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慕瑶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语塞。 半晌,柳拂衣又好气又好笑地把那几个纸包一个个拿出来摆在桌上,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你故意把药藏起来了?” 楚楚怯怯地点点头,似乎有点委屈,又有些懵懂:“我不想让爹爹去看十姨娘……”她想了想,眸中露出几丝恐惧,“昨天晚上十姨娘头昏,没有变漂亮jiejie的脸,爹爹要去看她,她就把脸藏在被子里,很凶地将爹爹骂走了。” 因楚楚身体虚弱,可能发生危险,李准不放心假手他人,刻意将她的床安置在自己和十娘子房间里,中间只用屏风隔断。隔着屏风,年幼的楚楚屡次见到十娘子“变脸”,可能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慕瑶叹了口气,无奈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转眼已经到了傍晚。 这一整天,十娘子一步也没有踏出房间,不吃不喝不说话,令主角团束手无策。 按照先前的计划,他们应该在傍晚出门去探制香厂了。可是柳拂衣怀里还坐着一个说什么都不肯去休息的小女孩,犹自瞪着一双大眼睛,怯怯地依偎着柳拂衣,小手还抓着他的衣襟,生怕她一睡着,便会被丢下和十娘子独处。 李准不在,下人们拿不定主意,柳拂衣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她既已帮主角团贴上了符咒,就是正面与十娘子为敌,一旦被发现,后果难以预测。 因为这个缘故,主角团也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李府。几人商议了一下,柳拂衣道:“这样吧,我们带着楚楚一起去……” 慕瑶被楚楚晶亮亮的眼睛盯着,没有立即表示反对。 反倒是慕声有些不情愿:“阿姐,路上艰险,她又有喘症,恐怕不太方便。” 楚楚小嘴一撇,眼里委屈不堪,转头趴在了柳拂衣怀里:“我怕这个哥哥……” 慕声冷笑一声扭过头,黑眸望着窗外,不再言语。 慕瑶看了看楚楚瘦弱的脊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不妨事,路上我来照顾她。” 楚楚立即坐直身子,揉揉困倦的眼睛,拍了拍巴掌:“太好了,我可以去遛弯了!” 夜黑风高,一行四人带着楚楚,踏上了“遛弯”的险路。 柳拂衣伸臂托着楚楚,慕瑶站在一旁,伸出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整理着小女孩披风的领子,月下荒草泛着银光,旁边是潺潺的溪流。 这幅剪影温馨和谐,缱绻万分,简直像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 相比之下,他们身后的慕声半隐没在黑暗中,心不在焉地踢着脚下石子,是孑然一身的夜旅人。 微凉的夜露顺着植物的叶子流下来,“叭”地滴落在他手背上,弄得他满心凉意。他将叶子揪下来在指尖揉着,忍不住回头寻觅少女的身影。 凌妙妙快走了两步跟上了他,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睛恰好看过来,夹袄上毛绒绒的领子衬着她红扑扑的脸,她伸出两掌,竟然在手上戴了一双线织起来的手套,活像是小老虎伸出两只宽厚的爪子:“慕声你看,我穿了秋天的袄子!” 他低眸掩住眼底浮出的一丝暖意,低低应一声:“嗯。” 凌妙妙非常失望:“你怎么这么蔫啊,是不是冻着了?” 她拉开慕声的披风,抓住他的衣服角捏了几下,口中啧啧,“穿这么少,慕公子是买不起冬衣吗……”她麻利地将自己的手套脱下来,朝他挥一挥:“我爹爹给我织的,可暖和了。喏,你试试?” 黑衣少年慢慢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别过头去,顿了许久才道:“……你自己戴着吧。” 唉——凌妙妙呼出一口白气,有些惆怅地拍了拍手套。黑莲花好高冷。 泾阳坡的夜晚很安静,天空如浓稠的墨汁倾倒,黑得纯粹而旷远,满天大大小小的星星泛着酸凉的冷光。在阴阳裂的作用下,秋虫停止长鸣,偶尔传来诡异的窸窣声,似乎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在树后扎堆谈笑。 夜晚,蛰伏的妖物都出来透气了。好在楚楚已经在柳拂衣怀里睡着了,没听见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潺潺的水声靠近,偶尔伴随着咕嘟咕嘟的气泡冒出。走在前面的慕瑶和柳拂衣停了下来,眼前流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冷光,风吹动河边青草,沾湿了植物的半腰。 又到了过暗河的时候。 慕瑶打头阵开路,柳拂衣抱着楚楚紧随其后,他回头望了妙妙一眼,刚准备说什么,看到慕声早已自然地弯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风吹动他的发带,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不经意落在他黑亮的发上。 光风霁月的柳大哥看到这一幕,欣慰地闭上了嘴,唇畔浮现了神秘的微笑。 慕声的腰弯得自然,凌妙妙趴的更自然,熟练得就像骑自己的老伙计马驹,搂住他脖子一借力,慕声将她膝弯一托,就轻巧地背在了背上,迈腿哗啦啦踏入了暗河。 水下饥饿的妖物被生人吸引,瞬间围拢过来。 慕声无声无息地盯着水面,手中符纸不断地打入水中,角度刁钻,又准又狠,仿佛一条条梭子鱼,只是发出了轻微的噗嗤声,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 他三心二意地打,还留着耳朵听背上的女孩说话。可凌妙妙今天异常安静,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开口。正在纳罕,就听见她说了在他背上的第一句话,还是一种格外惆怅的语气:“慕声,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自己过暗河呀?” 少年的脸猛地一沉。 凌妙妙感觉他的手臂瞬间收紧了些,格得她的大腿有些痛,不禁扭了两下,随即听到他应道:“你就这么想自己过河?” “其实我也懒得自己过河……”她弯了弯唇角,微凉的脸无意中贴住了他,嘟囔道,“但我觉得每次都让你背过河,好像挺麻烦你的。” 她的裙摆悬在空中荡啊荡,裙角沾到了水,有时触碰到她的小腿,她都觉得冰冷刺骨,何况慕声两条腿直接泡在水里。 “……” “慕jiejie也是女孩子,她能自己过河,那我也可以。”她玩着慕声的领子,顺嘴问道,“水是不是很凉?” 慕声顿了许久才答:“……不凉。” 那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自己过河?” 他似乎不大喜欢这个棘手的问题,沉默半晌才找到了措词:“要等你学会用符纸。” “我会呀!”妙妙霎时激动起来,猛拍他后背,“柳大哥教过我口诀,我现在还记得呢,要不要我给你背一遍?” 少年似乎有点恼了:“不要。” “那你给我点符纸,我试一试。”她还沉浸在兴奋中,开始拽慕声的袖子,“有没有剩下的,给我几张呗?” “没有。”他冷言冷语地答,扭头警告地看她一眼,黑眸沉沉,“别乱动。” “……你真小气。”妙妙愤怒地扭了一会儿,没得到什么回应,便无趣地趴在他背上不动弹了,一不折腾,便开始一阵阵犯困。 她安静下来,便显出夜晚的寂寥,身旁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和水中隐约传出的咕嘟嘟的气泡声。 慕声走着,步子慢了下来,极轻地撒开一只手,从怀里抽出一沓澄黄的符纸。他垂下纤长的睫毛,单手点了一遍,反手无声地塞进她毛绒绒的袄子里。 女孩儿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没有睁开,感觉到他的触碰,缩了一下,又软绵绵地贴上来,嘴里抱怨:“……别戳我。” 他飞速抽回手去,重新捞起了她滑下的膝弯,睫毛颤得像蝴蝶翅膀。 第66章 大地裂隙(一) 夜深了。 窗户开着条缝,窗棂上还夹有打卷的落叶。冷风吹进来,吹得那落叶咯吱作响,悬起的纱帐鼓了起来。 侧躺着的十娘子睁开眼睛,脸色灰白似鬼,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她慢慢地喘息着,每喘息一下,都发出艰难的嗬嗬声,胸口起伏剧烈,那白皙丰满的胸,几乎挣出低垂的坦领。 那双纤长美丽的手向上摸索着,扶着床头,挣扎着坐起来,脚上胡乱蹬住了地上的鞋。 窗外夜色清寒,照得屋内一支细细的蜡烛愈加惨淡。 她扶着额头,天旋地转地走着,像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左摇右摆地走在街头。 “呼……呼……”她一路走,一路喘着粗气,面容灰白,分离的双眼凸出,布满了血丝。 她慢慢绕过了绣青竹的屏风,屏风后是一张小床,床头还摆着一只红漆拨浪鼓,几只小布偶。 床上没有人。 头痛骤然增加,她猛地扶住屏风,才没让自己倒下,身躯却靠得那屏风“咯吱”向右推移了几米。 “乳母……”她倚着屏风,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想喊些什么,“阿准……” 她用力地喊,却没发出什么声音,自然没有人答她的话。 李准和乳娘都不在,这座空屋,是专为她一人准备的牢笼。 两眼死死地瞪着那空荡荡的小床,良久,视线下移,落在床旁边的墙面上,再转,望见了紧闭的门。 窗棂里卡着的落叶被风吹得咔哒作响,门上贴着的澄黄符纸,在风中卷起一个小小的角。 制香厂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红灯笼宛如赤红的游蛇,蜿蜒到了远方。 妙妙有些震惊:“李准不是说,制香厂只在白天开工吗?” 柳拂衣面色警惕,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的灯火,将手指贴在唇上,无声地比了一个“嘘”。 怀里的小女孩睡得正香。 主角团放轻脚步靠近,沿着草丛中铺好的石板路来到制香厂前。 晚风将木屋上悬挂的盏盏灯笼吹得左右摇晃,灯笼发出暗淡的红光,灯下有无数散乱的人在忙碌地走动,在地面上投下晃动交错的影子。 诡异的是,人们来往忙碌,却没有交谈声,甚至连脚步也难以察觉,一切悄无声息地进行着,静得能听见风过树丛的声音。 慕瑶紧抿嘴唇,抬手指向了角落,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红色的黯淡灯笼下,四五个人围聚一堆,拿着铁锹和铲子,飞速地上下挥舞,影子虚化成无数道,一时间群魔乱舞。 飞扬的尘土带着草根、泥屑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丘,未几,地上被挖出一个大坑,挖土的工人们飞速地扔掉铲子蹲下身来,七手八脚地从里面抬出了什么。 一团浓重的黑气从土坑中向上涌去,几乎遮蔽了他们的脸。 “这是什么?”妙妙瞠目结舌。 “是死人的怨气。”慕瑶盯着那一团向上漂浮的黑气,眉头紧皱。 那一团乌云似的黑气,转瞬分成了四五股飞速消散在空中,露出工人们的脸。灯下,那几张脸面无血色,鼻孔处还惨存着几缕未散的黑气。 ……他们居然将死人的怨气吸走了! 几个人手一松,那具被刨出来的尸体摔落在地上。 经年风吹雨打,被泥土掩盖,那尸体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几乎和土地混为一体,从袖口、下摆叮叮当当地掉出几根森白的白骨。 没有那一股怨气支撑,死人也只能腐化为普通的白骨,就此而散了。 工人将地上白骨拢成好几堆,几个人用下袍兜着站了起来,像兜水果一般轻松地兜了回去。 慕瑶跟了几步,双目在月色下闪着亮光:“看看他们去哪里。” 柳拂衣蹙眉看着怀里熟睡的楚楚。 慕瑶补道:“拂衣在这里等吧,看顾好楚楚,别吓着了她。” 此处距离制香厂还有十几米距离,那些诡异的景象看不真切,还有几丛矮树作为遮蔽,进可直入制香厂,退可远观防身,是个较为安全妥当的地方。 柳拂衣点点头,看着慕瑶嘱咐道:“你们小心。” 几人跟着工人的脚步向前挪了几步,恰看到他们闪身进了屋,弯下腰,将怀里的白骨一股脑儿倒进火烧得正旺的灶膛里,那些骨头残渣如同进了油锅的奶酪,迅速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