阳的天下。就连过年这种喜庆的日子里,帝姬也闭门不出,醉心于试面具。 因为没能让帝姬满意,十天里,她已经秘密杖毙了五个人,钦天监养的闲人虽多,但也禁不住她这般磋磨,何况他们已经打心眼里认定,帝姬已经彻底疯了。 那一张娇艳如花的面孔,在他们眼中看来宛如噩梦。 戴上了面具,帝姬的食指慢慢抚平耳侧的褶皱,旁若无人地抚摸着这张全然不同的脸,发出了满意的喟叹,眼前的镜子忽然轻轻颤抖起来,她抬起头,发现是掌着镜子的瘦削的大宫女的手在颤抖。 “佩云。”她轻轻启唇,注视着她不自然眨动的眼睛,笑道,“你说,像吗?” 佩云先前病过一次,像是被什么人吸干了精气一样,瘦得只剩下骨架子,两只眼睛显得异常的大,惶然看着帝姬:“回殿下……像。” 她饶有兴味地站起来,抬起了佩云的下巴,看着她颤抖的嘴唇:“一模一样?” “一模……一模一样……奴婢……几乎分辨不出。”她磕磕绊绊地回应。 现在的帝姬让她无端有些害怕。 “很好。”帝姬转过脸来,琉璃似的栗色的瞳孔映着一点光,竟然含着一丝笑意,这样愉悦的表情出现在这张冷清的脸上,显得有些违和。 几个方士面面相觑,乖觉地以头抢地,齐声道:“恭喜帝姬。” 恭喜什么呢?几个人心里叫苦不迭地想。趴在地上,只能看得见她拖到地上的裙摆,像是密不透风地盖在人心上。 “更衣,备马。”端阳敛了笑容,飞快地朝内殿走。 “帝姬,帝姬去哪里呀……”佩云拉住了她,许久才敢劝出声,“今日……今日是除夕之夜,您没去参加宫宴,一会儿……陛下肯定会来问的。” 端阳停住了脚步,回首看着她伸出的手臂,目光又转到跪伏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几个方士身上,喜怒莫辨。 “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半晌,她缓缓笑了,“诸位爱卿,辛苦了。” 招招手,凤阳宫里的侍卫围拢上来,方士们只听见耳边银甲碰撞嚓嚓作响,阴影笼罩了头顶,他们慢慢抬头,只看得她微笑的红唇一开一合:“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太阳还没升起来,窗外红叶如火,叶片上挂着清霜,鸟儿的啁啾都似带着回声。 柳拂衣起了个清早,和迎面走出房间的慕瑶打了个招呼。 “拂衣,这么早去哪儿?”慕瑶有些诧异。 “去镇上买个新的竹筛。”柳拂衣叹气,边整袖子便道,“我们的竹筛让妙妙抱走了,扣过鸟的,想来也不能用了。” 慕瑶想起了那个画面,忍俊不禁,蜷起手指抵住了嘴,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 “瑶儿,一起去吧。”柳拂衣望着她笑,自然地伸出了手道,“他们还没起呢,指望不上。” 慕瑶脸有些红,明知道没有人,还是做贼心虚似的左右顾盼了两下,随即飞快地将手搭在他手上。 柳拂衣清俊的面孔上浮出一个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牵着她出了门。 在过年,镇子上的手工小铺关了大半,只剩一家还开着,没什么生意。 老板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趴在柜台,有一搭没一搭地编竹筐。就连柳拂衣弯腰拿起地上摆的竹筛挑选时,她都没有抬眼。 “给你看看。”柳拂衣说着把竹筛递给她,语气很轻,像是小孩看到了好东西,在给同伴炫耀。 慕瑶摇摇头,随即不好意思道:“我……我也不会挑。” 柳拂衣笑了一声,放了回去:“都是圆的,没什么挑的。” 店铺只有两三个开间,很逼仄,前面是柜台,后面拿屏风简陋地挡了一下,便是卧室了,男人抱着几个小孩经过的影子,偶尔会闪现出来。 慕瑶环顾四周,摆设都极其陈旧,屋顶破了几个洞,下面摆着接雨水的缸子。想来是家境实在潦倒,新年也不得休息。 柳拂衣也看出了这一点,挑好了竹筐,付钱时多给了一块碎银,温和地笑道:“多亏店家开着,否则不知道要去哪里买竹筛了。” 老板娘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练练道谢。 “娘!”一个小男孩绕过了屏风,光着脚哒哒地跑到了柜台前,怀里抱着个打开的盒子,“我可以从里面拿点钱吗?” 木头盒子里装着些小玩意,底层是碎银,还有几颗珍珠,大约是贵人遗落下的衣服缀珠,一路跑过来,哗啦啦作响。 盒子里东西对他们来说显然是极珍贵的,老板娘的脸色刹那间变了,抢过盒子宝贝地抱在怀里,斥道:“作死呦!谁让你拿着它乱跑。” 她骂了孩子几句,伸手欲扣上盒子。 慕瑶无意中低头一瞥,转身欲走的脚步霎时顿住了。 “怎么了?”柳拂衣一回头,就看见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盒子里,脸色有些发白,“瑶儿?” 慕瑶几步走过去,有些失态地看着竖着贴在盒子边上的一张纸,黄纸只露了个角,角上画了个有些褪色的复杂图腾。 柳拂衣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半晌,反应过来,那个图案…… 她伸出手指着盒子,“那个,我可以看看吗?” 老板娘望着她,狐疑地将那张牛皮纸抽了出来,原来是有厚度的,是个信封,信封显得有些年头了,边角黄而脆,透着光,好似干枯的落叶。 慕瑶的眼睛紧紧盯着信封上画的图腾:“这是我慕家的符号。” “啊。”老板娘眯起眼睛,似乎是想了半晌,“你姓慕么?” 慕瑶抬起头,急切道:“我是慕家现在的家主,我叫慕瑶……” “不。”老板娘摇摇头,“不认得你。” 她费力地想了半天:“这封信是让人退回来的,大概六七年前。” “有一个姓白的外乡女人,长得很漂亮。”她比划着,“她在这里转了好几天,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她听说我家男人在码头做工,可以托人带信,就在我这里写了两封信,一封送给姓慕的,一封送给……姓白的,大概是娘家。” “姓白的,这个。”她指着信,“没送出去,送信的人又给退回来了。退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本想打开看看。可是打不开,便一直留着。” 信上的慕家标志,既是震慑,也是封印,印住了信封,内容绝密,不可为外人所知。 六七年前,岂不就是……灭门前夕? 白瑾竟然在那个时候来过无方镇。 慕瑶张了张嘴,嗓音干涩:“白瑾……是我母亲。”她伸出手,“可以……可以给我看看吗?” 她的指尖印在信封上,微光一闪,那个符号便消失了,慕瑶和柳拂衣对视一眼,颤抖着手,抽出了信纸。 “父母大人亲启: 女白瑾至无方镇,怨女未有踪迹。思及近来家中之变,频感不安,怕与怨女相关,乃早年种下之因果。入秋以来,咯血严重,恐时日无多,留信于父母兄长,以备不测。” “……” 第102章 旧恨新仇(二) 面前一只夸张漏斗形状的扁海碗,碗里是刚出锅的汤面,热气腾腾,氤氲了男人的眉眼。 长安酒肆人声鼎沸,雕窗里漏出几缕暖黄的日光,斜打在凸凹不平的桌面上。 慕怀江埋头吃面,在蒸汽中不声不响地解决掉一碗,抬起那双凌厉的眼:“阿瑾,再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