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节
赵夫子进院子的时候,他那老妻正在柴棚外面砍柴。 赵夫子的妻子比他年轻十多岁,现如今赵夫子看起来完全已经是一个小老儿模样,他的妻子却还是十分地健壮,身上很有一把子力气,每日里劈柴挑水的,就没见她喊过一声累。 “今日又拿了些甚?”他那老妻见他拎着一个篮子回来,便有些高兴,甚至还放下柴刀,凑到赵夫子身边看了看。 “有樱桃,等一下你洗一洗,等今天晚上大伙儿都回来了,到时候再一起吃吧。”赵父子说着就把那一篮子物什交到他妻子手中。 “啧,这樱桃真甜,还有腊rou和鸡蛋。”他那老妻捏了一个樱桃放到嘴里,然后又是在篮子里翻了翻,见还有一条腊rou并十几个鸡蛋,心中便十分高兴。 “教教女学生也是不错,早知如此,你一早就应该开始做这个。”赵夫子那老妻一脸高兴地把东西整理整理,提着篮子进屋去了。 “莫要再说这个,我可还要脸面呢。”老头告饶,被罗用请去罗家院子教书,跟他们自己在自家院子里公然招收女学生,那还是两码事。 他那老妻这时候原本已经走到了廊下,就差进屋了,一听他这话,登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这老货,当初要十几岁的儿子与人做工,倒过来养活你的时候,也不见你要过什么脸面,怎的今日不过是教人习得几个大字,忽地便又要脸面起来了?” “……”赵夫子被她怼得无话可说。 想当年大唐刚刚建国那时候,全国上下各行各业都是百废待兴,官员的空缺也多,赵夫子那些年整日的四处活动,就盼着自己也能被上面的人看重,顶了一个缺,这一身的抱负能够有发挥的空间,一遭得势,荣华富贵,当年那时候,不少人就是这么起来的。 只可惜这赵夫子一直也没能遇到自己的伯乐,他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寻常吏员的身份他根本看不上,这一来二去的,混到现在都六十多岁了,依旧还是一个白身。 怀才不遇也好,家族背景不够硬也罢,总之赵夫子已经放弃了。 他就在那罗家教教那些小娘子,挣些钱粮布帛,不时再拿一些米面吃食回来,也叫家里这些孙儿高兴高兴,权当是对他那几个儿子的补偿。 “阿翁,你今日可有带吃食回来了。”天色渐暗的时候,在外面疯玩的小娃娃们也都回了家,一看到自家阿翁就在院子里坐着,一个个便都凑上去讨要吃食。 待那赵夫子的妻子端着洗好的樱桃出来,这些小孩儿一个个乐得差点没蹦起来。 樱桃这么贵,他们这样的人家挣钱不易,自然也就不舍得买,那罗家小娘子倒是一个大方的,一次便给了这么多,这樱桃这么甜,果rou这么厚,果核这么小,价钱肯定也是便宜不了。 “阿婆!我还要,给我一个!”这么大丁点的小娃娃,一个个就像燕巢里的小燕一般,每日里都张大着嘴巴嗷嗷讨要吃食,养得起的父母欣喜,养不起的父母心焦。 他们家若不是因为赵夫子近来寻着了一份好活计,家里的这些小娃娃哪里又能吃得着这么好的樱桃。 “阿婆我还要!” “么有了么有了,你这都吃几个了。” “我还要嘛……” “你们耶娘整日在外头辛苦挣钱,总该给他们也留几个。” 对这些小孩来说耶娘都是大人了,应是不会嘴馋的,但是对于老人来说,儿女就是儿女,无论他们长到多少岁,依然还是自己的儿女。 有一点好吃的就总想给他们留,有一块好布料就寻思着要给他们做衣裳,就跟他们小的时候一样,为人父母的心思,大抵就是这样的。 虽然近来坊间常有传闻,言是那谁谁又被父母逼婚了,要把她往火坑里推云云,但这世间那样多的父母,能做这种事的,相对还是少数。 像那些在罗家蹭课的小娘子们,她们的父母之所以给赵夫子送东西,一来是为了表示尊重和感谢,二来嘛,自然就是希望赵夫子可以看在这些东西的面子上,莫要让自家女儿在蹭课的过程中受了什么委屈。 罗家院子这边,众人这时候也在吃樱桃,却不是只有罗用与侯蔺他们同吃,而是用瓷碗装了樱桃放到木榻上的矮桌之上,让围坐在矮桌周围批改作业的小娘子们自行取用。 前些时候,四娘不过是与人抱怨了几句,说罗用一个人要教那么多学生,每天光是批改作业就要好些时间,然后这些每日都来蹭课的小娘子们便自告奋勇说要帮忙。 然后罗用就一人给了她们一份答案一摞卷子,让她们对着答案批改卷子去了,这一改就是好些时日,每日上完课以后,都会让四娘把她阿兄屋里的作业拿出来批改,日复一日,丝毫没有厌烦的意思。 罗用现在可轻松多了,雕版有人刻了,卷子又有人帮忙批改,他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布置作业下去了。 第242章 墨者 天气愈暖,长安城中便愈是热闹,很多百姓都言这一年的长安城比起往年还要热闹几分。 因为先有皇帝令人修建的那一条从长安城一直通往孟门关的宽敞的水泥大道,然后又有罗用在关内道修建的那一条水泥路,使得河东道北边,以及关内道北边等地,南下十分便利。 除了南下的北方人,长安城中也有不少商贾来往于这一条商道,从北方运来大量物美价廉的羊绒和肥皂。 往来商贾众多,竞争在所难免,利润相对也就没有那么高了,但是在这样的商道上往来行商,安全方面相对也就更有保障,商道两侧各种配套设施也更完善,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在宽阔平整的水泥路上运货,可以节约很多人力畜力,这也使得运输成本在一定程度上有所降低,相应的,商品价格也就降低了。 从北方下来的羊脂皂,就算是被那些商贾摊贩们倒过几手,到了长安城以后,它们的价格依旧还是要比长安当地所出的羊脂皂便宜几分。 现如今在长安城中也有一些加工香皂肥皂的作坊,专门采购那些从北方下来的羊脂皂,再配以各式香料,制成各种香味颜色各不相同的香皂,这样的香皂在长安城中也很有市场,寻常小富之家便能消费得起。 说起来,在过去的日子里,那些外来的胡商来往于长安城,经营的大多都是一些香料象牙贵金属之类的高档消费品,另外还有一些人口买卖,昆仑奴新罗婢之类,都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消费得起。 之所以会是这样的情况,一方面商人逐利,为大唐的特权阶级供应奢侈品,当然比跟寻常小老百姓做生意挣得更多,另一方面,实在也是因为商路难行,路途遥远运输不便,行商的成本太高了,不倒腾点值钱的东西,根本没得赚。 这两年因为道路条件的改善,这样的情况稍稍也得到了一些改变,像羊绒毛衣裤,还有羊脂皂这些东西,虽也称不上便宜,但寻常小富之家一般也都是可以消费得起的。 像罗用他们的那些街坊,不少人家中都有燕儿飞,也有一些人买了羊绒毛衣裤,绝大多数人都用过羊脂皂,另外还有南来北往的各种商品,长安城的东西两市每日里人声鼎沸,各种物什应有尽有。 六月初,皇帝让人从城外仓库里弄了一批羊rou罐头到东西两市销售,一个罐头三斤多,售价是十七文钱一罐。 然后在卖罐头的铺子边上,便有许多回收罐头瓶的小贩,一个罐头瓶卖与他们,能得七八文钱。 这些小贩收了罐头瓶去,大多都只取了瓶盖里面的杜仲胶垫去用,融了这些胶垫做鞋底,制出胶底皮靴来,一双能卖好些钱。 南北杂货与阿姊食铺也收这种罐头瓶,只要是完好无损的罐子,一个也按八文钱回收,若是已经取了胶垫的,一个就只给一文半。 事实上对于罗用他们来说,按一文半收那种没有胶垫的罐子更划算一些,毕竟他们西坡村老家就能产杜仲胶,到时候自己做了胶垫配上就是,那一个小小的胶垫,再怎么也花不了六文半。 长安城这边杜仲胶的价格实在也是有些太高了,六文半,几乎能在长安城买得一斗粟米,就那小小的一片胶垫,那些商贩竟也不嫌贵,一个个抢着收。 罗用这时候再回头去想,之前从离石县那边弄过来两批杜仲胶车轮的燕儿飞,现如今也已经卖脱销了,那些人买了燕儿飞回去,莫不是也是为了取车轮上的杜仲胶去用? 啧,这么一想,心里面还真有一些不爽快,毕竟是自家弟子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 说起来,现如今在离石县那边,由衡氏父子经营的衡氏造车行,以及殷家人经营的殷氏车轮行,这两年都发展得很不错。 尤其是殷氏车轮行,当初那殷老儿还不太想弄这个车轮行,觉得给衡家人提供配件很没面子,现在殷氏车轮行的发展前景,却是比衡氏造车行还要更好一些。 殷家这些年制造车轮的技术一直都在不断精进,尤其是在轴承的开发研究上。 当初那殷老儿有幸看过了罗用画出来的一张关于轴承的草图,后来他们先是用木头做轴承,之后又改用陶制,现在已经慢慢在发展铁质轴承了,殷家人从外地请了能工巧匠回去,又买了不少精铁,前些时候制造出来一批铁质轴承的车轮,差人送来南北杂货,不少人买了,言是不必皇家制造的车轮差。 说到皇家制造,那皇帝老儿早在当初第一批燕儿飞面世的时候,就让人将它拆了研究,皇宫里的工匠早就把铁质轴承给做出来了,虽然说早期作品还是略显粗糙不够精炼,但是这两年他们的技术也在不断精进。 时间进入农历六月份,长安城天气闷热,罗用也就越来越不爱出门。 西市那边有人卖寒瓜,也就是西瓜,价钱颇贵,但是罗用他们喜欢吃,于是罗大娘便常常给他们买,这大热的天,坐在自家院子里乘乘凉,吃几口用冰凉的井水浸过的寒瓜,真是再惬意不过。 只是这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罗用一心避暑,奈何有些人偏就不肯叫他清静。 这一日下午,皇帝与几位近臣在后花园赏景纳凉,顺便商议商议国事,聊一聊八卦,拉近一下感情。 席间,就有一个大臣说到了离石县生产的车轮,然后又提到罗用这个人不一般,从他那里流传出来的技术,样样都是寻常人所不能及,再观他的行事作风,莫非是墨家传人? 墨家在先秦时期极其显赫,与杨朱学派并称显学,有非儒即墨的说法,战国以后逐渐衰微,西汉以后,逐渐销声匿迹。 公元七世纪这时候,在很多大家族的传承中,都会提到墨家这个团体,他们掌握着当时社会上最先进的生产技术,在民间拥有着广泛的拥护,他们的组织纪律严明,上下一心。 要说罗用是墨家出来的,那确实也是有那么几分相像,尤其他去年在关内道修路的行为,以及今年与恭王李博义的那一场死磕,很有一点“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味道。 听闻墨者最能吃苦,一个个穿着短褐草鞋,以自苦为极,罗用虽然没到那种程度,但是他年纪轻轻就能去关内道修那大半年的路,显然也是个能吃苦的。 “这世间哪里还有墨家……”说这话的人,语气中不无欷歔遗憾,毕竟墨者一行,都是令人尊重敬佩的人。 “兴许便是隐匿于民间也未可知。”有人言道。 “那棺材板儿哪里又有墨家的风骨?” “墨者颇重生产,我看他像。” “这罗三郎也颇有些风骨,听闻太学学子之间,亦有崇尚者。” “我怎么整天就听那些臭小子骂罗棺材板儿作业布置得太多?” “作业确实布置得多啊,听闻我家那侄儿好些天都没出门了,每天一回家就是做作业。” “好事啊。” “自然。” “国子学这边怎么都没作业?” “此事你该去寻一寻那陈博士。” 这几个大臣一路从墨家聊到课后作业,然后又被有心人那么一带,又把话题给带了回来:“你们便不觉得那罗用与墨家有些渊源?” “……”那几个大臣吃瓜的吃瓜,赏花的赏花,最给面子的,也就是笑眯眯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谁人不知墨门之内是以巨子为圣人,为当权者所不喜,说罗用是墨者,就等于跟皇帝说罗用是某某组织铁杆成员,甚至还有可能是大头目,这显然就是没安好心啊。 “虽是有些不着边际,横竖闲来无事,不若便令人去请了那罗助教过来,我等当面问问。”皇帝这时候就说了。 对于罗用这个人的师承,在他背后究竟还藏着一些什么人,皇帝其实一早就派人查过,就是现在,这调查也没有停止,只是一点进展也无,仿佛果真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就是睡了半年,脑子突然开窍了。 这大热的天,宫人顶着大太阳骑马去了罗家,把难得休沐,正坐在自家院子啃西瓜的罗用给宣进宫去了。 罗用出发前这一通忙活,又是换衣服又是梳头发的,匆匆忙忙跑到门口,一看那大太阳,又调头回去找油纸伞。 “罗助教可是好了?” “哎哎,就好了,就好了。” “阿兄,你找甚?” “我的伞呢?” “没看到,不如你便拿我这把。” “行。” 再说皇宫里面,众人坐在御花园里等了又等,等得他们一个个都有些疲乏困倦了,连皇帝都有点后悔自己干嘛要说让罗用进宫的话,毕竟皇宫离罗家那么远,骑马来回也得好一会儿。 就在众人越坐越没滋味的时候,有一个大臣远远便看到罗用撑着一把粉红色的油纸小伞往他们这边过来。 “那人莫不是罗三郎?” “不能吧。” “你们看看,那不是罗用又是谁。” “啧,怎的撑了这么一把伞?” 罗用也是冤死了,大热天的没事喊他进宫也就算了,刚见面就被挑毛病,不就是一把油纸伞,多大点事。 “出门的时候找不着自己的伞,便拿我家七娘的先用一用。”罗用跟几位大佬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