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随着一丝凉意入梦,雨水淅淅沥沥。寒气遽然降临时,秋意愈浓。 立正川昨夜说梦话,嘴里背着古诗词,居然把季元现吵醒了。现哥有些哭笑不得,他睡意全无,转脸看窗外。 斜飞轻快的雨丝掠过,天色逐渐透亮。刷刷沙沙,树梢叶波如海。那一瞬,他心里万般宁静,立正川的手臂收在他腰际。 两年,整整两年啊。 时针指向六,季元现坐起来。他开始郑重整理校服,嘴里哼着德彪西。 “川哥,起床了。” “快点,别磨蹭。” 立正川揉着惺忪睡眼,他翻个身穿衣,想起今儿个什么日子。 忽地有些感慨。 他轻声说:“宝贝儿,时间真的太快了。” “我感觉昨天还是高一。” 季元现认真给他系上领带,镜子内,少年们意气风发。 他俩对视一眼,拿上书包笑着出门。这次,像去赴一场成长之约。 高三,来了。 第四十六章 高三不比高二,实验班也不比普通班。 高二两人成天黏在一起,吃饭上厕所都不分开,大家谁也不管。毕竟大流皆如此,各个小团体抱得宛如上辈子失足的兄弟姐妹。 实验班不同,大多单枪匹马。好比武林英雄齐聚首,侠客独来独往,倚马闯荡。 季元现和立正川维持了几天形影不离的日子,渐渐察觉有些不对劲。就连班上偷偷摸摸搞地下情的男女,都没他俩这么腻乎。 s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高一高二任其发展,高三大战在即,早恋猛于虎。不仅没有同桌这回事,稍稍关系亲密的“友谊”,均会遭到老师旁敲侧击。 季元现直觉敏锐,两人如此下去肯定不行。别说是否被老师发现,他不希望收到别人复杂的眼光。只剩一年,没必要节外生枝。 对于现哥似有若无地保持距离,立正川起先没感觉。直到有天进教室,季元现不着痕迹地躲开小军长的手。 立正川原想揽住他,手臂落空,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咂摸半天,到底是明白了季元现的意思。 实则能理解,毕竟他们是学生,还在学校里。有些事可以招摇,有些事却注定不能高调。别说同性相恋,世俗眼中的异性恋在学校进行,都不太适宜。 两人照样同进同出,只是变得不那么明目张胆。各自买饭,各自学习。因高三不是前后桌,从季元现到立正川的座位,横跨大半个班级,宛如隔着太平洋。 高三学习紧张,逐渐连上厕所也得挤时间。季元现做好的所有心理建设,仍然于强压面前不够看。 实验班全是人才,谁都不服输。每人卯足劲儿往上爬,这架势颇像每天都在过独木桥。早自习前增加“宣誓”活动,立正川不愿张口,他觉着真是蠢爆了。 随着日复一日流逝,两人交流时间愈来愈少。一进班门几乎钉在座位上,吃饭时间并不充裕,晚自习下课累得不想说话。 回家后,刷题结束翻身就睡。他们不太记得,上次zuoai是在什么时候。 季元现瘦了,虽每天有立正川买的加餐,还是不能免俗地瘦了。高三第一个月假,季元现接到皇后娘娘圣旨,有些精神萎靡地回了家。 他原以为有美味佳肴,满桌大餐,甚至还忍着早餐没吃饱。谁知家里冰锅冷灶,耗子都不愿多瞄一眼。 “薛女士,我估计不是亲生的,咱抽空去做个亲子鉴定吧。” 季元现在厨房扯嗓子嚎,季夫人已吃过了。现哥只好给自己煮速冻饺子,他呲牙,简直恶从胆边生。 “声音小点,当年教你的素质下锅和饺子馅儿了?”季夫人倚着门框,她在家没那么精致严谨,居家服甚有几分少女气息。 “儿子,是不是最近又瘦了。你那姑娘似的腰上还有rou么。” “哎哎哎,薛女士,您这话我就不爱听。啥叫姑娘似的,有您儿子这么高一房的姑娘么。”季元现撇嘴,下意识撩起衣摆。他左右看看,嘴里犯嘀咕,“好像是有点……立正川也说我瘦了。” “说起小川,mama问你个事。” “别,别mama。”季元现差点扔了汤勺,顺着窗口落荒而逃,“您一说mama这俩字,准没什么好事!求求您勒,给儿子留条活路。” 季夫人失笑,走过去伸手在季元现后脑上兜一巴掌。不轻不重,挠痒痒似的。 “小王八,跟你没关系。我就帮立夫人问问立正川的情况,你这一惊一乍的,是不是有鬼。” 季元现松口气,舀起一只饺子。他用筷子戳了戳皮儿,汤汁顺着往外淌。 “成,您问吧。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儿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经点,”季夫人剐他一眼,“小川是不是有女友了?” “咚”地一声,饺子掉进锅里。汤汁溅得老高,砸在季元现手背上、衣襟上。片刻后,他慌慌张张用帕子擦净衣衫,感觉双颊莫名guntang,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哎,你这智商是随了谁。快用冷水冲,一会儿别起泡了。” 季元现打开水龙头,冷水唰唰冲去guntang液体,手背一片红。还是晚了点,他想起没回答季夫人问题。眼睛盯着水花,支支吾吾地要笑不笑。 “鬼扯,他一天认真学习,哪有时间谈恋爱。” “哦,”季夫人反应过来,他在说立正川。话题回到正规,“那你知道他父母打算送他出国吧。” “唔,算知道吧。” “但他执意不出国,有没有跟你聊?” “他跟我聊这个干嘛,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呗,”季元现不在意地耸肩,他用舌头在手背上舔舔,有点咸味。“再说了,不想出国又不代表在恋爱。哪跟哪啊,脑补地别太丰富。薛女士。” “嘿,这还真冤枉。”季夫人学着他耸肩,笑得韵味十足,美丽动人。“是人家立正川自己承认的。” 季元现一颗心脏猛跃起来,他撑在流理台上的手掌湿滑,腿已经软了。本着敌不动我不动,虽满脑子“完蛋,恋情败露”的猜测,仍保留一丝侥幸,不愿招供。 “他?他说什么了。您别听他胡说八道,那货现在最亲密的情人是数学,最忠贞不渝的爱人叫语文。女生?没听说过。” 季夫人拧眉,瞧他半响。季元现振振有词,不像唬人。她面露犹疑,抿唇道:“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上次看展,小川跟我聊了一下。” “我问他是不是心里有人,早恋了。他倒很爽快地承认,只不过没说是哪个女生。我也不是人家mama,不好追问。” “这不,结果人家mama也不好追问,就让我来曲线救国了。” 季元现大起大落,差点气成哈士奇。这么重要的事情,立正川居然没跟他通个气儿。差一点,仅差一点他就不打自招了。 什么玩意啊。 “娘娘,别人家事不要管,您cao什么心。也没见你这么关心我的感情问题,前一个奶昔,后一个立正川,横竖我在你心里宛如纸币。” “不是,”季夫人摇摇头,“你哪儿有人民币可爱。” 季元现:“……” 他就不该高估自己的地位。 一锅饺子煮成糊,季元现捏鼻子盛在碗里。他倒一点醋,端上餐桌。平时季夫人不提及早恋问题,季元现简直忘了——迟早,迟早有一天,他需要过这一关。 恋爱不是事儿,和谁恋爱不是事儿。恋爱对象的性别,才是大问题。 长辈比不得同辈,身边人对同性恋的包容度极高,但毕竟不是家人。 季元现琢磨着,两根筷子搅在碗里,忽问季夫人一件事:“妈,你知不知道京城王家的三儿子,为他男友,和家里闹翻了。” “据说两人远走美国,准备去领证。” “这事前段时间沸沸扬扬,老王气得要罢官,圈里人谁不知道。”季家如今远离政治中心,八卦倒是一件不落。季夫人不对此事强加个人情感,只说小小年纪不学好,搞私奔倒是一套一套的。 “这几年出柜的高官子弟太多,某家一波未平,邻家一波又起。都开玩笑,说这叛逆格外出圈。小小年纪,懂什么是爱情,跟风罢了。” “过几年,照样结婚的结婚,分手的分手。我们经见太多,都是小孩子打打闹闹。” “和同性恋爱,本身也不是错吧。”季元现忍不住试探,他夹碎一个饺子,双腿不自然交叠起来,“要不是王家父母那么反对,王三少也不至于带男友私奔。” “那又如何?难不成还带个男媳妇儿登堂入室,难不成还要昭告天下?”季夫人没嘲笑季元现的天真,可话里话外,透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元宝,你这是要老王那样的官员,老脸往哪儿搁。” 季元现想不通,气不过,“脸面能比后代的幸福重要?他总不能抱着官位过一辈子。” 季夫人懒得跟他胡搅蛮缠,少年人急得跳脚,在母亲眼里也不过是为同龄人打抱不平。他们喜好偏离大众的价值观,喜好标新立异。什么是世俗大流所不能为,他们偏偏要为之。 这种心理无异于撒娇拿乔,季夫人并没放眼里。 她又伸手在季元现后脑上掴一巴掌,撂下自己的看法,转身上楼。 “大人有大人的考量,有些事暗中进行,倒还能一睁一闭就过去了。真要拿到明面上来,无异找死。” “不反对喜欢同性,也不接受。这条路太难了,小屁孩懂什么。满脑子浪漫主义作威作福,好好看看这世界吧。” “别以为你所见的,就已经是全部了。” 窗外下着如约秋雨,刺骨凉风在街上违章超速。季元现出神,盯着外面好一会儿。他听到熙攘人潮,喁喁车流,听到时间穿过满城璀璨。 那天,季元现最终没吃凉透的速冻饺。饺子皮儿紧紧黏在一块,撕裂出煮烂的内馅儿。他一言不发地起身,端起盘子扔进垃圾桶里。 随着饺子而去的,大抵还有少年心中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 那些有关恋爱的小事。 季元现心想,唯有死死瞒住,走一步看一步。 那些隐秘爱恋,宛如人间烈烈业火,猎猎狂风。犹如咳在掌心的一口血,心尖的白月光。 他何曾不想光明磊落地爱一人。 然而季夫人一语道破天机,针针见血——太难了,这条路要明着走,实在太难了。 季元现返校后,变得有些不对劲。学习时心神不宁,周考居然忘涂答题卡。立正川在学校逮不着机会跟他详谈,只有每天躺在床上,争取挤个五分钟好好沟通。 岂料季元现非暴力不合作,嘴巴跟那蚌壳似的,怎么也拗不开。他摆明不想多说,顾左右而言他。 立正川好几次相当恼火,打不开上面那张嘴,便冲开他下面那张嘴。可现哥兴致不高,草草结束后,也没怎么温存。 几次下来,立正川特没底特没谱。他当季元现压力大,不愿沟通,也就随他去了。 两人睡觉时,立正川从后面紧紧抱住对方,头埋在季元现颈窝里。他试图找个话题,不聊心事,至少聊点别的。 “宝贝,季妈叫我周末跟你一起回家吃饭。” 谁知这话不晓得触动了季元现哪个神经开关,他反应过激地提了音量,“立正川,你什么时候跟我妈那么近了。” “你能不能别什么都给她说。”